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者|劉慈欣談《三體》:我們努力使地球成爲所有可能的地球中最好的那一個

在《三體》英文版出版之前,作者劉慈欣為英文讀者寫了一篇介紹《三體》和中國科幻小說的文章。

《三體》和中國科幻小說

——可能世界中最壞的一種,以及可能的地球中最好的一個

幾年前,一部科幻小說在中國面世,它有一個奇怪的標題:《三體》。

這部小說一共有三卷,整部書的標題是《地球往事》,第一卷《三體》(注:英文版正式譯名為《三體問題》)之後的兩卷分別為《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中國讀者更習慣把整部作品稱為《三體》。

书者|刘慈欣谈《三体》:我们努力使地球成为所有可能的地球中最好的那一个

劉慈欣《三體》中文版封面

科幻小說在中國是一個不太受重視的文類。評論界一直把這個類型當作是青少年文學的一個分支,對它沒有多少興趣。《三體》的主題——外星人侵入地球這個題材並不少見,但關於它的討論卻很少。

因此,當這本書在中國引起了廣泛的閱讀興趣並引發大量爭論時,每個人都為之驚奇。人們在平面媒體和網絡上對《三體》的討論是空前的。

舉幾個例子。中國科幻小說的主要受眾是高中生和大學生,但《三體》卻得到了IT企業家的注意。在網絡論壇上和其他一些地方,他們就書中的各種細節(比如對費米悖論的一種解釋——“黑暗森林”理論,還有外星人對太陽系的降維攻擊等)展開爭辯和討論,用它們來比擬中國互聯網公司之間你死我活的競爭。接著,《三體》引起了長期被現實主義文學所統治的中國主流文學界的注意。《三體》就像是突然闖入人們視野的怪獸,令文學評論家們迷惑不已,但卻又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這本書甚至對科學家們和工程師們也產生了影響。一位宇宙學家兼弦論物理學家李淼寫了一本書,名為《三體中的物理學》。許多航天工程師都迷上了《三體》,中國航天局甚至邀請我做他們的顧問(雖然在我的書中中國航天局被塑造成保守、狹隘的形象,一位極端激進的軍官甚至要藉助暗殺多人的方式才使新的思想得到採用)。這些反應可能對於美國讀者並不新鮮(比如《星際迷航中的物理學》,NASA科學家也經常與科幻作家合作),但在中國卻是聞所未聞的。這與上世紀80年代以來官方壓制科幻小說的政策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網絡上,有許多讀者為《三體》創作歌曲,還有很多讀者渴望有人把它拍成電影,有人甚至不厭其煩地用其它電影的片段剪接成《三體》的短片。新浪微博上有大量用戶的ID來源於《三體》中的角色,他們用書中人物的口吻對時事進行評論,拓展了小說中的故事。基於這些虛擬ID,有人開玩笑說“ETO”已經準備就緒了(ETO,地球三體組織:小說中地球叛徒組成的三體侵略軍第五縱隊)。中國最大的電視臺CCTV曾經舉辦了一系列關於科幻小說的訪談,有一次在現場的上百名觀眾突然喊起了小說裡面ETO的一句口號:“消滅人類暴政!地球屬於三體!”兩位電視主持人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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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英文版封面

當然,這些事件也僅僅只是中國科幻小說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歷史中新近發生的事。

中國科幻小說誕生於20世紀初,清王朝的統治在那時已經搖搖欲墜。當時的中國學者接觸了西方科學技術,對它抱有很大的好奇,並把它看作是把這個國家從貧窮、孱弱和全面落後中拯救出來的唯一希望。當時出版了許多普及和思考科學的著作,包括一些科幻小說。失敗的戊戌變法運動的領導者之一,著名的學者梁啟超寫過一部名為《新中國未來記》的科幻小說,其中寫到了在上海舉辦的世界博覽會——這個圖景直到2010年才成為了現實。

在中國,科幻小說像大多數文類一樣服務於現實的目的。在它誕生之初,夢想中國有一天強大起來、擺脫殖民掠奪的中國人用它來宣傳他們的理念。在清末民初的科幻作品所設想的未來中,中國往往是一個強大、富裕、先進的國家,在國際上受尊敬而不是被壓迫。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科幻小說成為了普及科學知識的工具,主要創作對象是兒童。大多以技術設想為核心,沒有或少有人文主題,人物簡單,文學技巧簡單甚至單純。很少有故事在火星軌道之外展開,大多數都發生在離現在不遠的時代。在這些作品中,科學技術總是正面力量,科技帶來的未來總是一片光明。

考察這個時期的科幻小說,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社會主義革命之後的早些年,對政治和革命的熱情滲入了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空氣中似乎都洋溢著共產主義理想的味道。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可能會期待在這一時期的科幻小說中讀到各種對共產主義烏托邦的描寫。但事實上卻連一部這樣的小說都找不到。實際上不存在以共產主義為主題的小說,沒有一部小說為推廣這一概念,勾勒過哪怕最粗略的圖景。

到了八十年代,鄧小平的改革開始初見成效,西方科幻對中國科幻的影響開始表現出來。中國的科幻作家和批評家們開始爭論科幻小說到底應該是姓“文”還是姓“科”,最終以文學派的勝利告終。這場爭論對中國科幻未來的發展方向起到了巨大的影響,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科幻小說新浪潮運動在中國遲來的勝利。科幻小說終於擺脫了作為單純的科普工具的命運,開始能夠朝著新的方向發展。

從九十年代中期至今,中國科幻小說經歷了一次復興。新作者們和他們的新理念和上個世紀已經沒有多少聯繫,隨著中國科幻的多元化發展,它的特質中“中國化”的元素正在淡去。當代中國科幻和世界科幻小說越來越相似。比如在中國科幻作品中可以容易地找到與美國作家寫過的風格和主題相類似的東西。

值得注意的是,上個世紀中國科幻作品中的科學樂觀主義幾乎完全消失了。當代科幻反映出的對技術的態度更多是懷疑和憂慮,這些作品展現的未來是昏暗而不確定的。即使光明的未來時有出現,也是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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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葡萄牙語版和希臘語版封面

《三體》出版的時候,中國科幻小說市場焦慮而消沉。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文類的長期空白造成了讀者群體的小眾化。科幻小說愛好者們常常覺得自己好像孤島上的野人一樣受外人誤解。為了吸引圈外的讀者,作者們感到自己必須放棄原教旨主義的“科幻核心論”,轉為強調這個文類的文學性和現實性。

《三體》的一、二卷中體現了一些朝這個方向的努力。第一卷有很大篇幅發生在文革時代,第二卷中的中國未來仍然處於與現在相似的社會主義政治體制下。在這樣的背景下,在第三卷出版前夕我的出版商和我本人都沒有對它抱太大的希望,因為隨著故事的發展,已經不可能再把第三卷放在現實背景下,我的筆觸必須伸展到遙遠的未來和太空中遙遠的角落。按常理推斷,中國讀者是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

我的出版商和我的得出的結論是:既然第三卷不可能在市場上取得成功,也許最好放棄吸引非科幻迷讀者的努力。於是,我寫了一部“純”科幻小說,這部小說我寫得甚是暢懷,因為我自認為是個硬科幻愛好者。這樣,我為我自己寫了第三卷,寫的盡是多維宇宙、二維宇宙、人造黑洞、小型宇宙之類的東西,還把時間線拓展到了宇宙熱寂的時刻。

然而,令我們大跌眼鏡的是,正是完全為科幻愛好者創作的第三卷,使得整部作品受到了廣泛的關注。

《三體》的經驗使得科幻作者和評論家們開始重新審視中國科幻和中國。他們意識到他們忽略了中國讀者思維方式的轉變。隨著現代化步伐的加速,新一代的讀者不再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把視野侷限在狹小的現在,而是轉向了未來和更寬廣的宇宙。中國的現狀有點像美國的黃金時代,科學技術展現了一個充滿奇蹟的未來,巨大的挑戰與機遇並存。這是科幻小說發展與繁榮的肥沃土壤。

科幻小說是關於可能性的文學。我們所生存的宇宙也是無數個可能性中的一種。對於人類,一些宇宙比另一些更好。而《三體》展現的是可能世界中最壞的一種,是所能想象的最黑暗、最殘酷的宇宙圖景。

不久以前,加拿大作家羅伯特•索耶訪問中國,當他討論三體時,他把我選擇這一可能世界中最壞世界的原因歸結於中國歷史經驗和中國人的特質。作為加拿大人,他聲明自己對人類和地外文明的關係持樂觀觀點。

我不認同這一分析。在上世紀的中國科幻作品中,宇宙是友好的,大多數地外文明以朋友或導師的形象出現,它們擁有上帝般的耐心和寬容,為我們,一群迷失的羊群指明瞭正確的方向。例如,在金濤的《月光島》中,外星人安撫了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的精神創傷。在童恩正的《遙遠的愛》中,人類與外星人的愛情生動而莊嚴。在鄭文光的《地球的鏡像》中,與性情溫和、道德高尚的外星人相比,人類是如此的墮落,以致於外星人被嚇得逃離了地球,儘管他們擁有先進得太多的科技。

但反觀地球文明在宇宙中的地位,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在宇宙中不像現代的加拿大,倒更像500年前歐洲移民到來之前的加拿大土著人。當時,由不同民族組成並代表至少10個語族的上百個部落,共同居住在從紐芬蘭省到溫哥華島的加拿大。對他們來說,與作為高級文明的西方人的接觸,更接近於《三體》中所描繪的那樣。由加拿大土著人作家喬治斯伊拉茲馬斯和喬桑德斯所著的書《加拿大的歷史:一位土著人的觀點》,對此有著刻骨銘心的敘述。

我在《三體》中描寫可能世界中最壞的一種,是希望我們能努力使地球成為所有可能的地球中最好的那一個。

(*英文原載TOR.COM,原標題:TheWorst of All Possible Universes and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Earths: Three Bodyand Chinese Science Fiction;譯者:清水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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