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例核輻射案受害者離世 親自撰自傳


中國首例核輻射案受害者離世 親自撰自傳


宋學文生前照。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攝

姓名:宋學文

性別:男

終年:43歲

去世時間:2019年4月23日

生前身份:中國首例核輻射案受害者。1996年時年20歲,因誤拾地上附帶放射物質的“鐵鏈”而致高位截肢。

宋學文幾乎每天都在朋友圈更新動態,他會為自己打氣,“不放棄,堅持就有希望!”

最後一次更新是4月21日。兩天後,他倒在工地,永遠離開了他的妻兒。

這位中國首例核輻射案受害者,與命運抗爭了23年。他曾說,“世界上沒有兩種藥,一個後悔藥,一個治核輻射病的藥。”

出自傳、拍電影、賣大米……關於他的經歷和故事,在一輪又一輪的媒體採訪中,被描繪得頗具傳奇色彩,甚至在多檔電視節目中,他被冠以了“中國版尼克·胡哲”的稱號。

2018年1月,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新京報記者曾在宋學文的小屋裡,與他有過一次長達4個小時的面對面訪談。宋學文說不少人給他來信,說他就像張海迪一樣,身殘志堅,積極向上,是大家的榜樣和力量。但他打心底不喜歡被貼標籤,“我不是張海迪,我就是宋學文”。

被一條鏈子改變命運

23年前那個冬季的一天,20歲的宋學文拾到一條鐵鏈,後來這條鐵鏈被檢測出附著放射物質銥-192。

20多年裡,宋學文經歷七八次大手術、幾次小手術,以及陸續截肢:先是兩條腿高位截肢,左前臂截斷,後來右手每個手指都截掉一截,然後每個手指植的皮,中指完全截掉。到最後,他只能通過滑動輪椅來支撐身體行走。

1998年出院後,宋學文一直沒去複查。他說沒這個錢,能挺就挺一挺。直到2016年12月中旬,宋學文突然吐血,檢查是胃腸道出血,進一步檢查,內臟已有多處發生病變。

此後宋學文獨自乘火車來了北京307醫院。

曾經主治他的專家告訴他,這種放射性傷害它不光損害肢體,所有病變它都可以引起,包括記憶力可能會出現明顯衰退,甚至是智商的損害。

宋學文沒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和父母。全身複查至少要一個月左右,費用四五萬塊錢,這對宋學文一家來說不是個小數目。

2000年1月,宋學文曾向單位及儀器公司索賠,並最終贏了官司,獲得賠償。但對於不斷病變,需要長期進行醫療的他來說,杯水車薪。最艱難時,他還在街頭乞討過。

2008年,宋學文與妻子在老家經營了幼兒園,後來在朋友圈裡賣起了東北大米。這兩個渠道是全家的收入來源,但也只是勉強維持生計。

於是他沒做任何治療出院了,跟家裡人說沒什麼大事,“不願給家人更大的壓力”。

“腿爛了截腿,胳膊爛了截胳膊,時時刻刻破壞你的身體”,宋學文的內臟從2017年底開始病變,他不敢去想,因為總會有一種恐懼之感佔據他的頭腦。

“這種恐懼感,從開始伴隨我到現在,完全源於我對這種放射性疾病的損傷的無知,很被動地承受它帶給我肉體、精神上的無休無止的折磨。”宋學文曾這樣描述核輻射傷害帶給他的恐懼。

截肢後想放棄生命

1994年,宋學文參加工作,成為吉化集團建設公司的一名管工。當醫生在他腿上畫截肢記號時,他觸動很大。“以前我就是截管的。”

事發在1996年1月6日。從休息室到裂解爐操作檯途中,宋學文看到一條鏈子,以為是BB機鏈子,隨手放在了褲袋裡。

20分鐘後,宋學文有了身體反應,他感覺眼花。不到一小時他又開始噁心,吐完之後,整條腿就麻了。次日後半夜,宋學文被抬上救護車,隨後被送到北京307醫院。

據裁判文書顯示,經調查,這條鐵鏈主要是被用來工業探傷,檢查管道有沒有傷損。事發前,技術人員違規操作,鏈子沒有收回,此外現場提前關閉了放射元素洩漏報警器,鏈子掉落後未被及時發現。

截肢時,宋學文不過20歲。因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想過放棄生命,一個是無法面對自己高度殘疾,另一個是無法面對窘迫的生活,他想早一點結束那種痛苦。

他害怕靜,一安靜下來他就會想到自己的肢體,然後胡思亂想很多東西。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年多,母親一直陪著他。直到1998冬天,他認識了妻子吳娟(化名)。

宋學文曾說,他們倆沒談過戀愛,在一起後就開始面對高壓生活,先是上訪,然後打官司,為了生存而拼搏。“感覺我們都還年輕,20多歲,身上有股衝勁兒,有理走遍天下那種感覺。”

吳娟開始鍛鍊宋學文,從生活自理開始,讓他試著自己洗臉、刷牙、上廁所。此外還帶著他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去融入到社會的主流生活。

存在的意義

2000年,官司打完,宋學文心靜了下來,他想把自己的經歷記錄下來。2004年,宋學文根據親身經歷撰寫的自傳小說,由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出版,書取名《生死鏈》。

訴訟程序走完時,宋學文右手多個手指被截斷,僅剩一根中指完好。他在鍵盤上一個拼音一個拼音敲,快的時候一天能敲5000字左右。動作明顯跟不上思維,特別慢。

2006年左右,有影視公司找到宋學文,想根據他的故事拍攝一部勵志電影,由他自己擔綱主演。他二話不說答應了,這部電影取名《站起來》。

宋學文一直認為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他是個標誌,在身體力行地展示著“不可逆轉,不可治癒”的核輻射傷害。

輻射損傷後,宋學文一度展示給大家積極、樂觀、快樂的一面,後來他覺得給大家造成了輻射並不可怕的錯覺,於是他開始向外人展示自己的傷口,讓大家從自己的案例上,能看到並真正瞭解到核輻射的傷害。

2017年底,一個核輻射病友在網上找到他,諮詢下一步病情會怎麼發展。宋學文不再像以前那樣安慰病友,“在核輻射傷害面前,你就告訴自己,我是一頭死豬,我不怕開水燙,你來吧。”

後來宋學文解釋說,“不能給這位病友太多希望,希望越大,他面對失望時,打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

世界上沒有兩種藥

在不斷接受治療、不斷被截肢的現實處境裡,宋學文從來沒有忘記關注核輻射受害者群體,他們會在同一個群裡,一起交流醫療水平的進步,並積極地給對方鼓勵、打氣。

“因為核輻射具有特殊性——終身潛伏,需要終身隨訪,我覺得應該有這麼一個相關部門,來專門管理這樣的受害者,(給他們)生活保障,及後續的醫療救治保障。”宋學文曾對記者這樣表示。

2015年,宋學文的兒子宋磊(化名)出生了。原本沒想過要孩子的吳娟,開始有些擔心,“之前做了一些諮詢,產前做了很多檢查,包括DNA、疾病,返回來的結果都挺好的,所以我們才要這個孩子。”

兒子的出生重燃了夫妻倆生活的希望。宋磊有時會很好奇地問宋學文,“爸爸的腳呢,爸爸的手呢”。吳娟說,現在只能簡單告訴他,爸爸受傷了,沒有了。

兒子出生後,宋學文感到自己的擔子更重了些,要承擔起為人父的責任。2018年11月開始,宋學文開始和一些小工程承包打交道,帶領施工隊幹些小工程。

離世前不久,宋學文曾跟新京報記者聊過一次,他說,“生命對我來講,不在乎長短了,最近我突然覺悟,感覺自己對社會是有責任意義的”,他想以自己的名義,在媒體、社會團體和社會人士的幫助下,成立一個基金會,能夠對口幫助像他一樣的受輻射性傷害的病人。

他也曾說,“全身受這麼大劑量(輻射)能存活下來,可能全世界就我一個。沒想到我能活過5年,活過10年,甚至活過20多年,對這一點我很滿足。”

然而,成立基金會的願望還是落空了。

4月23日,宋學文在工地突然吐血,後被工友送進吉林省乾安縣人民醫院,經搶救無效去世,沒來得及見家人最後一面。

宋學文曾告訴新京報記者,“世界上沒有兩種藥,一個後悔藥,一個治核輻射病的藥。”

他說,自己有老婆有孩子,又有這樣的經歷,生活很充實,但有時也會有些失落,“因為冥冥之中,總覺得時間可能會少了些”。

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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