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秦暉:重新認識儒家

汉学|秦晖:重新认识儒家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儒家的命運”。大家都知道,儒家在中國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了,我要用很短的一個時間,涉及到儒家的原初、歷史和現狀,這恐怕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事情。

我今天的演講,恐怕只能把我關於這些問題的一些看法,以觀點的形式直接講出來,一些具體的論證過程就不在這裡做詳細介紹了。但是這不要緊,我講完之後,雙向交流過程中大家有什麼不清楚的,或者是有什麼質疑的,我們有非常好的機會可以互動。

(我主要講三個問題。)今天原初的儒家,主要是指先秦儒家,到底他們主張什麼、反對什麼呢?進入到秦之後,儒家發生了什麼樣的演變?我把它叫做從“焚書坑儒”到“儒表法裡”。第三個問題,我要講從“引西救儒”到“西儒對立”。現在大家都很關心一個話題,儒家是不是可能獲得興盛?

第一個問題,原初儒家主張什麼呢?

- 儒家的宗師到底是誰?

儒家最早受到官方提倡的漢代,當時就曾經有過一個爭論,儒學的宗師到底是誰?現在大家都認為孔子是儒學的第一號宗師,可是孔子本人,乃至先秦時代的這些儒家,他們一般來說沒有把孔子當做聖人,而他們心中是有一個聖人的,這個聖人是“周公”。

整個先秦儒學體系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們的理想是三代,而所謂三代主要是西周。西周那一套東西,在他們看來就是周公奠定的。因此,不管周公在歷史上實際上做了什麼,我們現在已經無法詳考了,我們不知道儒家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有哪些是由周公真正開創的,但是不管怎麼樣,先秦儒家表述的那一整套價值體系,它是掛在周制的這樣一個框架下論述的。因此,我們談到儒家就不能不談周制,尤其是在東漢,古文經學興起,曾經有一度周公的地位更高,尤其是周禮成為三禮之首。

後來孔子的地位重新被抬高,很高,應該說已經到了宋明理學時代。本來意義上的儒學,它是以宣傳三代,或者是宣傳西周那些理想作為主要的內容,而以這些理想,當時被認為是奠基者周公作為尊崇的對象。

我們知道孔子和先秦時代的儒家不斷在講,說是周如何如何的偉大,大家知道孔子有一次講先秦不好,其中就提到說他好久沒有夢到周公了,孔子和先秦時代的其他儒家不斷地講,所謂的三代,“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周鑑於三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 古儒,是一群不滿現狀的人。

“三代”為盛世,為聖治;周公為極盛,為至聖。此後則求“小康”而不可得,而如今則是“禮崩樂壞”。這是儒家主流的看法。後世人認為這是體現了儒家的批判精神,先秦儒家是不怎麼歌功頌德的,到了以後才學會了歌功頌德。先秦時代的儒家精神可以說是非常不滿於現狀,那麼這種不滿於現狀,褒獎它的人認為是一種社會批判精神,貶低它的人認為儒家是歷史倒退。

大家知道,改革前批儒一頂最大的帽子就是儒家主張歷史倒退,說他們整天埋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五四的時候魯迅先生創造了一個文學形象,叫做“九斤老太”,整天埋怨現在,什麼都不如前。當然魯迅先生是以此來意指儒學的傳統了。不管說它這是歷史倒退論也好,說它是社會批判精神也好,總之古儒是一群不滿現狀的人,我這裡說的是古儒。

孔子號稱是“述而不作”,但是我覺得這個話有一點不太準確,其實孔子當然是述了很多,他培養了很多學生,他是一個大教育家,但是孔子的文字貢獻應該說也是相當大,不過他的貢獻主要不是著作,而是整理周代的典籍。在這裡我要說,很長一個時期,人們的確認為古儒的貢獻就是發揚光大西周的文明,那個時候人們並不太重視孔子自己到底講了一些什麼。

剛才很多先生都問我最近非常火爆的于丹關於《論語》的解說,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其實我說于丹對《論語》的解讀是不是準確是一個問題,但是另一個問題,《論語》在儒家體系中是不是有那麼高的地位。在宋明理學興起前,人們基本上提到的就是六經,當前傳統的儒學當然認為孔子講的話也很好,從司馬遷的《儒林列傳》中說到孔子的貢獻,根本沒有提到《論語》。他說孔子的這些整理,其“辭微而指博”,也就是說孔子本人並不做什麼論述,他是通過對西周典籍的整理,在字裡行間體現他的價值追求。

因此,我們說古儒他追求什麼呢?我這裡倒不是說《論語》這部書就沒有它的價值,這部書講了很多人生的哲理,而且有很多,不管是什麼家都是適用的,什麼“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等,但是作為古儒時代的特點,作為古儒那一套價值觀與別人不同的,我這裡要強調我們看任何一個學派,都主張要看它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當然這是很好的,但是這是不是儒家的特點,恐怕就很難說了。

儒家它的古儒經典就是“六經”,現在六經看到的原本,不管和西周的東西有多大的距離,至少當時人們都認為這些東西不是孔子的原著,而是孔子整理的西周典籍。因此古儒實際上是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努力復興西周價值的這樣一個學派。離開了對西周這一套的分析,我們是沒有辦法認識古儒的。

- 西周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以前我們的歷史,對西周社會有很多爭論,有人說它是奴隸社會,有人說它是封建社會,有人說它是氏族社會晚期,但是這些爭論更多是以一種以論帶史,將西周的事實往現成的理論裡套,我就不想涉及這些東西。

西周這個社會到底有什麼樣的特點?一個基本的特點,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社會組織帶有很濃的血親的性質。孟子有一句話,說理想的社會就是“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則天下平”,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尊敬、服從我們的家長,這個社會的秩序就好了。

《左傳》裡有一句話,我認為是當時社會組織的一個概括,不管是諸侯國或者是其他的,那就是“率其宗氏,機其分族,將其類醜”,因此西周是帶有很濃厚血親色彩的族群社會,後來由於社會理論的需要,對這個族群有很多分類,什麼氏族、宗族、大家族等等,但是我說這是一種血緣紐帶的結合,這種宗族中存在著一種不同於陌生人社會親情,同時又存在著不同於現代社會的長幼、嫡庶序列。

但是這種不平等,或者說這種尊卑,它不是一種陌生人之間的關係,基本上是熟人社會的一種關係,這種關係毫無疑問不能離開血親組織的親情,那麼那個時候是不是有大的社會結構呢?比如說那個時候有周天子,但是我們要知道那個時候的周天子和秦始皇是完全不同的。周天子他下面不是官僚,秦以後有了官僚,但是在西周這個時代,周天子他直接控制的只是周族的這樣一個勢力,然後他把周族的一些子弟,乃至於周族結盟的一些,我們稱之為友好的氏族的一些人,分封到各地,然後他們又按照這個原則繼續進行分封,因此就形成了一個周天子、諸侯、卿大夫到士的層層分封,這不同於我們今天所理解的行政組織,實際上是一個家庭,或者是一個家族的放大。這種等級關係,實際上相當於一個大家族,輩分、長幼、嫡庶系列,這個意義上週天子的確是受到尊崇,但是這種尊崇主要是倫理意義上,並不是一個科層組織上的最高首長,這跟秦以後是完全不同的。

怎麼理解呢?我們都知道,如果在一個家庭裡,“子弟”是必須尊崇“家父”,不能擺脫家父的束縛,就這一點來講,現代社會的自由、平等這些觀念,那個時候不適用。但是家長對子弟是必須要承擔責任的,家長不能任意任免、解僱子弟,這一點跟現在的上下級關係不一樣,現在我們的首長是可以任免下屬,企業的老闆可以僱傭或者辭退員工,但是父親能解僱兒子嗎?這種紐帶你擺脫不了,對雙方來說都是擺脫不掉的。也就是說,子弟就是子弟,他對於家父是有依附關係的,不是平等關係,但是他不是下屬部門,更不是奴僕,這是一種親緣關係。

- 西周社會:親緣關係與小共同體

在親緣之外,當時也有非親緣的熟人圈,我們把這個圈子叫做“小共同體”。所謂小共同體,那就是這些人都是互相認識的,他們不是陌生人,他們都是熟人。由於是熟人,由於他們長期要呆在一起,不斷地打交道,因此就帶有熟人社會的一些特徵,我把它稱之為“擬親緣特徵”,雖然他們沒有親緣關係,但是他們有一種擬親緣的依附關係。人們處得久了,會有情感紐帶,這跟陌生人不一樣,如果拋開情感因素,僅僅從經濟人的理性關係來說,熟人關係跟陌生人關係也不一樣。在經濟學上大家都知道有兩個概念,一個叫做信息對稱,就是我們是熟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彼此都比較瞭解,而且我們要長期地打交道,而不是一錘子買賣,人一走茶就涼,不是這樣的一種關係,長期打交道就是所謂的反覆博弈,你當然就不能一錘子買賣。這和社會擴大了以後不一樣,社會擴大了以後我們不認識,都是陌生人,縣太爺就不可能認識我,但是我的父母當然是認識我的,我的直接的小領主也是認識我的。

因此,那個時候除了家屬、家族之間的關係外,還盛行一種恩主和門客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具有直接交往的依附關係。說的不好聽一點,也就是主奴關係,但是這種主奴關係,因為它是一種長期的依附,所以它是帶有某種情感紐帶的,或者說是帶有溫情脈脈的色彩,很難像後世的官僚那樣。

我們知道後世的官僚,官僚是腐敗的,所謂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等,而且有些官僚管轄很大,和一般的老百姓沒有直接的認識,談不上什麼知遇之恩、誓為知己者死等,在陌生人層面是不存在這樣的關係。但是當時的恩主和門客是有這樣的依附關係,所以當時有所謂的良禽擇木而棲。那個時代,這種所謂的俠客倫理,什麼叫做俠客倫理呢,就是你對我有恩,我就要報答,所謂知遇和報恩之間的倫理很發達。我們知道這種倫理它只能建立在熟人社會,聶政、豫讓、要離、專諸乃至荊軻,均為報恩主知遇而刺國家顯貴。

大家都知道一個豫讓的故事,這個人也被後世奉為有德者之一,他們往往都是為了報答小共同體中的恩主而去刺殺國家的顯貴。那麼為什麼要去刺殺呢?原因就是據說這個恩主對他們的確有他們所理解的大恩。比如說大家都知道豫讓的故事,豫讓付出極大的犧牲謀殺趙相子,有一次趙相子抓住了他,說你不是隻有一個主人,這之前你還投奔過其他的人,但是這些人都被智伯殺害了,為什麼你現在這麼做呢?豫讓回答說,“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說的簡單一點,就是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對我不好我就對你不好。

- 西周社會結構的三個特點

這樣的一種關係,它在熟人圈中的確容易形成,但是在陌生人中就比較難形成。這樣的一種社會結構,我們知道它有幾個很重要的特點。

第一,親親高於尊尊,也就是說熟人之間,小共同體內部的這種關係,高於陌生人之間的關係。孟子說“愛有差等”,他非常反感墨子的主張,孟子是主張愛有差等,人各親其親、長其長,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家長,都有我們的親人。至於我們的家長,他自己又有家長,我們的主人又有主人,主人的主人的主人,一直到周天子,但是周天子和我沒有關係,諸侯和我也沒有關係,和我有關係的就是我的主人。我們知道,這是封建社會的,我這裡講的封建是本來意義上的封建,就是古漢語中的封建,歐洲中世紀差不多也是這樣的狀況。大家知道,歐洲中世紀有兩句話,一句是我的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還有一句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周天子是要尊重的,但是主要是諸侯要尊重周天子,諸侯也是要尊重的,但是主要是卿大夫要尊重諸侯。後世很難理解孔子說的“尊王”是什麼意思。大家知道,孔子是非常不滿春秋戰國時代諸侯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可是後來有人說孔子的“尊王”是假的,為什麼呢?明治維新時期,很多日本學者曾經罵孔子,說孔子不忠,為什麼這樣說呢?他們說你看,孔子周遊列國,他就沒有忠於那一個國家,他不忠於諸侯嘛,誰願意用他,他就到哪裡去。那麼,他忠不忠於周天子呢?那些人也說他不忠於周天子,他周遊列國,到了離周天子很近的地方,為什麼就不去朝見周天子,而去見諸侯?

其實,我覺得你要了解當時所謂“尊王”是什麼意思,就會知道孔子這樣做是很自然的。孔子當時主張的就是諸侯不尊王,陪臣不尊重諸侯,乃至一般的老百姓不尊他們自己的家長,至於你不是諸侯,實際上你是沒有尊王的義務,孔子本人不是諸侯,甚至也不是卿大夫,所以用不著去朝拜周天子。但是諸侯不朝拜周天子,受到他的強烈批評,陪臣不尊諸侯,也受到他的強烈批評,但是他自己不是陪臣,所以他自己可以沒有諸侯這樣的義務。因此孔子的“尊王”,和我們後世秦以後講的忠君愛國,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因為這樣,所以先秦的這些儒者,他們都有很多言論,說孝比忠更重要,我可以為父親而得罪皇上,絕不能因為皇上而得罪父親,“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齊國的國王曾經問一個儒者,說皇上和父親哪一個更重要,這個儒者回答父親更重要。魯國有一個人去打仗,每次都開小差,孔子就問為什麼,那個人說我是獨子,我如果戰死了,就沒有人對我父親盡孝了,所以我不能為國戰死。孔子說這個人道德高尚,然後他向魯君推薦,說你看這麼道德高尚的人不重用,你重用誰啊?

大家知道,那個時候在小共同體的本位條件下,這是很自然的。這個方面最極端的一個例子就是伍子胥,大家知道伍子胥的父親被國王殺害了,伍子胥為了報父仇,甚至可以引進敵國的軍隊,把自己的祖國給滅掉,楚平王已經死了,還挖出來掘墓鞭屍。但是伍子胥在那個年代被公認是賢人,沒有人認為他這樣做不應該,而且很多儒者把伍子胥當做是有德者。像這樣的現象,在當時那個小共同體本位的條件下,是非常容易理解的,而且這種價值,也的確可以維繫當時的社會。我不尊重周天子,只要諸侯尊重周天子,這沒有什麼關係,周天子他也指揮不動我,周天子也不可能任免諸侯,大家知道諸侯要尊重周天子,但是諸侯並不是官僚,諸侯並不是周天子能夠任免的,諸侯是世襲的,這就相當於父親不能任免兒子是一樣的道理。

大家都知道,傳統儒家是主張性善論的。關於性善論,政治家、哲學家、社會學家有無數的爭論,但是我覺得這個問題,老實說根本不是一個從邏輯和經驗上能夠討論的問題,因為如果你要舉例子,這個社會上性善、性惡的人都有,比如有人說有雷鋒同志,那性惡論是錯的,還有人說有王寶森,那性善論也是錯的。這個爭論是沒有意義的,一個社會一定有性善的也有性惡的,但是把古儒的性善論,放在那個小共同體血緣親情中理解,其實是非常好理解的,人是不是與人為善呢?陌生人很難說,但是親人中間,甚至你不能說是一種人性,連動物都是這樣,虎毒不食子嘛,這可以說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在小共同體本位的條件下,談性善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既然你假定是性善,那麼你當然就會相信教化的重要,人都是會學好的,相信倫理的重要,相信我可以推薦好人,所謂薦賢制。而且那個時候評價人很重視小共同體中的評價,也就是說你所在的熟人社會對你的評價,這就是儒家經常講的鄉舉裡選。那個時候,評價人很重視你在村子裡,在你所在的這個熟人圈子裡有沒有德望,有沒有人緣,是不是德高望重,這一點很重要。後世就不一樣,比如說科舉考試,完全就不考慮這些,那就只要是文章寫得好就行,至於你在當地是不是德高望重,鄉舉裡選已經沒有了。在一個大國家內,我們說憑道德取人很難,但是在小共同體本位的條件下,這是很自然的。因此,性善論、教化論、鄉舉裡選等,在小共同體本位的條件下,它是一種很自然的現象。

第三,那就是權利和責任的對應。這裡我要說儒家沒有平等的觀念,但是儒家說的那種上下、尊卑是和責任對應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一句話,兒子要尊重父親,但是父親一般來說對兒子都是有責任的,有養育之恩。老實說,即使是現代社會也是這樣。那麼這種權責對應,我們知道在陌生人社會中,它是很難僅僅靠道德來維持的。但是在熟人社會中,尤其是在親人中,往往血緣親情就可以保證權責對應,而不需要特別設置制度約束。比如像現在我們都知道,為什麼國家需要民主?為什麼國家需要憲政?那就是沒有這個東西,你無法保證統治者濫用權力,無法保證統治者不負責任。但是,我要說,即使是盛行憲政民主理念的西方,大概也沒有誰會主張在一個家庭內部,父親要靠民主選舉產生,或者在家裡要搞三權分立,西方也是沒有的。什麼原因呢?那就是如果共同體足夠小,親情就可以解決問題,但是大了就不行,陌生人社會那就不行。可是在小共同體中,不需要制度約束,這個親情、倫理可以解決問題。

- 儒家所設想和捍衛的社會秩序

儒家所設想的社會秩序,就是一種溫情脈脈的父權負責的統一體,父親有權利,但是也有責任,就是我說的父親不能開除兒子,父親就是要養兒子,你對子弟負有責任的。所以,大家都知道儒家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像一個君,臣才能像一個臣;父要像個父,子才能像個子。原始儒家雖然講君權父權,但是並不等於絕對專制,相反從權責對應原則中,可以推出來那就是你不盡責,你的權力就沒有合法性,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說得簡單一點,你對我不好我就對你不好。我前面說的豫讓那句話,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那個時候人們說尊君,尊重自己的主人,是以主人盡責任為前提,如果你不盡責任,我沒有什麼理由要尊重你。因此古儒就有我們所謂的民本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是有沒有壞父親呢?當然有,但是畢竟比較少,絕大多數的父母都是愛子女的,把子女當做奴隸來買賣的,這種有,但是的確比較少。可是到了陌生人社會,這個問題就很嚴重了。儒家反反覆覆的說,君要向父親學習,臣要向兒子學習,君臣應該向父子學習,但是這只是應該而已。儒家自己也知道這往往是做不到的,做不到怎麼辦?他們當時沒有設想出一種民主選舉、三權分立的做法,但是他們設想就是做不到我就不承認你。不過如果這種做法真要實行,這個社會不容易穩定,說的簡單一點就是不停的造反嘛,出現一個壞皇帝,我們就造一次反,這個社會要付出很大代價,所以後來的民主制度,為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制度安排,我們可以通過一種制度的約束,建立權責對應。

我們可以說儒家從周,孔子述而不作,畢生精力用以整理周籍,這體現了儒家與周制的密切關係。但是在西周並沒有儒家,為什麼呢?道理很簡單,當一種價值、一種規則普遍的被認為是常識時,人們不需要為它進行論證和辯護,比如說現在如果有一個人寫長篇大論的文章討論人為什麼要吃飯,我想大家都會認為這個人有神經病,這根本不用講,誰都知道人是要吃飯的。在族群社會比較穩定的時候,人們都習以為常,沒有產生儒家的必要。現在我們講和諧社會講得很多,原因就是因為我們這個社會有不和諧的地方,如果我們這個社會真的是已經非常和諧了,老實說那個時候的人們大概就不講和諧社會了,更沒有所謂建設和諧社會的說法了。

講和諧社會就是因為我們這個社會還有很多不和諧,儒家也是一樣,在西周沒有儒家,因為那一套東西,當時是習以為常,沒有必要把它理論化。但是到了春秋戰國,已經不行了。小共同體本位那一套東西已經處在禮崩樂壞的局面,因此那個時候捍衛古制的人,就需要把古制理想化、理論化,以求“興滅繼絕”,因此就產生了儒家。因此我們可以說古儒,是在族群社會崩解的時候,當時人們為了把一部分,維護族群時代的價值觀念的人,把當時的理念系統化、理論化,形成了這樣的一個學派。這個學派出現時,這一套制度已經不行了,兩個因素。一個是鐵器牛耕的出現,小共同體內部出現了個體性,個體耕作、個體經濟開始成為可能。另外一個方面,在外部,大家知道春秋戰國是一個兼併時期,兼併戰爭就要求國家集中人力、物力,一切為了戰爭,那個時代是一個所謂軍國時代。

抗日戰爭時期,軍國主義成為貶義詞,但是在清末到五四時期,軍國社會是一個褒義詞,晚清很多人認為當時中國要富強,要建設軍國社會,春秋戰國就是一個軍國社會,軍國社會國家要集中人力、物力,要強化它的權力,這讓小共同體的自治就顯得不可能。於是國家主義和國家利用偽個人主義來解構小共同體,那個時候的君主就很喜歡強調你要忠於我,而不能忠於你的父親,就是強調忠高於孝,而不是孝排第一。那個時候的法家罵儒家,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儒家影響下會造成一種現象,人們勇於思鬥、怯于思戰,為自己的家族、小共同體而鬥,大家知道伍子胥就是勇於思鬥,因為他要為父親報仇,還有剛才提到的豫讓、荊軻等等,所謂思鬥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說為了小共同體。那麼人人都為小共同體,這個國家就無法統和,因此他們說儒家造成的後果是勇於思鬥、怯于思戰,所謂思戰,就是要讓這些人為國家、為君主打仗。

在這樣的情況下,儒家就產生了。我們說儒家很有意思,其實你看孔孟和他的那些弟子,好多都不是貴族,孔子本身他的祖先是宋人,他的祖先是從宋移居過來,他的早年相當的落魄,而且他的學生中什麼人都有,也有做商人的,比如說顏回,他最欣賞的學生,據說是居住在陋巷,肯定是一個窮人。但是很奇怪的是,這些平民自認為當時的貴族已經墮落了,而復興貴族精神的使命寄託在他們這幫平民的身上。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我把它稱之為力圖挽救貴族傳統的平民先知。

當時的古儒是和春秋戰國時候的歷史潮流格格不入的,當時法家要想統一,儒家是認為就是要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而且認為應該恢復到西周時代的八百諸侯的小共同體時代。孟子說“國雖百里可王也”,國家為什麼要搞那麼大?他們以一種王道,所謂王道,就是我前面講的長者政治,父權和父責相對應,他們以王道反對霸道,霸道是強者政治,以貴族政治反對官僚政治。現在有些人說儒家主張專制主義,還有人說儒家有很早的民主精神,比如說民貴君輕。其實在我看來,我這裡說的是古儒,儒家他們的理想,應該說不是專制帝制,秦始皇那樣的絕對不是他們的理想,但是當然他們也沒有民主的理想,他們理想的政治就是貴族政治,所謂周制,就是一種貴族政治,用貴族政治反對官僚政治。

在傳統時代,其實貴族政治本身是對君權的一種制約,而且貴族政治在適當的歷史時期,往往可以成為憲政和民主產生的土壤。前一段時間熱播的《大國崛起》中,我們看到英國的所謂大憲章,大憲章是怎麼一回事,就是貴族政治,貴族限制了王權,就產生了大憲章。所謂如果要說貴族政治,它對限制君權有一定的政治作用,乃至在一定的適當時期,對產生民主是有一定的幫助,但是並不是說儒家就主張民主,這完全是不同的。

- 從儒家的反對看儒家的主張

我們要看一下當時的儒家反對什麼,當時的儒家反對過很多,但是他們最激烈反對的,在孟子那個時代,就是楊墨兩家。孟子激烈地批判,認為他們就是禽獸,認為楊墨兩家是禽獸也,為什麼楊墨兩家令他那麼憤怒呢?原因是楊子鼓吹個人主義,墨子鼓吹普適主義,這兩者都對小共同體構成威脅。孟子在批楊墨的時候,提到一句話,“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這句話後來有人叫做“楊進墨遠”,成為很多人討論的焦點。按照後人的解讀,人們往往認為墨家是過分的理想主義,號稱是為了天下我可以捨身往死,孟子為什麼會認為楊子比墨子的錯誤還小一點呢?其實我覺得,從孔孟那個時代,儒者的小共同體本位立場看,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所謂的“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實際在當時講的不是拔一毛以利天下應該不應該,而是指誰有權利,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好事嘛,誰認為不應該呢?其實楊朱也不認為不應該。但是關鍵在於,應該不應該是一回事,這個權利歸誰,誰有權利拔我一毛又是一回事。老實說,如果我願意何止拔一毛,為天下我可以拋頭顱灑熱血,但是前提是我願意。你能不能以利天下為由,拔我一毛呢?如果可以那是什麼道理?那是因為一毛很小、天下很大是嗎?如果這個理論能成立,我同樣可以為天下折你一臂,我同樣可以以利天下為由殺你一頭,我同樣可以以利天下為由,殺掉十萬個人、一百萬人,因為跟天下相比,他們都是少數,我甚至可以以利51%的人為由,殺掉49%的人,那還得了嗎?

這個問題的核心,不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該不該為,而是誰有權利為的問題。誰有權利為呢?楊子說我有權利,我的一毛我來作主,你們誰都不能以什麼理由來剝奪我的權利。我如果願意拋頭顱、灑熱血那是我的事,但是你不能說以大理想,就將我的權利剝奪掉。墨子說不行,為了天下你就是應該做出犧牲。孟子認為這兩者都不合適。趙歧有一個解釋,他說雖然楊朱為己愛身,這不太符合儒家說的我們要以小共同體為本,但是他說楊朱尚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義。在孟子看來,你的一毛不屬於你,這是他不同意楊朱的,但是也不是屬於國王,也不屬於國家,你的一毛屬於誰呢?屬於你的父母,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所以如果沒有父母的同意,你沒有權利去拔或者不拔你的一毛。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是不該為,而是不敢為,在孟子看來你沒有這個權利,你的一切不是屬於自己個人,不是屬於國家,而是屬於小共同體。所以墨子沒有父母,在孟子看來大逆不道。楊子他愛護自己的一毛,如果是基於父母的意願,這當然是好的,但是如果是為了自己的意願,那當然就不行。因此在這個方面,孟子認為楊墨都是邪說。

當時的儒家的一個特點,在小共同體受到衝擊,一方面是國家主義,一方面是偽個人主義興起的局面上,他是在兩面作戰,可是後來人們就發現,周制衰亡以後,其實興起的不是楊子的那一套,也不是墨子的那一套。楊朱講的個人主義,就是講個人自己,他不是說為了皇帝我可以六親不認,不是爹親孃親不如皇帝親,不是講這個,但是這一套後來不適用。墨子說的是兼愛非攻,這一套民本的普世主義也是行不通的。實際上楊墨兩家都隨著周制的衰亡而逐漸的湮沒,那個時候卻興起了一種軍國主義,為了君主的利益打破族群的認同,說的簡單一點,就是爹親孃親不如皇上親,為了皇上我可以六親不認,那麼這樣的一種現象,在小共同體內部,你好像覺得他是一種反父權,是一種個人解放,但是那一種個性解放是偽個性解放,這兩種東西都開始出現。

第二個問題,入秦後儒家有哪些變化?

- 法家:國家主義和偽個人主義

這兩種趨勢的代表,就是戰國時候興起的法家。我們知道毛主席七十年代很強調法家,毛主席很喜歡法家,這一點該怎麼評論,我們以後再說。但是毛主席當時這麼說,不是一點根據沒有,因為當時的確在先秦諸子中,儒法這一對對立,應該是比較突出,這是不錯的,我們可以看到在任何方面,法家都是和儒家對立。儒家講性善論,那是建立在宗族、血緣天然親情上,而法家是講國家主義,或者說講絕對君權,說的簡單一點,法家認為為了皇上可以殺爹、殺娘,可以出賣老師,可以六親不認,可以幹種種在儒家看來很大逆不道的事情。

法家為了實現這一點,他就要千方百計地淡化親情,儒家說人各親其親、長其親,法家則提出“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民亂”,說的簡單一點,你們每個人都聽家長的,誰聽我的?那我皇權不就被架空了?所以你們都應該聽我的,叫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為了否定親親、性善之說,《韓非子》甚至說,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根本就沒有親情這一回事,連父子、夫妻都不可信,其他還有什麼親情可言呢?在這裡我要講,以前很多著作說西方文明是一種性惡論的文明,中國文明是一種性善論的文明,其實照我看,古今中外我閱讀範圍內,最極端的性惡論就是法家的,要比任何西方著作中,當然我的閱讀範圍有限,也許別人能夠找到更極端的,但是我沒有看到。

我們大家知道,現在我們講西方性惡論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霍布斯說的“人對於人是狼”,但是他從來沒有把性惡論引入熟人社會,甚至是親情社會。霍布斯說人對於人,是一個事實判斷,而不是一個價值判斷,但是我們的韓非同志,在這兩點上比霍布斯要突破得多。韓非講,老婆對於丈夫都是狼,父親對於兒子都是狼,他們都是自私的,你別相信什麼親情。好了,這是性惡論可以進入到親人領域,而且性惡論還可以成為一種價值判斷,也就是說人們不僅事實上性惡,而且你也應該性惡,因為你性惡有利於君主的統治。為什麼呢?你自私,第一你怕死,怕死我就可以威脅你。第二你貪錢,我就可以利用你。法家最喜歡講得就是賞罰,所謂賞,就是以利誘之,所謂罰,就是以威脅之。但是如果有人不怕死,又不愛錢怎麼辦呢?儒家說最好是親邦,明代的于謙有一句話,怎麼治國呢?很好辦,只要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但是這在法家看來,是很迂腐的。

韓非說,所有人正是因為有人性的弱點,所以我們可以利用這個弱點,把你們都治得服服帖帖。但是如果你超越了這個人性弱點,那就難了,一個人如果既不圖富貴又不怕殺頭,在韓非看來就有造反的危險。所以他說,“若為此臣者,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謂之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秦漢時代出現一個現象,人們有偽惡,也就是說你實際上不是那麼壞,但是你要不得不表現得比較壞,否則你就很難征服。

我們知道一個最有名的例子,蕭何,據說這個人劉邦很信任他,劉邦在外打仗蕭何是丞相,但是後來有人說後方人非常認同蕭何,是一個孔繁森式的好乾部,大公無私,道德高尚,很了不得。這個劉邦一聽,臉就掉下來了,蕭何聽到這種反應,頓時就感到很恐怖,因為他知道,這樣一來他就很危險了。於是他就怎麼樣呢?馬上就貪贓枉法一把,然後欺男霸女,大家紛紛向劉邦告狀,說蕭何簡直不象話,做了這麼一些事,劉邦聽了以後說原來蕭何也不過如此,他沒有什麼抱負,這個人我是能夠搞定的。於是蕭何就還是當他的丞相了。

像這樣的事情,你要說虛偽也是虛偽,但是我覺得這是兩種不同的虛偽,你不那麼善的人你要表現得很善,這是一種虛偽,你不那麼壞的人要表現得很壞才能生存,這也是一種虛偽。這兩種虛偽,那一種更壞呢?當然也可以去討論一下。

大家都知道,法家有很多觀念非常現代,比如說早在兩千年以前,他就已經有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想法,說以前的人尊重有道德的人,現在的人尊重有權力的人,所以現在這個社會就是要進行權力的競爭,任何制度設計、任何制度安排,都是要以保證君權至上為核心。所以有人說中國的政治是倫理本位的,我要說中國的政治其實根本不是倫理本位,而是一種權力中心主義,不是倫理中心。

- 法家化:瓦解小共同體,鼓勵大義滅親

法家的這一套,我們大家知道,的確它取得了成功,秦的統一就是一個例子。秦統一以後,乃至在秦統一之前,整個戰國時代,一直到秦漢,中國社會出現了持續四百多年的法家化過程,這的確將西周的那種小共同體本位社會完全改變了模樣。改變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呢?第一是瓦解小共同體;第二,揚忠抑孝,鼓勵大義滅親。但是我們前面已經說了,法家實際上是性惡論。他所謂的大義滅親,其實他自己也不怎麼相信大義。他說的大義滅親,實際上是用現實的利害來促使人們去趨炎附勢,為了專制皇權而解構小共同體。比如法家提倡告親,而且提出了很多獎賞。秦律有很多規定,大家知道,秦是非常提倡告密的時代,而且尤其提倡親人之間的告密。秦是嚴刑峻法的,但是秦有一個很奇怪的規定,你犯了罪就要抄家沒產,但是如果妻子告發了丈夫,那麼妻子的財產可以不被沒收,只沒收老公的財產。有人說,這簡直現代化到家了,這好像已經做了婚前財產公證了,老婆的財產、老公的財產怎麼分得清楚了,現在都分不太清楚了,但是在秦始皇時代他認為是可以分清楚的。如果老公告發了老婆,那老婆的財產還可以用來獎賞老公。

我們看到一個現象,它的財產關係好像很現代,已經達到了根本不承認家族財產,他認為這個財產都是個人的。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一方面,法家非常強調國家的經濟壟斷,但是另外一個方面,又看到一個非常矛盾的現象,以前的歷史有一個說法,商鞅變法實現了所謂土地私有制,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法家到底是喜歡私有制,還是喜歡國有制呢?其實我覺得道理很簡單,法家喜歡針對小共同體的私有制,也就是說一個家族內六親不認,將祖田祖產搞光了,這個很好了,前提是如果國家要徵收不能反抗,但是如果在家族內部搞個體化,這是鼓勵的。

幾百年的強制反宗法改造的確不可小看。漢儒曾經這樣批評,今天也有認為中國道德很優越的人,認為西方現在很沒落,現在西方六親不認了,兒子到父親家吃飯還要交錢的,你看西方已經是墮落了。但是當年的儒家,對法家統治下的秦也有類似的評價:兒子借父親一把鋤頭,父親的臉色便很難看;母親來兒子家借個掃帚簸箕,兒子一家便罵罵咧咧。媳婦生了男孩便得意洋洋,不把公公放在眼裡,婆媳一語不合,便反唇相譏。今天的西方,實際上絕大多數西方人,兒子到父親家吃飯還是不交錢的,親情、天倫之樂在他們那裡一點也不比我們這裡少,但是如果要說六親不認,這個法家統治下的確也是這樣。

這樣的一種氛圍,也有一種好處,就是它打破了小公共體的界限,使國家能夠一竿子插到底,誰都不能聽家族的,只能聽我的,因此這個國家有很強的動力,秦統一以後,搞的重點工程無數,當然搞得太過分了,後來就垮了。中國曾經有過一個時候,小共同體被解構得非常厲害。像秦那個時代,可以說這個社會不僅沒有什麼宗族,甚至連姓連名都沒有,你看現在留下來的很多秦代文字材料,這些人他們表明他們的身份,第一你要有名字,第二你要有戶口所在地,秦非常重視戶口所在地,這一點是秦漢兩代都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沒有戶口活不下去的。商鞅就是一個例子,他逃亡結果旅店說你沒有證明我不敢收你,於是他就逃不掉了。當時秦人要確定身份,要知道一些什麼呢?第一要有名,秦代的墓誌瓦文中可以看出來,還要有你的籍貫,包括鄉和裡,那個時候的鄉和裡其實就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小自然村、一個生產隊。所謂那一個鄉和裡,是你的戶籍在那裡,你本人可能不在那個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有一個戶籍所在地。第三,你要有一個國家確定的身份,也就是說國家當時把所有的國民都設立了一個等級,就是所謂二十等人,每一個人必須註明你是什麼。第四,你必須註明你對國家負的義務,比如說你正在為國家服刑、正在為國家打工等。所以在秦代的墓誌瓦文,就相當於那個時代人的名片了,你看他們的記載,一個人叫做平陰居貲北遊公士滕,他是北陰縣北遊里人,國家給他的爵位是公士,他當時的身份就是居貲,用做苦工來抵償欠國家的,這種人的身份叫居貲。

儒家面臨這樣一種大變,它是一種什麼樣的境況呢?我們知道當時的儒家,曾經有過一個和法家衝突很厲害的時候,最極端的一個表現就是所謂的焚書坑儒。我們今天所講的焚書坑儒,是經過後世儒家的圖解,後世儒家強調焚書坑儒,好像只是針對儒家,其實當然不是。焚書坑儒是針對諸子百家,但是的確主要是針對儒家,這一點我就不多做證明了。而那個時候,儒家的確也對這種現象非常牴觸,從焚書坑儒那個時代,所謂諸儒以古非今,包括孔子的後代,孔子的八世孫孔鮒“與涉俱死”,縉紳先生與閭左傭耕共同造反。

我們知道,秦制後來搞得很不象話,那麼這個過程就使得先秦的諸子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首先原來儒道之間的關係比較密切,到了那個時候就變成道法的關係比較密切。我們知道,在孔子和老子的時代,實際上孔子是講有為的,老子是講無為的,可是有為、無為,當時你仔細看,其實他們都有一個現實觀,就是他們都認為西周那種方法很不錯。孔子是積極有為的要恢復那一套東西,就是興滅繼絕,而老子認為以前已經很好了,何必多事,去搞那種爭霸圖強一統萬方的雄心壯志呢,小國寡民不是很好嗎?但是到了莊周時代,周制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到了莊子時代,這個所謂無為,就已經沒有了小國寡民的現實根基,就變成了一種所謂順其自然,就是順從現實,於是出現了一種我們稱之為道德上的極端相對主義。這種相對主義,在楚國表現得最明顯,楚國後期的政治中有親齊和親秦兩派。以屈原為代表的抗秦派儒家成為失勢派。

- 道法:犬儒主義和強權主義的互補

秦朝的統治最後搞得天怒人怨,秦朝滅亡之後,法家那一套赤裸裸的理論逐漸消失,滅秦起義的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都是楚人,楚文化因而一度極有影響,道家在漢初有很大的影響。入秦後,“秦制”已是現實,而所謂恢復三代仁政、誅除暴君成為新理想。道家在秦亡之後,在法家名聲不好時,一度成為漢朝主要的思想資源。以後在中國歷史上,就逐漸成為一種犬儒主義和強權主義的互補結構,明代的王夫之曾經強調,這個道家它和法家那一套,有很明顯的互補關係,統治者越是用法家的那一套進行統治,老百姓就越容易往道家。其實這句話用我的語言來講,我們大家都知道,道家就是講不要太認真,無可無不可,清代的鄭板橋有四個字,很多人掛在家裡,叫做“難得糊塗”。其實這樣一種政治結構,用王夫之的話來說,叫做“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在上者指鹿為馬,在下者難得糊塗。

於是儒家講的那一套權責對應,說你對我好我就忠於你,你對我不好我就可以造反,這一套理論就行不通了。我們知道到了漢景帝時代,儒家所謂的革命理論出現了最後一次闡揚,當時有一個儒生,有一次在漢景帝面前說暴君不仁,大家揭竿而起推翻暴君,這是順應人心的一種革命行動。當時代表道家的黃生就馬上說,這不對,這個簡直是犯上作亂,這怎麼能行呢?哪怕暴君他再無道,他也是君啊,你再能幹,你也是臣啊,湯武這樣做是絕對不能允許的。那儒生就說了,如果說革命就是犯上作亂,那劉邦豈不是成了亂臣賊子了,漢景帝就覺得很狼狽,如果說革命是很不應該的,漢朝怎麼說合法呢?如果說革命是應該的,那現在老百姓革我的命怎麼辦?那漢景帝說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爭論,“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

古儒設想的是一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小共同體內可以靠親情達到,在陌生人社會中他認為應該向小共同體那樣,但是他也知道這只是應該,如果不這樣怎麼辦?他們給出的答案就是如果不這樣,那麼我可以革命。也就是說你這個君主如果不像父親一樣待我,我當然不像兒子一樣孝敬你,我就可以造反。大家知道,革命這個詞最早就出自於儒家中,就是所謂的湯武革命順天應人。我可以把儒家處理這種問題的觀點,用我的話說,就是在家靠親情、在國靠革命,維持權責對應就是靠這個。

可是到了秦漢以後,這就不能講了,尤其是漢景帝時代,漢景帝已經說了這個話不爭論,你們不能說,於是大家就不能講。那麼不能講以後,很多儒家就逐漸變成了法儒,權責對應的思想為無條件忠君的思想所取代,其中出現了幾個階段。這幾個階段老實說可以寫一本書,我在這裡不能多說。第一,漢書中出現了叔孫通制禮,當時這個現象受到了很多儒者的抨擊。叔孫通曾經勸說一幫儒者,為劉邦製作威力,這些儒者斷然拒絕,說你這樣的趨炎附勢之徒違背教禮,你趕快走不要玷汙我們。但是,叔孫通制了這個禮,得到了劉邦的重用。董仲舒今文經學,接受了三綱而欲以“天人感應”嚇唬君主,但是董仲舒還是繼承了原始儒家的這樣一種不放心君權的傳統,那不能講革命怎麼辦?我就以天人感應來嚇唬君主,說如果君主不好,上天就要示警,而上天示警誰懂呢?我們懂得,我們可以解釋上天示警。很多人這是迷信,它當然是迷信,這個迷信是用來幹什麼的呢?有人說這是用來嚇唬老百姓的,是不是嚇唬老百姓?當然是,但是應該說在董仲舒時代,這一套東西主要是用來嚇唬君主的,也就是說在革命不能講了以後,我們講天人感應,用那種神神怪怪的東西來嚇唬君主,你如果為君不道上天要示警。到了魏晉之後,讖緯之學就被禁止了。

第三個問題:儒家與西學對立嗎?

大家知道宋代的王安石有一句話,天變不怕、老百姓發牢騷也不怕,當然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於是,以後的中國就建立了一套所謂儒表法裡的一套,說的是儒家,行的是法家。但是儘管是這樣,還是有一些儒家不高興,實際上這也是儒家一直有的傳統,就是我們前面說的發牢騷,不滿現實。大家知道,孔子當年就講過,說現在這個社會禮崩樂壞簡直不象話,我已經沒有辦法對這個社會寄予希望,我要坐船跑到海外當移民。後來朱熹也說過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在儒表法裡這個時代,原初儒家對法家政治的不滿一直還是存在的,二千多年以後到了晚清,正是因為對法家政治的不滿,導致了中國最早學習西方的思潮,現在我們往往認為西學和儒學是對立的,但是在晚清,很多人恰恰是從儒家反法家的立場上,主動的引進西學。我把它稱之為引西救儒。

- 日本的崛起和誤導

那個時代,人們主張學習西方有幾個特點。第一,他們都認為中國自秦漢之後就禮崩樂壞,好的是三代,而他們往往認為今天的西方就是當年中國的三代。我們知道晚清那些主張學習西方的人,他們往往認為中國的墮落不是從晚清開始,而是從秦始皇就已經開始。按照郭嵩燾的說法,三代的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文明的,但是秦以後就墮落了,現在繼承三代盛世的是在西方,中國現在幾乎已經變成了蠻夷。按照他的說法就是這樣。那個時代的這些儒者,有一個特點,他們對我們今天被認為是自由主義核心價值的個人本位,自由這些概念,他們往往不太看重,他們看重要的是什麼呢?民主、共和,他們把民主、共和理解為古儒所講的天下為公。因此那個時代的這些人,他們主張學習西方,老實說主要不是船尖炮利,甚至他們認為如果像秦以後的大道之政,船尖炮利反而是有害的。像譚嗣同就有很極端的說法,他說如果中國不改變這種秦始皇以來的專制傳統,那麼中國將來如果軍隊強大了,如果搞不好反而會更糟糕。譚嗣同不是不愛國,而是說中國人要恢復三代的這種文明,就必須要建立憲政民主。

像這樣的一種引西救儒的思潮,在戊戌之前一直是很強大的,包括戊戌變法,從康有為一直到譚嗣同,都是這樣一種傳統體現。這種傳統應該說也有很深的基礎,但是到了戊戌之後就不一樣了,戊戌之後為什麼不一樣呢?原因有很多。我最近強調的一個原因就是日本的影響。大家知道在戊戌之前,主張學習西方的人很多都認為秦以後很糟糕,三代很不錯,我們學習西方因為西方很像三代,後來日本人學習西方,他們實現了富國強兵,可是日本人學習西方和當時的中國人正好相反,明治維新之前的日本,不像秦以後的中國,倒是很像西周。那個時候天皇是沒有權力的,日本當時是一個封建體制,也就是類似西周那樣的局面,而明治維新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就有一點像是周秦之變,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廢封建、立郡縣,這是明治維新很重要的內容。整個明治維新,在當時很多中國人看來,幾乎就是一場在西方影響下的周秦之變,也就是原來明治之前,日本像中國一樣封邦建國,也不怎麼樣,但是之後廢封建、立郡縣,這個國家就強盛起來了。於是中國人從中學到的,就是小共同體不利於軍國社會,中國要富國強兵,就必須學西方、要復興法家的那一套。

日本人在引進西學的時候,他們很反儒,但是日本人反儒這絕不是說他們就很贊成民主,實際上很多日本人認為儒學妨礙了皇權,尤其是後來的日本軍國主義受到這個東西的影響。由於日本的成功,又由於戊戌以後中國民族危機的深化,這就產生了一個很怪的現象,那個時候的中國人越來越認為西儒不像儒,反西必反儒,法家反而成了和西學比較兼容的現象,其中章太炎、魯迅等等,都有這個特點。其實所謂反儒不反法,就是要解構小共同體,強化國家的力量,而當時的個性解放運動就主張被理解為一種對小共同體的解構,說的簡單一點,就是從戊戌到五四,很多人離心目中的自由個性,主要是針對宗族的束縛、家庭的束縛、父權的束縛,因此我們就看到兩代人都要學習西方,但是他們對放的印象截然不同。郭嵩燾那一代人對西方的印象是文質彬彬的禮儀之邦,而中國當時被認為是大道執政,但是到了陳獨秀那個時代,西方就被認為是軍國社會,特別能打仗,而中國就是太文雅、太儒雅,這是不對的。這時兩代人都要學習西方,但是對西方的評價完全不同。

相反的,對於秦以後的法家那一套,我們知道同樣是維新派,譚嗣同死的比較早,譚嗣同認為秦政糟糕透了,可是康有為在1913年,也就是康有為比梁啟超要多活了二十多年,康有為一直到二幾年死,但是在1913年就對秦政有一篇高度評價的文章,他把秦政說的簡直無比美妙,說廢封建實現了人人平等,法國大革命追求的自由平等博愛,秦始皇都已經給了,那麼對由秦開始的這個時代,同樣是主張學習西方的這些人,他們的評價卻有如此之不同。俄國的確對中國有很深的影響,尤其是在引進社會主義方面,但是日本的影響也很大,尤其是自由主義,中國人引進自由主義很多是藉助日本,中國人引進社會主義很多是藉助俄國,但是這種引進都有一個很大的扭曲。很奇怪,法家學說成為兩者的共鳴,而儒家和自由民主的西學成為共同的犧牲品。

最後我要說儒家能否慾火重生呢?今天這個問題是非常令人關注的,我在這裡提出了一些設想。今天我已經不能詳細說了,我想把這些問題留在以後,現在還有一些時間,我想請大家來批評指正。謝謝。

本文轉自:終南山書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