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小说《祝福》看祥林嫂之死

从鲁迅小说《祝福》看祥林嫂之死

太初有道,感恩有你

在鲁迅小说集《彷徨》的第一篇小说《祝福》中,当“我”问鲁四老爷家的短工祥林嫂是“怎么死的”时,那短工淡然地回答说:“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似乎是回答了祥林嫂的死因。

我童年阅读的时候,没有在意这个问题,也没有读懂全篇内容。后来上了高中大学就认为是封建礼教和封建迷信害死了祥林嫂。可是,几年前再读又有点疑惑了,感觉并不像自己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应该还有一些更复杂更深刻的东西。至于究竟是些什么,没有去深究,忙忙碌碌中就把此事抛却脑后了。

那次有幸在上海图书馆聆听了郜教授关于《今天怎样读鲁迅》的讲座,颇为感动,及至返回,仍然欲罢不能。死亡的意象谜一般地缠住了我,令我抑制不住地去想象,想象并揣测祥林嫂的死亡之谜。

教授讲座的主题是怎样读鲁迅,他在讲解的过程中讲到了怎样读《祝福》,并且粗略地分析了祥林嫂的死,提示了一些问题。当他讲到“我”和祥林嫂关于灵魂的对话以及两人各自的心理困惑、内心彷徨,讲到祥林嫂在得到我的“说不清”的回答之后突然死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有一种感动驱使我再一次返回鲁迅的文本,再一次去重温祥林嫂,去探寻那个社会最底层的、孤苦伶仃的可怜寡妇的死亡之谜。

教授提醒我们:“五四”除高举“德先生”、“赛先生”(即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鲁迅先生又举起了一面“立人”的旗帜,就是从精神上“立人”。鲁迅的文章都有一个主题,就是国民性改造。我们今天读鲁迅,也要有主题有目标。我完全赞同教授的观点,相信鲁迅思想的核心就是“立人”,他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也是“立人”。因此,祥林嫂的死亡之谜,应该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寻找到线索。

由此,联想到祥林嫂的人生故事。

根据《祝福》的描述,祥林嫂刚到鲁四老爷家时,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虽然年轻,却早已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苦涩。祥林嫂是一个“童养媳”,而且是“等郎媳”,因为丈夫比她小十岁。实际上她只是婆家的一个劳动力和将来的传宗接代工具。小丈夫过早去世,她恐怕还没有过名副其实的夫妻生活,只是终日被使唤着干活而已,可丈夫的早逝却使她成了“不洁”的小寡妇。面对如此不公,她没有抱怨,逃出婆家的原因,可能也是对“一女不嫁二男”的贞洁观念的忠诚。婆家想要逼她改嫁,她已经可怜到连“守节”的权利都没有了,除了逃亡,她还能怎样呢?

好不容易逃到鲁四老爷家,她很珍惜这份女佣的工作,“比勤快的男人还要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可见,她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很容易满足。即使鲁四老爷剥削她的劳动力,把她当男人使,甚至一个人当成几个人使,她都毫不在乎。

可是即使这样,她也逃脱不了,还是被婆婆派人抢了回去。她打工的钱一文没舍得用,都存在主人家,全部被婆婆拿走。更悲惨的是,连她自己这个人也被婆婆给卖了。本来寡妇并不值钱,因为身上背着一个“男鬼”。为了多卖点钱,精明的婆婆就把她卖给了深山老林里的贺老六。婆婆用卖她的钱给第二个儿子娶了媳妇,还剩下一笔钱抓在手里。可怜的祥林嫂一方面受着贞洁观念的影响,一方面受着本能的驱使,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勇敢和反抗。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香案桌角撞去,结果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即便如此不堪,后来,她还是和贺老六过上了安稳的小家庭生活,还生了一个儿子。看来,她还是一个容易适应环境、也是比较好相处的人。

但是,好景不长,她的第二个男人也因为伤寒不治,撇下他们娘儿俩撒手而去。她不得不压抑住巨大的悲伤,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艰难地支撑着生活,就如文中所述:“幸亏有儿子……还可以守着”。谁料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她视为生命的唯一的儿子也被野狼叼走了。她真是悲痛欲绝、欲哭无泪。然而,就在她已经失去一切,“只剩下了一个光身子”的悲惨光景中,她家的大伯居然来收屋子,把她赶出了家门。

祥林嫂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老主人。鲁四老爷照例皱眉,但鉴于雇用女工之难,勉强用了她。儿子阿毛被狼吃掉带给她极大刺激和致命打击,她精神恍惚絮絮叨叨,逢人便讲阿毛的事,鲁镇的人们一开始图个新鲜,后来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甚至对她冷嘲热讽。鲁四老爷还暗暗告诫四婶:“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祥林嫂意识到自己“不干净”,还听柳妈说将来到了地狱因为有两个男人她要被劈成两半,就听信了柳妈的建议花大钱去土地庙“捐门槛”赎罪。可是鲁四老爷并不认可,仍然不让她插手祭祀的事。这对她又是一个极大打击,使她的精神雪上加霜,急剧恶化。最后终于被鲁四老爷赶走,成为流落街头的乞丐。

至此,祥林嫂似乎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当回乡探亲的“我”见到她时,发现她“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可是,她见到我时,“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她对“我”这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抱有很大的好感和信心,满怀希望地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我”没有能回答她的问题,没有能带给她希望和安慰,反而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了。第二天傍晚,“我”在惴惴不安和不祥预感中听到了祥林嫂的死讯。

关于祥林嫂的死因,鲁四老爷家的短工想当然地认为是穷死的。这种想法并不符实,因为祥林嫂很能吃苦耐劳,并且知足常乐。一些研究者则撰文指出,是封建礼教、封建宗法制度、封建迷信思想害死了祥林嫂。他们说得有道理,可似乎还没有触及根本。所谓礼教、制度和思想,它的产生、维系和运作,背后的力量和根源不都是人吗?从祥林嫂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在她的生活中,几乎每一次的跌落,都有一个具体的人为的因素。婆婆、大伯和鲁四老爷对她的歧视、欺辱和盘剥自不必说;一同打工的柳妈,那个自以为“善女人”的,也照样取笑、挖苦并严重地误导了她;还有那些鲁镇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同情、关爱、帮助她,反而冷酷甚至残酷地将她丧子的痛苦当做自己取乐的材料;另外,即使是丈夫病死和孩子被狼叼走这样的“天灾”,也还是牵扯到某些“人祸”的因素,也就是人的愚昧无知、疏于防范和疏于保护。

祥林嫂可谓命运多舛多灾多难。她原本无残病,“长相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如果一切正常,像她这样的贤惠女人,是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然而命运让她过早地跌进人间苦海,在饱尝苦难竭尽挣扎之后又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祥林嫂的一生尽管凄惨,却并不颓废。她善良、温柔、勤劳、知足,与人和睦,对人信任。她承受了封建礼教、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迷信思想的重重压迫,历尽生活的艰辛和磨难,饱尝世道的不公和冤屈,遭遇了世人一个又一个不屑和不堪的白眼,却从来没有自甘堕落和沉沦。她大多是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努力和奋斗,也有过离家逃避和激烈的抗争。直到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刻,她还对见多识广的读书人“我”“眼睛发光”,试图从“我”这里寻找光明和希望。过早、过多的苦难不仅磨砺了她,也唤醒了她,逼迫着她不得不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和人的赎罪问题。只是,她的思考盲目且不得要领。

我觉得,与《呐喊》中的阿Q相比,《彷徨》中的祥林嫂身上集中了更多的善良和苦难,以及由此而来的更多的思虑和彷徨。最耐人寻味的区别是这两个底层受害者的死,前者近乎是以喜剧的形式收场,后者则更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悲剧。有人说,阿Q虽然活得窝囊,死得时候还是有尊严的,因为他相信人死以后有灵魂有轮回,相信“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所以他“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而祥林嫂好像是独自一人迷迷茫茫栖栖遑遑地死去,应该是很痛苦很凄惨的。我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郜教授提醒大家,鲁迅的文章都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立人”,从精神上“立人”。著名人文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在《话说周氏兄弟——北大演讲录》中也指出,鲁迅思想中最基本的命题就是“立人”,并且指出鲁迅讲的人是真实的、具体的、个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观念的人。我结合原文重新比较了一下这两个“具体的人”,借用鲁迅《自序》的说法,我觉得阿Q更像是“昏睡”的人,而祥林嫂则属于被苦难“惊起”的人。阿Q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没有罪感和痛苦,当然也不会想到要赎罪,他的所谓相信灵魂和轮回,只不过是一种人云亦云,也是他“阿Q精神”一贯的最后的表现罢。而祥林嫂的罪感和赎罪意识是明显的,这主要体现在她对儿子阿毛之死的深切哀痛和忏悔上。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诉说,实际上也是在不断地表达着自己的忏悔。她的忏悔很具体很细致也很揪心,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只可惜她面对的不是拯救人类的上帝,也不是懂得苦难和忏悔、拥有怜悯和爱心的已经“立”起来的人,而是那些“昏睡”的、麻木的、自私的、冷酷的人。于是,她那沉重的苦难和撕心裂肺的忏悔,变成了别人口中轻飘油滑的笑柄。

儿子的死给祥林嫂以致命打击,使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但她毕竟被“惊起”了,有一定的辨别能力,对那些“昏睡”的冷酷的人,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但是当她看见“我”时,“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因为“我”是一个识字的、出门的、见识多的人,她相信“我”。于是,她切切地询问了三个她最关心的至关重要的问题:究竟有没有魂灵?有没有地狱?死掉的一家的人能不能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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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也是一个被“惊起”的人,“彷徨”在生命过程中的“昏睡”和“站立”之间,孤独无依,进退失据。但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她以为“我”有能力回答她的问题。可是“我”不能,因为“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我”对魂灵的关注程度还不如她那么深切和强烈。于是“我”用了“一句极有用的话”——“说不清”——来搪塞。搪塞之后,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了。第二天傍晚,“我”在忐忑不安中得知祥林嫂死亡的消息。

小说没有正面详细地陈述祥林嫂的死,只是通过“我”和鲁四老爷家短工的对话交代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是一个又一个没有“立”起来的“人”,包括没有“立”起来的祥林嫂自己以及她最信任的见多识广的读书人“我”,一起给祥林嫂制造了许多伤害和困境,以至于她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和之重,最后终于无法支撑下去。祥林嫂的死亡和“灵魂”有关,和“人”有关,和“立人”有关。

于是,我在私下里悄悄地设想了一下,假如“我”告诉祥林嫂,或者祥林嫂自己能够知道并且相信,她是按上帝形象造的有神性的尊贵的人,她是有灵魂的,她的灵魂是不灭的,她是可以无偿地被赎罪的,她还可以完整的形象在天堂里与自己的家人相遇、相亲相爱永不分离……那样的话,祥林嫂又会有怎样的感觉和结局呢?

我们知道,鲁迅的核心思想是“立人”,是在精神上“立人”。可见,鲁迅相信人是由肉体和精神两部分组成。肉体看得见,精神看不见,一般人都会重视肉体而轻视精神,更有甚者只认肉体否认精神。这样的不平衡容易导致人无法“立”起来,甚至还会变成所谓的“吃人者”、“被吃者”或“看客”,因此鲁迅提出要重视精神,要“立人”,他的弃医从文就是对自己“立人”主张的最好阐释。世界上许多科学家、哲学家认为人是由灵魂和肉体组成的,例如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奥古斯丁、阿奎那,大科学家牛顿、诺贝尔、爱迪生等等都相信人有肉体也有灵魂。

我们中华民族也有信奉和敬拜上天、相信灵魂永生的传统。古人把“天”“天帝”和“昊天上帝”通用,《诗经》《尚书》等古代经典中有很多歌颂和祭拜上帝的记载。例如《诗经·大雅》有“荡荡上帝,下民之辟”,“上帝临女,无二而心”,“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意思是说“至大至公奥妙无比的上帝啊,你是天下百姓的君王”,“上帝亲自察看你们,千万不要怀有二心”,“上帝生下众百姓,万物一定有法则”。从我们民族祭天和祭祖的传统可以看出,有很多人是相信昊天上帝和灵魂不灭的。例如孔子最崇敬的尧帝、舜帝,孔子本人和老子,开创康乾盛世的康熙皇帝,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等等,以及当今时代的许多人,都是敬畏上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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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鲁迅的“立人”,联想到“人”字的结构。人字的结构是一撇加一捺,它提示我们,从物质外形上看,人是有两条腿的,而且两条腿要一样长一样健康,这样才能正常站立。如果一条长一条短或一条硬一条软,那就是瘸子,如果一条没有了只剩下一条,那就站不起来,只好趴在地上。其实“人”字的结构也是一个隐喻,它提醒我们,人的本质特征乃是一种肉体和灵魂的综合平衡,人的健康应该是肉体和灵魂的综合健康,人的“站立”应该是肉体和灵魂的“双腿站立”。所谓“立人”,从根本意义上说就是要正视人身上的人性,反省和控制人身上的兽性,唤醒并发展人身上的神性。

在《祝福》中,“我”和祥林嫂虽已被“惊起”,却仍在“昏睡”和“站立”之间徘徊、彷徨,在灵魂的有与无之间徘徊、彷徨。或许这正是祥林嫂的悲剧所在吧?如果祥林嫂是一个肉体和灵魂都很健康的“站立”的人,那么,她就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神性,体验到自己生命的高贵和尊严,并且对永恒的事物抱有希望和信心。这些都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和施舍,也没有任何铁屋子可以阻挡。还有那个知识分子的“我”,看似没有祥林嫂那么凄惨可怜,可作为一个迷惘和彷徨者,确乎也显得有些气馁和不堪,以至于不得不考虑躲进酒楼咀嚼那些物美价廉的鱼翅,以便逃避眼下魅影般尾随接踵的“说不清”的现实。

然而,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因为死亡横亘在那里。在死亡面前,“我”和祥林嫂是平等的,并不会比她优越。其实,从存在的根本的意义上看,我们自己不也是祥林嫂吗?我们不也是孤独无依地在这个世界上颠沛流浪,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吗?由此突然联想到一句难听的骂人话”不得好死“,终于觉悟:“好死”这件事是多么的非同小可啊!原来,“我”也必须和祥林嫂一样去追问那个“说不清”的至关重要的终极问题。

至此,又想起郜教授的讲座。那天,在讲座结束后的互动中他先说:“我们今天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鲁迅。”后来面对一些”另类“问题又说:“我不是鲁迅,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 我非常理解他,只是我不能赞同他的后面一句话,因为他刚刚给我们讲解了祥林嫂的悲剧,他的提示让我很不情愿地领悟到:最终,正是那个“说不清”的“我”的“说不清”促成了祥林嫂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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