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讓”是政權正常交接還是宮廷政變?看看韓非子怎麼說

“禪讓”是政權正常交接還是宮廷政變?看看韓非子怎麼說

在儒家的許多典籍中,都一再盛讚禪讓,認為這是當政者的一種美德。

但實際上,不要說現代社會,就是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里,即使再怎麼標榜以德治國,君主們也不肯再去搞“禪讓”那一套了。而其緣由,卻絕不是因為“禪讓”出在原始社會,封建社會再行“禪讓”,會開歷史的倒車。

應該承認,“禪讓”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

據說,在上古時代,堯讓舜,舜讓禹,禹讓皋陶,王位的更替,就是你讓給我,我再讓給他,而不是後來的那種父子世襲。當然,在堯舜禹那個時代,如果想傳位給自己的兒子,也並非做不到,但堯卻開了一個好頭,把皇位讓給了舜。舜仿照堯,後來又將權力讓給了禹。如果這樣一路讓下去,以這種方式進行政權更疊,那麼,許多爭戰或可避免,許多陰謀也會消弭於無形,而權力,輒可以一直掌握在賢者手中。所以,“禪讓”的稀罕,就在於權力不授子,只授賢。比如堯之子丹朱、舜之子商均,他們的父親都認為他們不具備掌管天下的德能,所以便不傳位給他們。據《史記▪五帝本紀》所載:“

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這段話大意是說:堯知道兒子丹朱不才,不堪大任,要把王權授予舜。讓舜掌權,百姓獲其利而丹朱不稱意,讓丹朱掌權,則天下受其害而丹朱得其利。堯說:“總不能讓天下人受害而一人得利。”於是就將權力讓給了舜。

堯讓權於舜,舜讓權於禹,但到了禹交班的時候,情況卻起了變化。

“禪讓”是政權正常交接還是宮廷政變?看看韓非子怎麼說

本來,禹最初選好的接班人是皋陶,但皋陶卻中途夭折了。無奈,禹只好又選了皋陶的兒子伯益。禹在位一共十八年,後來東巡的時候死於會稽山。禹雖然也秉承了堯和舜王權“禪讓”的傳統,但最終伯益卻未能接班。對此,史書給出的理由是:伯益民望不夠,不如禹的兒子啟民望高。《史記》上就說,啟和堯、舜的兒子不同,素有賢名,當禹死的時候,他已經“天下屬意”了。因此,老百姓不去擁戴已被選拔上來的伯益,反而前往啟的駐地,高歌“吾君之子也”——這是我們先王的兒子啊(句式類似“我爹是xx”)!到最後,可想而知,啟做了皇帝。這次權力的更替,似乎充分體現出了“民意”,最後,致使禹的“禪讓”落了空。也正是這次“禪讓”的流產,徹底終結了這個制度。

禹的兒子啟建立起夏朝,成為中國歷史上世襲制度的第一人。同時,這個國家,也由原始社會進入了奴隸社會。當時的那些老百姓也許根本想不到,在此後的幾千年裡,一代代的帝王,都會以這次“禪讓”流產作為歷史依據,堅決廢止了以“選賢”為宗旨的禪讓制,開啟了“皇權神授”的新模式。自此以後,統治權就變成了一姓家傳的私有之物,無論後世子孫賢與不賢,都可以坐上王位,管理天下了,以致像西晉那個“何不食肉糜”的傻瓜司馬衷,只是因為出生在帝王之家,便能接掌天下,成為了一朝天子。

現在來看禹的“禪讓”過程,我們發現,其中存有許多可疑之處。

首先我們要問:皋陶死後,禹的兒子啟既然已經“天下屬意”了,對此,禹是失察還是無視呢?他為什麼非要違背“天下”的意願,寧選皋陶的兒子伯益,也不選自己的兒子啟呢?他是擔心後世會出現世襲制,還是顧慮讓權於啟,怕百姓說他有私心?這些問題,非常值得玩味。

據《史記》所載,堯“知子丹朱之不肖”,舜知兒子商均“也不肖”,那麼禹的兒子如何呢?司馬遷明白無誤地說:“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說他是個賢才,受到了天下百姓的擁戴。但作為啟的父親,禹選的卻是皋陶。皋陶賢否?司馬遷沒說。但我們可以在《尚書》中考察一下皋陶的賢愚。《尚書》有《皋陶謨》上、中、下三篇,上篇記錄了皋陶的言論,說他向禹提出了“國民教育”問題,主張推行“九德”之訓。他的主張受到了禹的欣賞和重視——“禹拜昌言”。皋陶“九德”之論,也成為後世儒家講“德道”的基礎。由此可見,皋陶確實是個賢人。但皋陶沒等到接位,中途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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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陶死後,禹怎麼選擇,成為了問題的個關鍵。禹沒有選“天下屬意”的兒子,卻選了皋陶的兒子——伯益。伯益的品德和才能如何呢?沒有文獻記載,只說他“佐禹日淺,天下未洽。”就是說,伯益雖然被選定為接班人,但他輔佐禹工作的時間較短,沒有樹立起威信,致使天下的諸侯和百姓不買他的賬。那麼,伯益果真“佐禹日淺”嗎?《孟子》一書記載:“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就是說,伯益跟隨禹在一起工作已經有了七個年頭。七年的時間,尚不能樹立起自己的威信,僅此一點,就說明他能力較差。這裡出現一個問題:皋陶之後,啟賢,卻不選,只因為他是禹的兒子,而伯益能力缺乏,卻又被選中,因為他是皋陶的兒子。這本身就有違“禪讓”的宗旨。那麼,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史籍中未見明確記載,也無人提及這個問題,因此,我們只能根據現有的資料,進行推測。《史記》在介紹禹的業績時說:“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混沌’。少皥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此三族,世憂之……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天下謂之‘饕餮’

。”可見,那時的許多“太子”都是“不才子”,老百姓對他們深惡痛絕。他們對現有的政權,也是一個嚴重的威脅。正是看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禹踐位之後,便採取了果斷措施,“流四凶族,遷於四裔(裔,邊遠處),以御魑魅(意在以兇抵災)”這是禹在治水之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功績。據此我們揣想,是不是正因為他有這樣的一個工作經歷,才讓他格外警惕,甚至刻意迴避自己兒子掌權呢?

說到禹的兒子啟,我們不禁要問:他的威望是從何而來呢?他又是通過什麼手段樹立起自己的威望呢?這些,均無史料可查,不得而知。但在《孟子》一書中,我們卻發現,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先王的兒子,自然而然的處在一個極為特殊的位置上,甚至對於每一個即將接班的人,都構成了潛在的威脅:

“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

“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

“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以上均見中華書局2005年版《孟子》219-2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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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上任前,都刻意要躲避先帝的兒子,這種躲避的本身,就十分說明問題。不難猜想,當時的政治氛圍,肯定有幾分曖昧,幾分緊張。由此可以進一步推測,權力之爭,當時也許並未付之於行,但恐怕已經存諸於心了。果不其然,啟在接掌王位後,“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於甘。”(甘在今陝西戶縣南郊)戰前,啟作了一篇《甘誓》(收在《尚書》中),申明自己是奉了天命(皇命受之於天,是不是由此而來呢?),要滅掉有扈氏,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篇討伐檄文。有扈氏一滅,“天下鹹朝”,都臣服了。這場戰爭,武力第一次被引進了權力更替的過程之中,從此就再也沒了“禪讓”那種和平移交權力的方式了。這從另一個側面也印證了啟的能力。因為,在這場權力更替的過程中,他創造了許多先例,開創了新的歷史。自他以後,“禪讓”制度正式終結。

“禪讓”歷三代而終,是否說明它沒有生命力呢?姑且不論,其實“禪讓”在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過,卻一直令人懷疑。戰國末期的荀子,他本人雖為儒家一份子,卻根本不信歷史上有過“禪讓”。他針對當時的言論說:“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接下來,他具體分析了“死而擅之”、“老衰而擅”等幾種說法,認為都不可能發生,然後結論道:“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以上見《荀子·正論篇》)而法家人物韓非,更指“禪讓”一事非但子虛烏有,那時的政權更迭,反倒出現了“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也,而天下譽之!”(見《韓非子▪說疑》)在韓非看來,舜、禹、湯、武跟本就是亂臣賊子,天下的人對他們都讚頌錯了。他的觀點,其實在早於韓非的《竹書紀年》(春秋時晉國史書)中,也有記載:“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說舜囚禁了堯,並阻擋丹朱,不讓他們父子相見。情節更加具體。如此看來,政權交接不但不是什麼“禪讓”,簡直就是一場宮廷政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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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歷朝歷代,都不乏對“禪讓”的質疑之聲。當代史學界更是有人指出,堯禪讓天下一事,只出在《尚書·堯典》一文中,而《尚書》原就是周代的官方記史,後又經過了孔子的刪改,所以,它代表的只是儒家一派的政治理想。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在《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一文中說:“《詩經》中有若干禹,但堯舜不曾一見。《尚書》中除了後出的《堯典》、《皋陶謨》,有若干禹,但堯舜也不曾一見。故堯舜的傳說,禹先起,堯舜後起,是無異議的

。”假如真像顧頡剛先生所說,堯舜出現在禹之後,哪裡還會有什麼“禪讓”呢?歷史學家童書業在《“帝堯陶唐氏”名號溯源》一文中更進一步指出:“堯舜禪讓說,經墨家的鼓吹,漸漸成熟,流入了儒家的學說中,儒家本來是富於整齊增飾故事的本領的,他們即漆出舜禹禪讓的故事來,於是堯、舜、禹成為禪讓故事中的三尊偶像。”但兩位史學大家的觀點能否立得住,我們卻很難斷言,因為,據考古學家介紹,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湖北荊門郭店出土的楚簡《唐虞之道》上,開篇即有“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即禪位而不傳子)一句,又令“禪讓”之事到底有沒有,生出了新的疑問。

在此,我們且不去討論“禪讓”的真假,先來看看上古時候帝王的待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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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部落社會里,坐上王位並不是什麼很享受的事。他們不但享不著福,反倒要吃很多苦,甚至可以說是活受罪。據《韓非子▪五蠹》,堯住的是茅草房,吃的是野菜粗糧,“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生活待遇連當時看大門的奴僕都不如。這裡所謂的“麑裘”,並非今天市面上賣的裘皮大衣,而是弄一張獸皮直接裹在身上。雖說這也是“皮毛一體”,但既談不上美觀,更說不上高檔,僅可禦寒而已。夏天所穿的“葛衣”,也比不得今日的棉麻,不過是把葛類植物的莖扒下皮來,編製成一件短衣,涼快也許涼快,但其粗糙的程度,即便是今天偏愛“屌絲裝”的人,大概也不會去穿。因為這種所謂的衣服,僅能“揜(通“掩”)形禦寒”,根本就與華貴、時尚一類的概念無關。待遇低,工作卻很勞累。就以禹為例。他在位時,天下洪水濤濤,他每天要拿著鋤鍬,率領百姓幹活,甚至“三過家門而不入”。韓非是這樣形容他的:“股無胈,脛不生毛”(大腿無肉,小腿汗毛都磨掉了),即便是當時最苦的勞役也比當他這樣的帝王強。由此,韓非生出感慨說:“以是言之,夫古讓天下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在他看來,就算君主肯於讓權,那也不過是去掉像看大門一樣的待遇、脫離奴隸一樣的勞苦,並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接著,他筆鋒一轉,繼而寫道:“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世代乘車不徒步),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韓非子這個人,雖然說話口吃,不善交談,但他這支筆卻十分辛辣,把“古之天子”與“今之縣令”相對比,一個“輕辭”,一個“難去”,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最關鍵的原因,就在於個人利益的多寡:古之天子無利可圖,而今之縣令“累世絜駕”,讀起來真的讓人振聾發聵。

據查,縣令這種官職的出現,雖然沒有堯舜那麼久遠,但此一官職的設立,也還是比較早的。據史學家考證,“縣令”之謂,最早見於春秋時期的晉國,而在魯國,則叫“縣人”,楚國叫“縣尹”。戰國以後,特別是秦漢之後,掌管萬戶以上縣邑的官,才叫作縣令,掌管萬戶以下的,則叫“縣長”。縣令一般需由中央政府勅封,雖工作在地方,但權力比較大,威勢也不小,並且財源廣進,豈是隨便就可以讓予他人的?

“禪讓”是政權正常交接還是宮廷政變?看看韓非子怎麼說

歷史上倒的確出現過幾個辭去縣令官職的人,為大家所熟知的,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鄭板橋。他們之所以辭官不做,倒不是因為州官縣曹歷來就被視為“風塵小吏”,與紫綬金章雲泥區隔,便嫌位卑官小,不是,完全不是的。他們之所以辭官,根本原因在於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惡劣,政治黑暗,庸官循吏之間又相互傾軋,彼此勾心鬥角,行於公門之中的“潛規則”,讓人不勝其煩。而陶淵明、鄭板橋一類人,卻早生就了一副傲骨,又加上心有良知明識,讓他們也跟著去同流合汙,是萬萬不肯的,因此,只好一走了之。一介縣令,當然也無需“禪讓”,於是袖子一甩,掛印走人了。辭官不做,鄭板橋的日子倒還好過,他可以賣賣字,賣賣畫,活得蠻滋潤。據說,他將《板橋筆榜》帖於門上,公佈他書畫的價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而且作為書生,他商品意識濃厚,並不避諱談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見齊魯書社《鄭板橋全集》1985年版243頁)而陶淵明的處境則完全不同,可謂窮困潦倒。他在《自祭文》中說:“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但雖然屢屢斷炊,冬天的葛衣也不能禦寒,他卻依然不改初衷,“欣以素牘,和以七絃……勤靡餘勞,心有常閒。”可以這樣說,陶淵明和鄭板橋兩個人,陶淵明辭官是隱退于田園,而鄭板橋則進入了市場,這也是人們為什麼更加崇敬陶潛的原因。

由此可見,他們辭去縣令不做,比堯舜更加了不起,因為他們所丟棄的,並不是“監門之養”,也不是“臣虜之勞”,而是可以“子孫累世絜駕”的許許多多的切身利益。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現在,我們已經極少聽聞“今之縣令”辭官不做的消息了。


作者簡介: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隨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於是復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繾綣,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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