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寶釵出現的劇本,大多是現實主義的。

黛玉葬花、湘雲醉臥花叢、黛湘月下對吟,詩意浪漫。寶釵這裡,卻是安慰姨娘、勸黛玉諫寶玉、替湘雲籌劃還席、幫管大觀園,很沒有浪漫氣息。

卻有一次,寶釵追蝶,如孩童“急走追黃蝶”一般歡快,難得還追了一路。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這一日是芒種,黛玉浪漫地躲去葬花,寶釵追一雙蝴蝶,似乎也是浪漫的事。

且看這蝴蝶出現的契機,正是她想去找黛玉,卻瞧見了寶玉進了瀟湘館:

她便止步,低頭想了想:

寶玉和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他二人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

這樣想很明智,寶黛吵吵乃常事,何必捲入他們的糾葛中呢?黛玉又小性,說不定又生疑,何必給大家添煩惱呢?

這樣處理於人方便,也不令自己為難。

於是她抽身,想去找別的姐妹,這時:

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莫不是梁祝故事裡出來的鴛鴦蝴蝶?上天在獎勵她?有幸見到這麼美麗的生物,還由它們帶著穿花度柳,一直跟到滴翠亭,出了一身香汗。

最貞靜的寶姐姐,竟完成了很長的步數,當時若有微信運動,她應該位列群芳榜首。

沁芳水系上的滴翠亭,名字很美,周邊環境該也是綠意蔥蘢。追到此處,離姐妹們遠了,加上累,寶釵本欲回頭,沒想到一些嘁嘁喳喳從亭內透出來。

她停步細聽。適才不想界入寶黛中,於人於己方便,現在卻駐足聽牆角,看來好奇乃人之天性。

可好奇害死貓,接下來她聽到了一個秘密。

亭內有兩人對話:

“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說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給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

這個秘密,當事者是兩說話人,加上對話裡提到的芸二爺。具體物事,一當事人的帕子。兩樁交易,一樁是芸二爺託另一當事人還帕子,對話間已完成,另一樁是這人替芸二爺索謝物,將完未完。

將完未完時,卻被寶釵聽去了。亭內既要起誓,可見滋事體大,還帕傳帕,私將授受,壞了男女大防。亭外人聽得心驚,定性這事為姦淫狗盜,並聽出當事人為寶玉屋裡的紅玉,“他素習眼空心大,最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滋事此人,都不是好的。

因好奇,無端碰到漩渦,寶釵趕緊想辦法脫身:

“⋯⋯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她使的是三十六計裡的“金蟬脫殼”,裝作和人捉迷藏,乘對方未醒覺而脫身。她的話音到時,亭子裡的紅玉、墜兒正推開窗。兩人唬怔了,且來不及說什麼,便遭寶釵先問:

“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他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到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必是藏在這裡頭了。”

她還裝樣子進去尋了一尋,之後又假裝去別處尋人,一邊走一邊說:

“一定又是在那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

一邊說,一邊心裡好笑。留下信以為真的兩人。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短時間內想出脫身之計,合乎情境,且演得逼真,讓人相信,真有諸葛之智。她自己都覺得好笑,若不是怕趟渾水,她怎會調動心力精氣,去對付這類事,和這些人打交道。

許多時候她想做到滴溜,是不難的。

只是她不輕易去做,不干己事不開口( “黛玉”卻無端被她拎來亭邊弄水,當了回幌子和盟友)。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莊周夢蝶,聽著也有浪漫的色彩。

《莊子齊物論》中: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闖入莊周夢境的蝴蝶,其實是個測試的標杆。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其實莊周能從蝴蝶的角度出發思考問題,莊周就是蝴蝶,蝴蝶也是莊周了。

物我同一,聽著很美。但莊周與蝴蝶令人想起真實和夢幻,兩者之間雲山霧罩。

寶釵追的那一雙蝶意象何為?有人說那是她青春的意識,有人說那是她意識裡的黛玉寶玉,眾說紛紜。

不管蝴蝶代表什麼,有一點是肯定的,追蝶的後來,滴翠亭事件,並不是那麼美好。

寶釵出場時,有詞介紹:

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鳳姐出場時,人未到,聲先聞,黛玉心裡納罕:

“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兩相對比,越發顯得寶釵低調不張揚。

鳳姐評價寶釵: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可見寶釵真的是謹慎、自保。

滴水亭外,聽聞秘事,她第一反應是如何保全自己,避免麻煩。而且她最快判斷出這人這事皆是麻煩,頭腦清楚,沒有因為追蝶而迷糊失智。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她確定這不是夢。雖然大觀園裡兄弟姐妹們一處,讀書寫字、彈琴作畫、鬥草簪花、拆字猜謎,各種快樂,如在樂土天堂,她卻沒忘這之外還有個世俗世界,也沒將安樂之外的雜音過濾掉。

她反應迅速,很快從短暫忘形的快樂中出來,裝備成急智、沉穩的“寶姑娘”。

莊周夢中是蝴蝶,蝴蝶夢醒也是莊周。寶釵追蝶時是寶釵,喜悅的寶釵如添彩翼,在花樹下翩躚。應該很久沒有這樣歡快了,總是貞靜自持,忘了也曾有過淘氣的舊時光,那時父親還在,大家一處。滴翠亭外聽聞秘事時,寶釵亦是寶釵,這隻翩躚醒來了,又回覆到一個知道如何自保,如何處理複雜人情的她。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和多數讀者一樣,年輕時不解寶釵,那時她只是一個臉譜化的人物,因為她,黛玉惶惶不安,因為她,寶黛沒成眷屬,因為她,寶玉了無生趣。

真正對她有感,是隨著年歲增長,注意到她給寶玉講戲,那句撼動人心的曲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天她過生日,許是將笄之年到來,內心泛起波瀾,一向寡言、守拙的她,面對寶玉的不耐“只好點這些戲”,分辨解釋開來:

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出戏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

並講解起戲裡的《寄生草》。

聽後,寶玉連連稱讚寶釵。

寶玉激賞不難理解,他和魯智深,都有著為世不容的叛逆;寶釵贊它並介紹,卻讓人有些不懂,她,圓融練達,怎會喜歡這個?

後來有些懂時,發現他們的關注不同。少時未經太多世事的寶玉們,喜歡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想擺脫未來將來的煩惱。歷經世事後,寶釵們,感同身受的許是“沒緣法,轉眼分離乍”,關注和期望的許是“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特別是後者,令人想起“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有同樣的人生態度和期許,想抵達“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地。

人的煩惱來自生死無常,也來自人這一生,不僅僅是從生到死的時間生物。甫一落地,人便被編織進一個時空之網,那裡有落地處名家園,有圍在身邊的親人,宗祠裡還有祖先的牌位,你所在的空間不僅是你的,你停留的時間也不僅是你的,你承載了遺傳因子、家族希望,你活在既定文化裡,你是這樣一個“人”。生非你所願,來去亦不能隨風,如影隨形的煩惱便也不能如蛛絲一般掠去,而這些煩惱也非你所願。

美麗端方的寶姐姐,如果她只是安靜地繡花、散發甜甜幽香,而不是規勸寶玉將心思用在正經書上,煩惱便不會有。一起長大的黛玉,如果她不介意寶玉和其他姐妹玩,如果她沒有因此而不開心,煩惱便不會有。湘雲和黛玉,如果懂寶玉的心思,不起紛爭,不辜負好心,煩惱便不會有。父親賈政,如果不逼寶玉見不願見的人,不叱責他沒好好讀書,煩惱便不會有。

可惜只是如果,煩惱像空氣,無孔不入,有時以為擺脫了,下一時又捲土重來。所以寶玉憋屈:

“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原來和自己最相知的不是親人,不是美麗的女兒,而是煩惱。只有煩惱才懂為何他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寶釵的戲,莊子的蝶

寶玉這些煩惱,聰慧的黛玉尚且能解,“無立足境,是方乾淨”,何況閱歷比他們多的寶釵呢,所以寶釵立馬比出了慧能的語錄:

普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算是從思想到實踐上,寶釵都體味出煩惱所生皆是心,也體會到了只有從容、隨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才能抵達。

隨緣化,那些困擾少年的煩惱,連同夢想一樣都被現實傾扎碾碎,又在某一個月夜恢復每一片記憶、記憶裡的活力,粘連幻化成飛舞的蝴蝶。

蝴蝶飛呀。

蘅蕪院清淡無味的水磨石也彷彿有了味道,太陽斜照,蝴蝶的影子映上,一切可喜起來。

莊周既然和蝶分不清,索性不分了,夢想現實哪能徹底隔開呢。

所以,不要驚訝矜持端莊的寶姐姐,會在午後拐進怡紅院,坐在寶玉身邊繡鴛鴦,不要奇怪她在寶玉捱打後流露出來的女兒態,也不要細想為什麼她要撲蝶、偷聽。

夢裡夢外,來來去去。

只是,蝴蝶入了現實,難免要經受現實的尷尬,難免曾經的七竅玲瓏心要從詩情畫意上分神,分到機變和計謀上,難免,會上演“滴翠亭金蟬脫殼”這出戏。

難免套上面具,藏起自己。

如此說來,人似諜。

但好在,人還可以像莊周一樣夢中幻化,那隻蝴蝶也可以從夢中飛來。

如此來說,人又似長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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