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李少春

李少春(1919-1975),河北霸州人,出身梨園世家。李少春老生宗餘派,武生宗楊(小樓)派,被視為文武兼備,不可多得的人材。他幼功極為紮實,戲路寬廣,博採廣取,勇於創新,雖然宗餘、宗楊,但不拘泥成規,善於體察劇情,運用技巧、程式刻畫各類不同人物。文戲唱腔韻味清醇,身段優美,表演細膩;武戲長靠、短打皆精,武功精湛,開打迅疾乾淨;演猴戲氣度飄逸,身手矯捷,對武打套路多有創新。

 蓋叫天老先生這次來北京演出、傳藝,對首都戲劇界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他以七十有五的高齡,在舞臺上仍能演出《武松打店》、《惡虎村》、《英雄義》等重頭武戲,而且演得還是那麼精彩,絕不是偶然的。這首先是黨對於藝術事業和老藝術家的無限關懷與重視,使得老人心情舒暢,生活安定,可以更加全神貫注地鑽研藝術;同時,老人對藝術無限摯愛、嚴肅不苟,六十多年如一日地勤學苦練,所以才能長久地保持藝術的青春,直到今天,仍然生龍活虎般地活躍在紅氍毹上。蓋老此來,好像是鍾馗耍了一套“驅邪劍”,一掃戲曲界中尚存的各種暮氣,許多人都以“蓋老七十五歲還能演《打店》,那麼我呢?”來反躬自問,鞭策自己,紛紛表示要向蓋老學習,發奮圖強,勵志精於藝事。

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蓋叫天之《打店》

 蓋老此來,對首都京劇武生演員更起了直接的巨大的鼓舞作用。解放後,京劇武戲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提高,出現了很多優秀劇目和一些基礎良好、很有前途的新人。但在藝術實踐中,也還感到武戲在運用技巧表現人物、烘托氣氛,以及形體動作一招一式的變化運用、照顧舞臺畫面優美等方面,還嫌不足,有待於進一步提高。看了蓋老的演出,聽了他的講課和說戲,在這點上受到了很多啟發。現在,北京的武生演員,已經掀起了一個向蓋派藝術學習的熱潮,通過這次學習,一定能使京劇武戲藝術提高一大步。 

 向蓋老學習,我覺得不能僅僅以模仿他的外形,而達於形似為滿足。一習他的表演技法,這點是必不可少的。但更重要的是:要學習他如何做到形神結合,如何以精妙的藝術手段更準確、更優美的表現生活、表現人物,不止學他今天的“精”,也要學他當年的“衝”,並且進而瞭解他是如而達於“精”的。

 蓋老最不喜歡別人亦步亦趨地模仿他,他教戲基反覆地對青年演員們這樣說:“同學們!我講的東西,你們喜歡哪點就接受哪點,不喜歡的就算我白說。”我以為,這不單是老藝術家的謙遜,也是告誡我們,在學習前輩的藝術經驗時,要結合自己的條件,學其精髓,不要泛取其形式。

 所以青年演員們向蓋派藝術學習,不要急於求成,要求自己馬上達到蓋老今天的“精”,而是該翻的地方還是要翻,該衝的地方還是要衝,只要不是一味地只講翻和衝,而要學習蓋老那樣運用技巧表現人物,使武打技巧和人物性格緊密結合。總之,我們要從外到內,從形到神地習。

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蓋叫天說戲

 蓋老的表演藝術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而對他的演出,猶如是面無數珍寶的寶山,目不暇給,美不勝收。要想談談他的藝術創作方法,倒成了困難的事情,因為它太深太廣了。這裡只能談幾點我自己膚淺的感受。

 他在藝術創作上有兩條作為核心的原則:一是生活,另一是藝術傳統。他善於把生活和藝術兩者巧妙地結合起來,作為繼承和發揚傳統,進行藝術創造的基礎。他用“真假結合”這句話,概括了藝術和生活、繼承和創造的辯證關係,既說明生活是藝術的源泉,又說明生活不就是藝術;既說明繼承和掌握傳統的重要,又說明要根據生活,重新認識傳統,進而予以豐富、發揚,但任何豐富和發揚,都不能完全拋開傳統而另起爐灶。

 他常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這句話,他的許多藝術創造,都是遵循著這一法則取得的。把這句話應用在繼承和創造上,我體會首先要精熟地掌握傳統程式,這是基礎,也就是“一”。在這個基礎上,根據生活,琢磨變化,豐富發展,這是“二”、“三”,乃至“萬物”。但變化發展的目的是使傳統形式更精美、更豐富、更為表現出戲劇內容所需要,所以無論經過多少變化,最後還要回到“一”——程式來,但後面的“一”比之前面的“一”,發展了,提高了。實際上也就是從繼承傳統出發,突破了傳統,最後再回來豐富了傳統。

 他在《打虎》中,對武松醉步的創造,就是很好的例證。他認為,武松是個打虎的英雄,雖醉但不能有失英雄的氣概。如果把他演成酩酊大醉,狼狽不堪,那麼武松的英雄形象也要受到損傷。他的演法是:武松略帶醉意,行走時酒不時微微上湧,步法稍有蹣跚,但又不失矯健,又含蓄、又優美地表現了帶醉的武松。這一創造並不是空無依據的,而是根據《太白醉寫》中李太白的醉步發展而來的。蓋老年輕時演李太白的醉步,運用併合理地發展了原有程式“三顫一點,一歪一斜”,很能表現這個有才氣、有身份的大詩人醉後騎馬,人醉馬穩的神態。他又修改這一程式,創造了《打虎》中的醉步身段。

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蓋叫天之《武松打虎》

 又如他在《洗浮山》中的趟馬舞蹈,較之傳統演法也有很大豐富,很優美,這也是他吸取了生活的騎馬動作,將其由於沒有脫離傳統,使人看來十分舒服,從這些地方看,蓋老可算是繼承傳統、發展傳統的一個楷模。 

 他的這些創造,說來容易,做來很難。他總是以“楞憋”——頑強地反覆地進行藝術探索,來克服困難,尋求創造。他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身段怎麼才能出得來,做得美?只要用心琢磨,可以照著鏡子比劃,一回不行,兩回;兩回不行,三回;直到一萬回,準能找到好看的身段。”這話很能說明,他在藝術上所以獲得如此成就,唯一訣竅就是艱苦的勞動。在藝術創造的道路上,不怕走錯,就怕停步不前。只要對藝術問題不輕易放過,不斷地下苦功夫鑽研,頑強不息地勞動,那就準有收穫。

 蓋老有一句話說得非常精闢:“藝術就是‘事兒’裡找‘事兒’,不找‘事兒’也就沒‘事兒’。”意思就是說,一個演員永遠不能滿足已有的水平,必須要精益求精,尋找問題,改正缺點,才能得到提高。反之,如果不作這樣要求,藝術就會停滯不前。蓋老數十年來,正是以這樣的態度來對待藝術創造的。由於他善於找“事兒”,也真找到了一些別人從未發現或未加重視的“事兒”,他的精湛的演技和深刻的藝術見解,就是在不斷找“事兒”中,摸索形成的。

 他還常常囑咐青年說:“不要學會了就忘了,再一追求就膩了。”他自己對藝術非常重視,在《鄭州廟》中的一趟對刀,他演了幾十年,已經很熟了,可是在這次排演時,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找毛病。反過來再看我們呢,一個戲我們演出後,常常覺得差不多了,無法再作提高了,這,其實我們就是沒有找“事兒”。即使找到“事兒”,弄兩下,弄不出來,也就煩了,結果還是擱在那裡,等於沒有找。

 蓋老主張在藝術上要多學、多練、多想、多得,既博且精。他自己對此一直身體力行。他專工武生,可是,老生、小生乃至老旦、青衣、花旦的戲他都學,而且都能較熟悉地掌握各個行當的表演特點,進而豐富他的武戲表演。這點確很重要。曾聽到很多老前輩說過:“演武戲要有文戲底子,演文戲要有武戲底子。”武戲究竟不是武打到底,武中還有文場子,即使在武打中也要注意表現人物,如果武戲演員除了精通本行以外,還有一定的文戲底子,那就很有助於他進一步把握人物的神態、特徵,通過各種技巧來體現。同樣,文戲演員若也有一些武戲底子,那麼他抬手抬腳才能更邊式、更準確。所以老先生們非常重視這點,他們不止精通本行,而且多是博學多思,號稱“文武昆亂不擋”,蓋老在這方面的成就正是我們的好榜樣。

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蓋叫天在家練功

 蓋老對自己的藝術從不滿足,他以“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廣泛汲取藝術滋養,改進提高他的表演。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愛看他的戲,那時他臺上的玩意兒也來得挺多的,近年來,他演出時,從表面上看有些地方略有減少,但是藝術比前更精化了。因為這不是單純地刪掉一些,而是在某些地方代之以新的更精美的表演。

 如《英雄義》中《回莊》一場,史文恭念:“我與那盧俊義同堂學藝,數載未見,怎麼,他的槍法神出鬼沒!”過去的演法是連環腳帶飛腳,十分火爆。如今他改用“飛天七響”,幾個動作很為簡捷、邊式,這對錶現這個老謀深算的曾頭市教師爺說,是更為精彩,更為合適了。

 又如《打店》,三十年前他演出時,孫二孃第一次摸進房中,被武松發覺,武松他就砸開手銬,用“腰包”(罪裙)包好,作為武器,準備戰鬥,這時他一個人在房裡有一趟非常精彩的舞蹈,每演到這裡,必然獲得滿堂彩聲。可是後來他不這樣演了,包好手銬後,只是把武器掂了掂,試試稱不稱手,而把原來這段舞蹈化在後面與孫二孃摸黑對打中了。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改?他笑著回答:“不費那個勁兒了!”話雖簡短,寓意頗深。我的理解是:蓋老的藝術修養越來越成熟、精化,他要求藝術技巧的安排更加合理化。對武松說,那段舞蹈並不是很合理,因為當時敵人並不在身旁,無目的地練上一陣子又說明什麼呢?即使是為了戰鬥做準備,那武松是臨上陣才現磨刀,這個人物也就低了,所以蓋老把它改了。

 我體會蓋老這句話的意思是,真正的藝術並不是在表演上不需要用勁兒,而是不去瞎使勁兒,浪費力氣,要把勁兒用在真正該使勁的地方,也就是要和戲情戲理結合,通過自己的的勁兒,使戲情戲理得到更好的表現。事實也正如此,去掉這段舞蹈,並沒有給人單薄之感,相反,藝術是更精煉、更深厚了。由此使我聯想到“由少到多,由多到少”的問題。蓋老的藝術正是經歷了這樣一個發展過程。 我以為,蓋老今天的表演比之過去簡練了,是“少”了,但這不是單純的減少,而是由眾多表演手段中,經過無數次的提煉,濃縮,昇華才取得的;也就是在“多”的基礎上,進一步精化而達到“少”;沒有過去的“多”而廣,也就難於達到今天的“少”而精。

 有些青年人,沒有全面理解到這句話的意義,以為越少越好,越近似老先生現時的演出越好,這樣理解是不全面的。因為這樣還是沒有擺脫從形式上去摹仿。老先生的一招一式,看上去簡練,實際上卻非常深厚,精湛;即使你學得非常仔細,部位、姿態全和老先生一模一樣,由於沒有老先生那樣深厚的基礎,沒有經歷過“由多到少”的精化過程,結果不是“少”而精,反而會成了“少”而空了。

李少春:學習蓋(叫天)派藝術的一些感受

蓋叫天、葉盛章之《三岔口》

 蓋老不只強調演英雄人物的時候,要演出人物的品格,而且非常重視一個演員在日常生活裡要有良好的品格。他很反對某些演員在日常生活中,吹鬍子瞪眼怪模怪樣的“戲班氣”。一個演員的生活舉止,應該不能讓人們看不起。蓋老這樣強調“品格”,和他對於藝術的嚴肅認真的態度有關。他認為一個人在生活上能嚴格要求自己,才能在藝術上集中精力,嚴肅認真,督促自己不斷追求新的創造。許多藝術上有成就的老前輩,也都具有這個特點,他們在生活上都能律己。像譚鑫培老先生平時生活很嚴謹,連腿帶子都綁得端端正正;梅蘭芳先生一生謙恭謹慎,任何事情都一絲不苟,更是大家熟知的。他們這種“品格”,對他們的藝術成就有著重要的關係。所以,蓋老強調演員要注意“品格”,要嚴格要求自己,對我們是語重心長的。 

 我從幼小時,就喜歡蓋老的藝術,也受其一定的影響。我覺得,蓋派藝術的特點是端正磊落,特別是舞蹈動作,無論線條、角度、姿式,都是非常規矩、準確,我想,如果用蓋派給武生開蒙,那一定要紮下紮實地道的基礎,在動作上不會出現蹶屁股、扭腰、甩下巴等毛病。過去,我沒有向蓋老學過戲,只要私淑蓋派,這次蓋老來京,才得以直接向他請教。但是面對著精湛、深厚的蓋派藝術,在學習上我不過剛剛開始舉步,即使學到一些,也還尚待進一步消化。今後,在蓋老的直接指導下,我要更加努力地學習蓋派藝術。

 (《戲劇報》1961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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