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一說起“禪讓”,大家都會想起“堯舜禹”時代:堯禪讓給了舜,舜禪讓給了禹。


但這種關於“禪讓”的美好描述存在於傳說時代,不僅有後人懷疑這是墨家率先炮製,儒家大力宣揚的,更有一些記載稱當時的權力交接並不平和:舜其實是囚禁了堯,禹其實是驅逐了舜。


反正不管怎樣,這樣的美好到了禹就戛然而止了——他的兒子啟最終繼承了帝位。


從此,“禪讓”結束,“家天下”時代開始。


就像葛劍雄老師說過的那樣,中國曆代的帝王其實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共同點:


你誇他是堪比堯舜,他總是很開心的,並且總以堯舜為目標。但你要他效仿堯舜那樣“禪讓”,他是萬萬不肯的,皇位是要傳給兒子的。



所以,在堯舜之後,雖然也有幾次所謂的“禪讓”事件,比如春秋戰國時期燕王噲禪讓給相國子之,趙武靈王禪讓給趙惠文王,但都是以悲劇收場。


從這個角度看,西漢王莽導演的那場“禪讓”應該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可信的實操,只是最終結局還是不妙——王莽並沒有得到善終,讓出帝位的劉嬰也是。


所以我個人認為最精彩的一次禪讓,倒不是王莽那次(王莽這個人的故事很值得一寫,下次單開一篇),而是我們熟悉的三國時期的一次“禪讓”,就是所謂的“曹魏代漢”。


這個“禪讓”的故事,在《三國志·文帝紀》的裴松之註釋中記錄的非常詳細,可謂是高潮迭起,蕩氣迴腸,引人深思。


借這個機會,我們就來說說這個故事。


1


要說曹丕,先要說說晚年的曹操。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曹操寫了著名的《述志令》,意在消除朝廷上大家對他勢力過大的非議。在這篇文章中,他專門提到一句:


“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話確實是實話。如果沒有曹操的話,袁紹之流肯定是要稱帝的,袁術更是已經稱帝了,稱王的割據勢力更是多如牛毛。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電視劇《三國》裡陳建斌飾演的曹操。


但話又說回來,曹操自己難道真沒想過稱帝?


我覺得,當然是有想過。以當時曹操的勢力,稱帝的實力肯定是有的——自從他把漢獻帝接到許昌,東漢皇帝就已經是他的傀儡了。但之所以終曹操一生也沒走出這一步,我個人覺得兩點原因。


第一,曹操對漢室多少還是有點感情的。這和他年輕時的經歷有關,也和與他一起打天下的一批身邊人有關,他們畢竟也都或多或少有漢室情結。


第二,就是曹操始終覺得時機未到。雖然當時曹操的實力已經一家獨大,但畢竟沒有統一天下,劉備集團和孫權集團的勢力還不可能一時之間消滅。所以,當孫權上書請求曹操稱帝的時候,曹操一眼就看穿了老孫的用意,把孫權的信展示給群臣後當眾說:


“這哥們兒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但是,曹操其實一直在致力於消除東漢皇室的影響,擴大自己的權威,這就好像在燉一隻老母雞:


水放了,火開了,佐料都倒進去了,咕嘟咕嘟冒香氣了,曹操隨時可以一筷子下去大快朵頤,但他始終在掌握火候和分寸,想等一個最佳的口感,以及消除周邊其他人的抗議:


“這隻老母雞雖然死了,但也是我們記憶中那隻美好的老母雞!你有什麼資格吃它?!”


所以,曹操在有一次回答部下勸進時說了一句話: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



這句話頗值得玩味。


“天命到底在不在我?”曹操沒有明說,但“周文王”這個自比他是經常喜歡用的。


周文王有很多故事,但有一個故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一生都在默默發育,培植勢力,但沒有稱帝,稱帝的是他的兒子周武王。


沒錯,曹操並不反對將“稱帝”的接力棒,交到自己的兒子曹丕手裡。


2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在洛陽病逝,終年66歲。


33歲的曹丕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繼承了父親“丞相”和“魏王”的頭銜。


和父親曹操不同,曹丕對漢室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就像現在的00後或10後,他們出生就生活在互聯網時代,你去和他們講什麼當年貼郵票寫信,用拷機回電話,發電報講究斟字酌句,這些東西他們都是完全沒有感情共鳴的。


曹丕其實很清楚,自己要繼承父親的遺願,完成兩件主要的事:


一是統一天下,二是稱帝登基。


第一件事沒那麼快也沒那麼容易,至於第二件事,那隻老母雞其實已經被父親燉得差不多了,就差起鍋了。


其實,關於第二件事,曹丕身邊的人也都看得清楚的很。


有些事情,大領導想怎麼做已經很明白了,只是不方便說而已——這時候,就應該是下面人立功表現的時候了。


一場“禪讓”的大戲,就此拉開帷幕。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電視劇《三國》中於濱扮演的曹丕


首先第一步,自然是常規套路——各地開始出現“祥瑞”了。


第一個報上來的地方還很講究,是譙縣,說是出現了一條黃龍。譙縣是什麼地方?是曹操的故鄉啊!按照當地報告的說法,45年前,黃龍在譙縣出現過一次,當時的太史令單颺預言:


“這是之後要出王者的徵兆啊!五十年內肯定還會出現!”


結果,45年後,黃龍果然出現了,關鍵是曹操這時候剛去世,那你說,這條黃龍是為誰出現的呢?


曹丕聽聞後下令,免了譙縣的兩年稅賦——你看,這就是報“祥瑞”的動力之一啊。


凡事講究一個先後順序,譙縣既然上報了“祥瑞”,就像喝酒時領導們都已經敬過酒了,接下來可以自由發揮了。很快,饒安縣上報發現了白雉,石邑縣報告發現了鳳凰——反正啥珍稀就上報啥。


但各地祥瑞紛紛報上來後,有一個問題:


為什麼會出現這些“祥瑞”?總不見得這些都是為了映證漢獻帝的“順應天時”,對他說一句:這盛世,如你所願?


球都帶到禁區前沿了,需要有人來個臨門一腳。


果然,一個叫李伏的左中郎將來射這腳門了。


李伏是這麼向曹丕彙報的:



“當初我在漢中的時候,聽說漢獻帝要封先王(曹操)魏國,大家都認為肯定是封‘魏王’,但只有一個叫姜合的人說,肯定是封‘魏公’,稱王的肯定是子桓(曹丕的字)。姜合解釋說,這是孔子在《玉版》上說的,當皇帝這種事情,哪怕是一百年後,也能提前算出來。”


李伏這番話,用意已經比較明顯了。但他後面還要強調自己是“發自肺腑”的:


“其實我和不少熟悉的人都說了這件事,但我覺得時機還不成熟,所以沒公開說。但您即位後出現了那麼多的祥瑞,我每次都衷心為之高興慶賀,每次都想說出來,但我怕人家以為我是要討好您才這麼說。現在祥瑞越來越多,說明天意已經很明顯了,所以我喜不自禁,決定還是報告給您。”


李伏的這個話,起了個一錘定音的作用:


這些“祥瑞”不是因為別人出現的,就是因為您曹丕啊!


曹丕聽了後什麼反應呢?


他把李伏說的話昭示群臣,然後說:


“我是德行淺薄的人,怎麼可能會這樣呢?那都是我父親太厲害了,厲害到神明都知道了。”


曹丕是真的不樂意聽到李伏的話嗎?那他直接斥責李伏,叫他以後別這麼說就行了,幹嘛還要昭示群臣呢?


李伏一開這個頭,不得了,侍中劉廙、辛毗、劉曄、尚書令桓階、尚書陳矯、陳群、給事黃門侍郎王毖、董遇這些人,像打了興奮劑一樣開始各顯其能,紛紛向曹丕證明李伏說的話的正確性,他們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從堯帝說到武王,從劉邦說到劉秀,總之就是一個意思:


這些帝王未出生或出生或貧困時,都出現過各種祥瑞,您千萬別不拿豆包當乾糧,有些祥瑞雖然很小很平凡,但就是證明是有先見之明的。


他們真是為了幫李伏說話?當然不是,他們是知道曹丕需要有人來驗證李伏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不過,曹丕還是態度很堅決,來了個“拒絕三連”:


“我德行淺薄,我不配,不是我,不要再來煩我了!”


當然,如果“禪讓”只來這麼一波就成功了,還談得上什麼精彩?


3



當“祥瑞”這第一波輿論攻勢造得差不多後,第二波就該上了。


第二波,是讖緯。


“讖緯”這個東西,是“讖書”和“緯書”的合稱。“讖”其實是秦漢年間的一些巫師、方士編造的預言吉凶的隱語、號稱是上天的啟示,向人們展示兇吉禍福等;“緯”是漢代的一些儒家學者假託古代聖人制造的依附於“經”的各種著作。


舉個例子,比如一個有名的讖緯是說秦朝時流傳“亡秦者胡”,結果秦始皇以為是匈奴,一路派人追著人家猛打,結果後來證實,是秦二世胡亥——這可以理解為先人一句看上去有點摸不著頭腦的話,後世驗證結果,讓你恍然大悟“奧~~是這意思”。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讖緯在兩漢非常流行,所以作為曹丕稱帝的造勢活動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也必須粉墨登場。


這次出場的是太史丞許芝。


他看來是做過精心準備的,上來甩出幾十條“讖緯”(裴松之注裡光記錄他的那些考證的話就用了1000多字,這裡就不贅述了),核心思想無非就是一個:諸多先賢和史料都早已預言,您就是應該當皇帝的!


在許芝舉的例子中,有的還能理解,比如他說經典的讖緯書《春秋玉版讖》中提到過一句“代赤者魏公子”,就是妥妥的證明(高祖斬白蛇起義,故以“赤”指代漢)。而有的其實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文字,但他也能給你把這條邏輯鏈給接上。


那曹丕是什麼反應呢?他說的大概意思就是:


“當年周文王佔據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但還是向殷商稱臣的,這是得到孔子讚歎的;周公已經在履行天子的職責了,但他做成事情後還是把權力交還了,這也得到了《書經》的美言。


我的德行當然和這兩個人不能比,但至少他們是我的榜樣吧?我這個人,德行淺薄,地位又低,只不過運氣好,我老爸給我留下了一份好基業。但即便如此,我傾盡魏國的糧倉接濟百姓,還是有吃不飽穿不暖的人。


我每天都睡不著覺啊!我求什麼?我就求我能夠太太平平終老,能將魏國保全就行,這樣我在地下見到我老爸時也好有個交代。這就是我啊!顏色很普通的煙火,並沒有什麼大志向!


現在那麼多的祥瑞出現,我已經很慌了,許芝你還要來和我說這些話,我敢聽嗎?我是心裡發顫,手上發抖,字都寫不了,意思都表達不清了啊!


我的目標,就是輔佐漢室,然後告老還鄉。


我就是這個心意,今天我要明確告訴大家!”


真是字字含淚,情真意切。


之所以要費那麼大篇幅把曹丕當時的話基本都還原出來,是因為曹丕不是一般人,他也是一個文采斐然的大文豪啊,他和父親曹操以及弟弟曹植一起被並稱為“三曹”,可是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


所以曹丕的話邏輯清晰,言辭懇切——若不是大臣們知道他的心思,是會被活生生打動的啊。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曹丕著有《典論》,是最早的文藝理論批評專著。原有22篇,後大都亡佚,只存《自敘》、《論文》、《論方術》三篇。


曹丕這番“掏心掏肺”的話,猶如一罐助燃劑,把心領神會的大臣們“勸進”的火焰燃燒得更旺盛了。


侍中辛毗、劉曄、散騎常侍傅巽、衛臻、尚書令桓階、尚書陳矯、陳群、給事中博士騎都尉蘇林、董巴,這批人不拋棄,不放棄,越挫越強,又開始第二波集團衝鋒:


“您的話情真意切,比起堯舜禹湯來說也不遜色!但是那些先賢們為什麼會最終接受選擇呢?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天意不可違啊!這是天意啊!”


面對這波衝鋒,曹丕還是從容化解:


“我怎麼敢當!這次我東征,經歷一些郡縣,看到一些老百姓面有飢色,身上連一件好的短衫都沒有,這是誰的錯?是我的錯啊!我的德行連當一個地方的長官都不夠資格,還讓我當皇帝?


你們不要再說啦!不要繼續陷我於不道德的境地,不要讓我死了之後,還讓世上的君子笑話啊!”


又是一段言辭懇切的推辭,怎麼辦?


繼續上啊!


這次登場的一波人,有一個厲害的牽頭者,不是別人,正是督軍御史中丞,司馬懿。


此時的司馬懿羽翼未豐,但套路還是沒問題的,他的建言直戳要害:


“漢朝失德不是一天兩天啦,而您即位後的德行已經說都說不完啦,有作為的人,一不要違反天意,二要順應天意,神都已經在為您盡力啦!


您說什麼周文王佔了天下三分之二,開玩笑,他能和您比嗎?您已經佔了天下的十分之九啦!到了這個地步您還不稱帝,那不是您睡不著,是我們寢食難安啊!”


曹丕還是油鹽不進:


“講道德最難,隨大流最易。普通人就是喜歡做錦上添花的事,卻不知道雪中送炭。我的德行是不夠,但還不至於喜歡聽隨大流的假話。岩石破裂,最後還是堅硬的,丹砂被磨光,最後還是保持紅色。這些小東西都能保持自己的品質到最後,更何況我也好歹算個士人,也接受過君子的教育呢?


……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的志向,難道是你們能改變的嗎?!”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按理應該偃旗息鼓了吧?


哪裡哪裡,那是曹丕宣佈第二波造勢差不多就得了。


該第三波上啦!


4


第三波造勢,必須要用到一個關鍵棋子了。


誰?漢獻帝。


還有什麼能比漢獻帝“親自表態”更說明問題的呢?


漢獻帝劉協當時是39歲,年屆不惑,果然沒有被曹丕的“謙虛”所迷惑,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當然,肯定身邊也早就有曹丕的人跟他明示暗示過了。


漢獻帝就在曹丕屢次拒絕的時候,親自下了“禪讓詔書”,並讓人給曹丕送去了玉璽。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電視劇《三國》中羅晉飾演的劉協


這個行為一出,相當於又打了一槍信號彈,尚書令桓階立刻帶人上書曹丕:


“天命不可違,民意不可違啊!”


桓階是個行動派,一邊上書的時候,一邊開始讓人制訂“禪讓”的禮儀了。


而曹丕再一次無情地喝止了他們:


“你們開會討論一下吧,但只能討論拒絕的理由!我現在正帶兵在外,一切等回去再商議。”


曹丕6月就帶大軍“南征”了。當時其實並沒有南征東必要,曹丕也不是真要打仗,而是一直在駐紮——曹丕知道,將要發生重大政治變動的時候,主事人都必須隨時掌握精銳部隊,以應對各種變化。


結果群臣又上書:


“漢高祖劉邦接稱帝的時候,就是在軍旅之中(你們怎麼知道曹丕不是跟劉邦學的?),那是因為他知道天命不可違,不敢拖延啊!


您現在已經收到了皇帝的禪讓詔書,就應該召集百官,集結軍隊,舉行儀式啦!軍營地方小?沒事的!另外找塊空地,修建壇場,我們已經讓人著手製訂禮儀,良辰吉日都已經選好啦!”


看到百官急成那個樣子,曹丕更從容不迫了:


“胡鬧!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啊!怎麼可以隨便修建壇場呢!我是要拒絕這個禪讓詔書的啊!既然如此,你們就召集眾人,在軍帳前當眾宣讀這份詔書吧!讓大家都知道!記住!所有的禮儀和平時一樣,不準改變!還有,現在天氣冷,停止修築壇場,快讓工人們都回家吧!”


群臣當然心領神會,立刻召集眾人,當眾宣讀了漢獻帝的詔書——領導說了,要讓大家都知道漢獻帝已經要讓位給我了嘛!


宣讀完畢,等於又搭好一個戲臺,曹丕繼續開唱:


“我怎麼能接受禪讓呢?趕緊的,起草辭讓的表章,把玉璽還回去!


古代的堯和舜,顏斶和王子搜,柳下惠和曾參,他們吧啦吧啦吧啦(此處曹丕又引經據典,舉了這些人的例子,無非都是不貪帝位,辭官不受的典故)。


求仁得仁,仁其實離我們不遠啊!我為什麼就不能像他們那樣呢?如果要我接受漢朝的這個詔書,我寧可去跳東海自殺!


趕緊的趕緊的,把我的態度告訴天下人,讓他們都知道!”


就像公司總裁在全公司大會上的發言一樣,他的文字記錄稿被迅速整理,通過公關等各種渠道,發佈在了各種媒體渠道上——天下人都知道了,曹丕是一再辭讓帝位的。


但是,群臣在乎你曹丕的這種態度嗎?誰都清楚,這是曹丕對他們發出的“加油!堅持到底”的暗號啊!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電視劇《三國》中倪大紅飾演的司馬懿。司馬懿當時也是群臣中“勸進”的活躍分子


於是,輔國將軍清苑侯劉若聯合120名大臣開始聯名上書了。這個劉若是漢朝宗室,讓他牽頭,目的更是不言自明。


按照劉若他們的說法,這次的聯名上書,是“敢以死請”——“我們命都不要了,也要請您做皇帝”,這種視死如歸的氣概倒也是蠻讓人感動的。


劉若他們是怎麼說的呢?其實也就是“天命不可違”那套老理論,所以曹丕“兵來將擋”,又再次舉了一些先賢辭官不受的典故,然後他對群臣開始有了點“責怪”的語氣:


“你們都是我的股肱之臣啊,應該是瞭解我的。現在你們做出這樣的事情,看來你們追求的只是物質享受,而我追求的是精神境界,我比你們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所以沒有共同的語言就不奇怪了。好了好了,趕緊還回玉璽,別再和我逼逼啦!”


曹丕既然這麼說,那劉若他們也不客氣了,再次上書,言辭裡也有了“責備”的意思,裴松之記錄的原文是:


“陛下違天命以飾小行,逆人心以守私志,上忤皇穹眷命之旨,中忘聖人達節之數,下孤人臣翹首之望,非所以揚聖道之高衢,乘無窮之懿勳也!”


什麼意思?就是您為了自己的品德修行違背天命(讓你當皇帝),為了守住自己的志向而不顧人心(讓你當皇帝),您這是自私,是辜負了所有人的期待啊!


這種“批評”的套路,影響深遠,在千百年後也就演變成單位裡開民主生活會,必須要給領導提意見,有人就會言辭懇切地說:


“有個意見我必須要提,忍了很久了:我每次下班路過您辦公室,都看到您在加班批閱文件,有時候食堂都看不到您下來吃飯,您這樣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其實是對我們全單位,全集團的人不負責任,我們都需要您來指引方向的啊!您這樣的行為,其實是自私,您知道嗎?”


曹丕面對這樣的“批評”會生氣嗎?當然不會,他會繼續語重心長:


“現在天底下的人都還沒吃飽,劉備和孫權也都沒被消滅,你們為什麼不能讓我安心把這些事辦好呢?到那時候再討論這事情不好嗎?何必現在要逼我出醜呢?”


請注意,曹丕說這話,倒不完全是謙虛。“天下未定,劉孫未滅”,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也是他稱帝的硬傷,所以他要先輿論之前自己說出來,然後證明“我知道這些問題,但是是你們一定要我上的”。


曹丕既然這麼命令了,形式還是要走一走的——侍中劉廙就派人準備奏章拒絕漢獻帝了。


這時候,輪到曹丕有點急了——你們別是真的傻啊!


於是,他趕緊又下了一道令:


“吳國的第一代君主泰伯曾經三次辭讓天下,天底下人都稱讚他,孔子也誇他。我現在做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三波勸進攻勢進行到這裡,曹丕終於對下屬擺出了一個明確的“ok”手勢——不是“同意”的意思,是代表數字“3”。


你們還沒弄明白嗎?得讓我正式拒絕三次啊!


5


十月十五日,曹丕的第一次辭讓奏表送到了漢獻帝手裡。


在奏表中,曹丕充分發揮才子文筆,稱自己得到皇帝的玉璽後“五內驚震,精爽散越,不知所處。”並表示自己要辭去丞相之位,退回到藩國去。


五天之後,心中已經瞭然的漢獻帝,又苦笑著給曹丕發出第二道禪讓詔書。


有了這道詔書,尚書令桓階等人第二次“冒著生命危險”,再次請曹丕擇良日接受禪讓。


見一切已進入軌道的曹丕此時已經完全放心了,揮揮手:


“急什麼?我要辭讓三次,得不到批准後再看看怎麼做。而且,公卿大夫還都沒有表態呢!”


領導話都已經這麼說了,誰還敢假裝聽不懂?


滿朝文武在相國華歆,太尉賈詡的帶領下,聯名再次勸進,而理由無非就是“天命”,“祥瑞”,“功德”之類。


與此同時,漢獻帝的第三次禪讓詔書也到了,並且天子下令:這次不準再退回。


你說不退就不退?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曹丕第三次推辭。


好了,程序進行到這裡,“三讓”已經圓滿結束了,就好比馬拉松比賽的領先選手已經跑進了最後的體育場跑道。


群臣開始拼足吃奶的力氣上各種勸進奏章,其中列舉的全國各地出現的各種傳說中的祥瑞動物,關到一個動物園都根本放不下,而魏王曹丕在他們言辭中的德行和功績,即便堯舜看到也要羞愧而死。


這時候,曹丕的口氣也開始鬆動了——就像一個遙遙領先的馬拉松選手,在離終點線只有100米的時候,終於向全場觀眾微笑揮手致意了:


“我原本也只是想像舜那樣吃粗茶淡飯,穿粗布衣裳,就這樣過一生算了,但舜接受了堯的禪讓,穿上了他賜的衣服,娶了他的兩個女兒,這確實是順天命的表現。


現在,你們一直在和我說天命不可違,那我還有什麼好推辭的呢?”


曹丕代漢:一出精彩的“禪讓”大戲

《三國》中曹丕劇照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漢獻帝的第四封“禪讓詔書”又到了。



已經“九死一生”的尚書令桓階再一次“冒死”上書:


“我不要你覺得,要我覺得!別等了,日子我已經看過了,就明天!”


按以往,曹丕肯定要批評:“那麼急吼吼幹嘛?”但這一次,曹丕只批閱了一個字:


“可!”


十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從譙縣上報祥瑞後七個月,曹丕正式登壇接受禪讓,登基稱帝。


在那個超過萬人觀禮的禪讓典禮結束後,曹丕對眾臣說:


“舜和禹的事情,我如今算是知道了。”


對對,何止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6


最後再來總結幾句。


曹丕的這次“禪讓”之所以值得寫一筆,我覺得有以下幾點:


首先,曹丕雖然比父親曹操差不少,但無論是武略還是文采,都還是可以的,所以整個“禪讓”的過程,曹丕的各種“推辭”套路都挺精彩的,“戲”也做得很足,觀賞性很高。


其次,相對於王莽的“禪讓”,曹丕的這次“禪讓”相對更圓滿一些。因為畢竟通過“禪讓”得到皇位的王莽,最終人頭被人懸於市,軀體被分屍,讓給他寶座的皇帝劉嬰,也死在亂軍之中。而曹丕的這個政權,至少順利交接給了他兒子。


第三,說到圓滿,讓出皇位的漢獻帝劉協,被曹丕封為山陽公,享天子禮儀。曹丕是信守諾言的,劉協最終是善終的,享年五十四歲,是被以天子禮儀厚葬的。


而之後中國曆朝歷代還發生了多次“禪讓”,但讓出皇位的末代皇帝,無論掌權者當初答應得多好,話說得多漂亮,大多是沒多久就被以各種手段殺掉以絕後患的。


所以從這一點上說,劉協有不幸中的萬幸,而曹丕有不信中的守信。


最終還是一點感慨:


曹丕雖然圓滿地操作了一次“禪讓”,但也等於開了一個頭:皇帝之位是可以這樣易主的。


僅僅45年之後,當初給曹丕上勸進表的司馬懿,他的孫子司馬炎,同樣上演了一出“禪讓”逼宮,逼退了曹丕的侄子曹奐,廢魏立晉。


歷史,就是這樣週而復始地前進著。



1、《三國志·文帝紀·裴松之注》(陳壽,裴松之)(本文中曹丕與群臣的對話為了便於理解和效果,略有增刪和改動,但主體意思與原文無異)


2、《葛劍雄寫史——中國歷史的十九個片段》(葛劍雄,上海人民出版社)。(很久以前看到葛老師這本書中的“曹魏代漢”一節,頓生興趣,在這裡也將此書作一推薦)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