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vs妾:清代妻妾制度對《儒林外史》中女性的思想行為影響

《毛傳》將《詩經·召南·小星》中的小星理解為妾氏,將"嘒彼小星, 三五在東"中的小星解為群妾,"三五"喻為正室夫人,"眾妾自知卑賤, 故抱衾而往, 御不當夕"。《白虎通》中定義妻與妾:"妻者,齊也,與夫齊禮,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中國古代的妻妾制度使得家族中妻與妾的地位懸殊。正因妻貴妾賤,故而不得不為妾者覬覦正妻之位,未嫁者也對妾的身份頗為抗拒,在一夫一妻制的中國古代社會,"小星"身份的抗拒與超越便成了女性一生中的要務。

相比前朝與同期小說對女性主體價值有了超越性的尊重認可的《儒林外史》塑造了一批較為鮮活的女性形象,其中趙新娘與沈瓊枝是個性色彩頗濃的兩位女性,趙新娘常被論者批判奸邪,沈瓊枝則被尊為具有女性解放思想的奇女子,一美一醜的角色看似無關,但她們的行為選擇卻有著思想根源的重合點,為了擺脫"小星"身份的屈辱和不公,趙新娘"表演",沈瓊枝"出逃",最終都完成了一定程度的身份超越。

妻vs妾:清代妻妾制度對《儒林外史》中女性的思想行為影響

一、 軟藤縛石,憑子上位——趙新娘的扶正之路

嚴監生的妾氏趙新娘成功地從妾氏扶正為嚴家二奶奶,併為此鑽營謀劃,頗費機巧,這樣苦行的心理動因,便在於對正妻之尊榮的貪慕。《儒林外史》第九回中,秀才梅玖解說過:"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是頭髮白了,還要喚作新娘。"可見妾之身份低微,根本無法根植於宗族觀念之基礎,雖也是家族中人,卻更像是可以隨意傾軋遺棄的器物,在這樣的環境下,趙新娘不甘心做一輩子的"新娘",在正妻王氏病重之時便動了爭取扶正的念頭。

在封建家庭中,明媒正娶的正妻一般有一定的家族依恃,而妾的家世一般不被重視。趙新娘的母家不過市井小民,無法依靠,因而她爭位不在孃家,而在正妻王氏及王氏的兩個哥哥,求得他們的首肯與幫助,趙新娘才能清除身份低微這一被扶正的阻礙。

王氏臥病不起時,她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到病勢不好時,還抱著孩子坐在床頭哭泣,還邊哭邊道"我而今只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或擺個香桌在天井裡,哭求天地,要頂替奶奶去死。王氏說她痴,各人的壽數哪能替。她辯稱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麼,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只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各疼。自古道'晚娘的拳頭,雲裡的日頭。'這孩子料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

妻妾尊卑制度並不能程式化的讓妾心中滋生出對主母真正的忠誠,更不必說"替命"式的"情深義重"。因而這種殷勤與厚意,乃作偽無疑。但趙新娘通曉人心,明白一味的表白是不切實際、不易為王氏相信的,便說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言辭,自己想要上位卻以悲情模式裹挾孩子求得憐憫,只為引得王氏明白她的心思,王氏雖不相信她的虛情假意,卻也無力改變她在自己病重的時候做全了的表面功夫和在府中營造的賢女形象,在仕女的旁證與趙新娘側擊的精神折磨下,終於自己提出"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新娘演戲良久,只為這句話,便"忙請爺進來",一個"忙",戳穿了之前盡是偽態,所有眼淚與悲痛,只是她為了擺脫小星身份以進位的手段。

以吝嗇著稱的嚴監生在買通王氏二兄同意自己扶正趙氏時花了兩百兩銀子,但這並不代表他對趙新娘這個妾氏有真正的感情和倚重。這個妾之所以能被重視,只因其有子。嚴監生一方面恐怕寒族多話,另一方面,更為了保全子嗣,才同意了扶正趙新娘。由此可見,在妻尊妾卑的模式中,如果妾有子,則還有容身之處,若無,趙姨娘扶正的機會微乎其微,且後續的命運將更加難以自主。

聯合著丈夫討好舅爺後,趙新娘終於以妻的服制拜天地拜祖宗,確認了晉級身份後,趙氏又穿著吉服拜到尚未斷氣的王氏床前,立遺囑、簽字備案,看似恭敬,實際卻是以取而代之的戰果對王氏再次逼殺,滿足自己對於名分與財產的訴求。一聽"奶奶斷了氣了!"正在徹夜慶賀的趙氏,一頭撞向床沿,哭死過去。被眾人撬開牙關,灌下開水,搶救灌醒後,還披頭散髮滿地打滾,哭得個天昏地暗。成服之日,執意披麻戴孝,要以妾的身份盡主僕之禮。這樣的行為正如李漢秋所言,"並不痴",藉著"其言甚巧","用水磨工夫",終於憑藉"軟藤縛石的戰術"和誇張的造勢騙取了全府上下的好感,她的小星身份從社會認同感上完成了擺脫與超越。

憑著幼子與正室的身份,趙氏從此過上了"錢過北斗,米爛陳倉,童僕成群,牛馬成行"的享福日子。但在丈夫和兒子相繼離世後,她作為女性的弱勢顯現出來了。嚴貢生欲立自己的兒子為二房之嗣,趙氏為了財產和地位自然不依從,嚴貢生便不耐煩:"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哪有這樣的規矩不要犯惱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立刻叫媒人來領出發嫁","我替二房立嗣,與她(趙氏)甚麼相干?",全然是對待妾的態度。本來擺脫了小星身份的趙氏,此時在地位上再次墮至妾位。正如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中的闡述,妾在家族中沒有地位,生活於家族的最底層,受到妻的管教。不同於正妻,妾只是丈夫的配角可有可無,充其量只是丈夫的生育工具而已。趙氏被嚴貢生視為嚴家的一個生育工具,一個可以任意買賣的奴僕。最後在庶出出身湯知縣的裁決下,趙氏分得了三分家產度日,扶過正的身份成了虛置,依然只能任人欺凌。

妻vs妾:清代妻妾制度對《儒林外史》中女性的思想行為影響

趙新娘的形象設置,諷的是其人之奸之偽,更是妻妾制度對人的異化,封建男權下婦女地位之低微。即使小星成為正妻,也同樣不能真正地"扶正",依然處於社會的偏畸地位。

二、超擢時代,困囿時代——沈瓊枝出走前後

沈瓊枝作為《儒林外史》乃至文學史上都極具光輝的女性,歷來被評價具有反叛精神與解放思想,對封建婚姻制度提出了挑戰與叛逃,似乎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古代版林道靜。但是從她的出逃動因與最終歸宿來看,她固然有著非同一般的才氣、俠氣與見識,卻並沒有真正對所處的制度進行反戈,其個人命運結局,也難免引人發出"娜拉出走以後"的追問。

妻vs妾:清代妻妾制度對《儒林外史》中女性的思想行為影響

進了宋府 ,沈瓊枝確認是被當妾看了,便說"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人家! 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綵,擇吉過門? 把我悄悄地抬了來,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只要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得說了!"後來出逃前又說"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麼肯去伏低做小!"這番言論很見得沈瓊枝的膽氣與自尊——並不是求得命運自主的自尊,而是不能做妾的自尊。從她一開始安心待嫁看,她並沒有不聽從父母之命要去像李千金那樣尋找自由愛情的想法,否則在嫁之前便可出逃,而不是在發現自己沒有正妻之位後才不願嫁人。沈瓊枝的怒火併不是對著封建婚姻模式的,她並未覺察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安排婚姻有不合適之處,甚至也是認同妻妾制度的,潛意識裡認同了妻為尊,妾為卑,本就不被平等對待的女性在婚嫁之中又被二次切分地位,但沈瓊枝自恃父親是衣冠中人,自己也才貌雙全,便默認了妾這樣的低微身份合該別的女子去承受,自己只可享妻之尊榮。換而言之,如果宋家確實以周全的娶妻之禮迎她入門,她的出逃便不太可能成立,即使知道對方是個俗商,以其之前恭順待嫁的態度可知也同樣會順從於既定命運。

她的"逃婚",並不源於追求婚姻自由、愛情自主,而是認為為人妾室是不光彩的事情,這樣的認知其實本就是對封建妻妾制度與婚姻模式的認同。 《範式家訓》有記載:閨門為王化之源,妻妾之分不正,則家不齊。但能毋為愛惑情迷,則尊卑分定。妻正位乎上,妾承順乎下,刑之於化,整肅和平,修齊治平,如或賤抗,貴偏壓正,則身危家索,可立而待,可不慎歟。心性頗高的沈瓊枝不願"承順"他人, 作"得接見君子而不得伉儷也"的低位之妾。可見縱是沈瓊枝確乎是個聰慧自主的奇女子,其思想也是深受妻妾制度的影響,並不能真正地對此反戈。

妻vs妾:清代妻妾制度對《儒林外史》中女性的思想行為影響

她的出格之處,與其生長經歷有關,其反叛是性格體現,而不是價值選擇。沈瓊枝的父親在沈瓊枝童年時便離家在外七八年,這段時間內,沈瓊枝無父亦無母之教誨養育,全憑自身支撐家,獨立成長的經歷熔鑄出一個堅強老到、帶些江湖氣的女子。這也讓她比尋常閨秀更易自視清高,有光輝的人格在這社會中衝撞出光芒,卻最終也不得不依歸環境。盧外侯在《中國思想通史》中說道:"資本主義要排斥身份性的人格依附,然而封建主義的頑強傳統又要維持這樣的人格依附。"吳敬梓並未明寫沈瓊枝回鄉後的結局,但是不難推知,她將重新依照父親之命再度嫁人,所嫁之人是不是"有情人",會不會還是個俗物,這都是次要的,唯一可確定的,不過是她用以保全尊嚴的正妻之位。能夠讓娜拉出走以後仍然有路可走的社會土壤,彼時並未出現,即使沈瓊枝有一定的經濟獨立能力,最終也必定會被"抓捕歸案",雖然有著自決自為的勇氣,但最終只能在不公的社會中衝撞,在無所希望時依然守護著心中所求。

三、吳敬梓對妻妾制度的態度

吳敬梓本人是個風流客,愛美色尚風流,胡適評價他,說她的財產都是在秦淮河上嫖盡的。他自己的《減字木蘭花》"昔年遊冶,淮水、鐘山朝復夜。金盡床頭,壯士逢人面帶羞。王家曇首,伎識歌聲春載酒。白板橋西,贏得才名曲部知",也證明其對紅顏的珍重。吳敬梓雖然風流,但是對女性是有著超越時代的先進評判的,比起《水滸傳》甚至《金瓶梅》等,《儒林外史》中的女性形象不再只是符號化的失語者形象,也不只是賢妻孝婦等男性慾望中的"天使"形象,尊重甚至欽敬在諸如沈瓊枝這樣的形象塑造中流露。

在趙新娘和沈瓊枝這樣為妻妾制度所困的形象描寫之中,吳敬梓已含蓄地表露了對妻妾制度的批評,同情著尊卑不等的女性命運,更惋惜被此異化或束縛的女性人格。而作為其本人代言的杜少卿則在於名士談天說地時明確表達了對娶妻納妾的看法,言論頗奇,亦令現代讀者生敬。季葦蕭醉言:""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據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緻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面對納妾的建議,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醜,我固及見其妓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佔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雖是從無妻男性的角度說,也有著傳宗之念,卻也顯出了精神的覺醒。他對沈瓊枝"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的評價,傳達著他對功名富貴的漠視,這背後,是對功名對人性的抹殺的憎惡,這其實也透露著對合乎道義與人情的人倫關係的追求,他明白妻妾並存的關係是不真摯不篤實的。這樣的思想無疑是先進超拔於時代的。在清初資本主義關係萌芽之時,精神也開始萌發靈趣和活力,特定的時代和社會環境給予了沈瓊枝、杜少卿或者說是吳敬梓精神生長的土壤,只是土壤依然貧瘠,只待後世漸漸肥沃。

趙新娘與沈瓊枝對小星身份的抗拒與超越都一定程度地實現了,但在封建環境的土壤中又始終不能消解"小星"背後的不公與無望,即使暫時滿足了正妻之位的願望,這也不過身處"在愛人的形式下吃人"的禮教困局,無法衝破魯迅描繪的那個"無有殺人主犯"的"無物之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