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函授面授都不是問題,但千萬別叫我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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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元和年間,由於政治鬥爭被貶謫到永州的柳宗元,迎來了一位年輕的訪客,這位客人的名字叫韋中立,是永州的刺史韋彪的孫子。

韋中立非常仰慕柳宗元的才華,專門從京城向柳宗元請教學問。回到京城後,他又寫了一封懇切的信,表達了要拜柳宗元為師的請求。出乎他意料的是,雖然柳宗元熱情地幫他解決各種困惑和問題,卻委婉地拒絕了他拜師的要求,還回復了他一封長信說明原因,就是著名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事實上,除了韋中立之外,柳宗元也幾乎拒絕了當時所有希望拜他為師的學子的請求。

和柳宗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和他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另一位古文大家韓愈。

韓愈一生招收了無數門徒,歷史上稱為韓門弟子(當然,這個“韓”是韓愈的韓)。韓愈的“好為人師”,“柳宗元的患為人師”究竟反映了兩人在教育理念方面的怎樣的差異,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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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曾經湧現出不少的名師。

在韓愈和柳宗元之前,有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到漢代的各路經學達人;在韓愈和柳宗元之後的宋明時代,又出現了程頤、程顥、朱熹、陸九淵、陳白沙和王陽明等一干名師。

讓人感到詫異的是,從魏晉時代一直到韓愈和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時代,長達五百年的時間中卻很少有名師湧現。大多數的教育都是通過家庭教育來實現,就如我們此前提到的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等等。

其中原因很簡單,從魏晉開始的門閥制度,讓很多世家子弟並不需要拜師,甚至不需要通過努力就能身居高位,由此形成了六朝清談的風氣;而從隋唐剛剛開始的科舉制度,在考試錄取方面也有很多不完備的地方,與其拜師求學,還不如多多打點關係;即使有些熱衷拜師的人,也更多是希望能夠通過老師提前獲知一些考試內幕,而非獲取知識本身。

種種不良風氣的日積月累,使得學子們對拜師這件事兒缺乏基本的平常心。

用韓愈的話說,就是“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 。

拜一個身份卑微的老師,自己覺得沒有面子;但是要是去拜一個已經身居高位的老師,又感到太像阿諛奉承。

目睹師道淪喪的情景,韓愈寫下了那篇千古流傳的《師說》,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要重塑師道尊嚴的態度,並且自己率先行動,以孔子、孟子和揚雄等人思想的正宗繼承人自居,招收了大量的子弟。

這件事兒雖然在後世評價很高,但在當時,只能用“板磚橫飛”來評價。

根據柳宗元的描述:世人聽說韓愈大張旗鼓收徒的行為,都感到驚怪,相聚咒罵,對他指指點點,而且大肆渲染地編造謠言來攻擊他。韓愈因此也收穫了“狂人”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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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同樣對師道不存的現狀感到痛心,但柳宗元採取了和韓愈不同的方式,他撰寫了多篇文章闡明自己不要當老師的態度,後代的章士釗是這樣評價的:

“柳子厚不肯為人師,因從不以文自鳴,貫穿百家,亦並不以道統自認。”

為什麼不願意為人師呢,柳宗元給出了一些解釋:

第一,是一些自謙之詞,個人才學有限,身體狀況不佳,不足以給年輕人一些指導;

第二,自己被貶謫到永州,本身已經處處招人排擠,不想給政敵以藉口,遭受無端的誹謗;

第三,韓愈開門收徒遭遇“板磚橫飛”,讓他有所顧慮,雖然佩服韓愈的行為,但自己畢竟不如他那麼勇敢,就不去步他的後塵了。

根據這些表面理由,後世很多人評價,在重振師道的這件事兒上,柳宗元缺乏像韓愈一樣的擔當和勇氣。

不過,如果對柳宗元的言行進一步瞭解,我們會發現,這樣的評價其實是不夠客觀的。

柳宗元不肯為師,雖然難免有一些趨利避害的考慮,但更主要的緣由還是他對於師道的深刻認識以及對於師生之間關係的獨特理解。在重振師道這件事兒上,韓柳之間方式不同,卻在不同的層面上發揮了重大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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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韓愈和柳宗元之間差異的深層原因,我們還是有必要簡要地回顧一下他們的成長經歷。

韓愈和柳宗元相差五歲,都是出生在官宦世家,但境遇卻很不同。韓愈的父兄在他幼年的時候就早早地離世,韓愈的青少年時代,經歷了很多的顛沛流離,這樣的經歷呢,讓韓愈早早就看盡各種世態炎涼,也對成名成家有著極度的渴望。從青年時代,他就不斷地以“干謁”的方式,向各種朝廷高官自薦,屢敗屢戰,形成了堅定果決的氣質。而在重振師道方面,不顧他人的眼光,擔當旗手和急先鋒,堅持儒家道統,排斥其他思想,這些和他的性格與經歷,是一脈相承的。

而相比於韓愈,柳宗元的青少年時代,更平順一些。父親飽讀詩書,母親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柳宗元自幼對諸子百家的文化都有很廣泛的涉獵,雖然儒家思想仍是他的精神支柱,但柳宗元對其他各家的思想,也能保持開放包容的態度。

進入仕途之後,柳宗元參與了王叔文的改革,經歷了從巔峰到低谷的挫折,流落永州,卻還是能以謙謙君子的態度看待各種事物,寄情于山水間,寫下著名的“永州八記”。不同的經歷和性格,使柳宗元在處理問題上的行事風格和關注重點和韓愈有所差異。無論是古文運動還是重振師道,韓愈更像是振臂一呼的旗手,而柳宗元則是不在意名分,以效果作為主要出發點的實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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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自稱“患為人師”,但是柳宗元在指導年輕人方面,是不遺餘力的。用他的話說,是“去其名而全其實”,也就是說,雖然沒有師徒的名分,但只要自己所知,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他指導年輕人的主要方式,是通過書信,類似於今天的函授。

就在他回絕韋中立的那封信中,柳宗元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在寫文章方面的心得,又開出了一個包含諸子百家書籍的書單供韋中立參考;在和秀才盧英的通信中,柳宗元提醒他要內外兼修,既要有良好的內在道德品質,又要有優雅的外在禮儀;而對於秀才崔安,柳宗元告誡他文章的重點在於能夠闡明道理,不要一味追求詞藻的華麗。這些信件,不僅啟發了當時的年輕人,對後世也影響非常深遠。

除了對後輩學子的提攜,柳宗元在推動師生之間平等關係上的努力也同樣可貴,他專門寫了一篇名為《師友箴》的文章,闡明自己的觀點。

在柳宗元的眼中呢,無論是從師還是交友,地位是否崇高,身份是否顯赫,年紀是長或幼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關鍵的,是為人行事是不是品德高尚,原則分明,也就是所謂的“有道”。如果是有道之人,就算是庸人和乞丐也可以作為老師和朋友,如果背離了這一點,就算公侯將相也不足以成為師友。

在如此原則的指引下,柳宗元儘量避免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師長的身份,禁錮住向他請教的年輕人們的思維,他更看重的是師生之間的交流切磋。和他交遊多年的堂弟宗直和盧遵等人,都是他亦師亦友的夥伴。

相比於更多強調單方面的“傳道授業解惑”的韓愈,柳宗元對於師道本質的體悟,或許要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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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19年,47歲的柳宗元英年早逝,老友韓愈在他的墓誌銘當中這樣寫道:

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看到“患為人師”的柳宗元不依靠名分也能影響萬千學子的情境,“好為人師”的韓愈,或許也會對這位合作多年卻也論戰多年的老友,平添幾分敬意吧。

總結一下,在中唐年間,目睹“師道不存”的情景,同為古文大家的韓愈和柳宗元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韓愈以《師說》為號角,扛起了重振師道尊嚴的大旗,對後世影響深遠,引發了此後宋明時代講學的熱潮,但對師道尊嚴的過度強調,對儒家道統的執著,也為千餘年來思維模式單一、師生關係緊張等問題埋下了隱患。

而柳宗元通過《師友箴》等文章,以及寫給眾多青年學子書信,表達了更為寬容、平等的師道理念,雖然在影響上稍遜一籌,但其中的理念卻與當今的教育更加契合。千年之後的我們,對於當年的師道之爭已經很難感同身受,但柳宗元所倡導的兼容幷包態度和師生平等關係,直至今天,依然有重大的實踐價值。

文章轉自“師之”app中的《教林廣記》欄目,歡迎前往下載註冊並訂閱查看最新內容!

柳宗元:函授面授都不是問題,但千萬別叫我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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