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找個叫辛棄疾的人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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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如果在天有靈,聽到八九百年之後、21世紀一個叫陳彼得的清癯老者,把他的《青玉案·元夕》演繹得這麼蕩氣迴腸,會不會從雲中坐起來,電笑一回、繼而淚飛頓作傾盆雨?

看網上的重播,當辛棄疾這個名字以詞作者的身份出現在一首歌的字幕條時,還是不由得心頭一熱。

詞本來就是唱的,只是誰也不知道古人怎麼唱的。但還是有個別的歌,合上古詩的節拍,唱到了人們心裡。

蓦然回首,找个叫辛弃疾的人做兄弟

比如何佔豪作曲、徐小鳳演唱的《別亦難》,譚健常作曲、鄧麗君演唱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王酩作曲、姜家鏘演唱的電視劇《諸葛亮》主題歌(鳳翱翔於千仞兮),王立平作曲、陳力演唱的《枉凝眉》。

在那期節目裡,陳彼得的演繹蒼勁豪邁,勢如破竹,有綻放的美。鬚髮如雪的老人積七十四年的人生滄桑,穿越時空去感知辛棄疾,開口便唱出了磊落勁健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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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寫的是正月十五的夜景,華燈競放,美女如雲,這是中國的狂歡節,也是難得的賞心樂事。辛棄疾的大視角舒捲自由,讀來有如身臨其境。然而這個元宵大片在即將滾屏之際,畫風一轉,對準的卻是一個悄立於火冷燈稀處的、潮流之外的孤寂女子。

在辛棄疾那個年代,作為指示代詞的“他”只有這一個字,用以區分性別的“她”五四運動以後才有。理論上還不能斷言詞裡面“他”的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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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都藏不住其中的隱喻色彩,映襯了作者的人生寫照。就象朱自清在《荷塘月色》裡說的,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因此,這首詞被很多人認為是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的例外之作,是所謂的婉約詞。

那麼問題來了,婉約詞也可以合上搖滾風嗎?以流浪豬的粗淺觀察,如果是秦觀、李清照的婉約詞,不能這麼唱,但是辛棄疾的可以,或許慷慨悲歌更能到達他的內心。因為他本質上是猛虎,身上奔淌著悍勇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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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辛棄疾,開宗明義的介紹都是“豪放派詞人的代表”,這很容易使人把他想像成一個文人。沒錯,他是蘇東坡之後的詞壇的霸主,但也許,他根本無意和任何人在文學方面爭霸。

他在意的是另一個疆場,是金戈鐵馬、出生入死的前線,是大軍縱橫馳奔的深溝高壘,是象前輩岳飛那樣“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辛棄疾出生在山東濟南。(大他五十歲的李清照也是正宗濟南人)

辛棄疾出生時,山東地區已經淪陷於金人之手長達十三年。父親早亡,辛棄疾從小跟爺爺生活。爺爺是個有氣節的人,給他取名“棄疾”。“棄疾”,正是“去病”之意。意思要效仿西漢名將霍去病,成為民族英雄。據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登高望遠,指畫山河”。

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辛棄疾迅速成長為一位出類拔萃的青年英雄。二十歲的他舉起抗金義旗,在濟南南部山區聚集了一支二千多人的隊伍。不久,他率眾投奔由耿京領導的山東最大的一支起義軍,在軍中掌管行軍大印。

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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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手跡《去國帖》:棄疾自秋初去國,倏忽見冬,詹詠之誠,朝夕不替。第緣驅馳到官,即專意督捕,日從事於兵車羽檄間,坐是倥傯,略無少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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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歲,辛棄疾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然而,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蘇東坡正在以進士身份等著中組部安排工作,陸游正在和唐婉談戀愛,而福建人柳永則在趕考的路上擅自停了下來,沉溺於蘇杭的溫柔鄉中不能自拔,並寫了鋪排恣肆的都市讚美詩《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這是柳永的中國夢,絕對國富民強,絕對和諧,絕對正能量,絕對能上新聞聯播頭條。然而沒有這首詞,辛棄疾和他的弟兄們或許還不至於那麼辛苦。

1161年夏天,金國的狼主完顏亮大舉南侵。原因是完顏亮讀完柳永的《望海潮》一詞,驚歎於杭州之美:“遂起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志”,隔年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宋。

黑雲壓城城欲摧,辛棄疾說服義軍統帥耿京南歸,併到杭州親自聯絡。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不料變生肘腋,部將叛變,耿京被殺。

辛棄疾大怒,躍馬橫刀,親率五十鐵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押解到臨安正法,並統率上萬人的部隊南下歸宋。真正是“壯歲旌旗擁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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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員無敵戰將,這是辛棄疾在南宋的驚豔亮相,也是他本人沙場上的謝幕演出。在這之後,他連視死如歸的機會也沒有了。

看看南宋的那些皇帝吧:宋高宗殺岳飛,向金納貢稱臣;宋孝宗割地賠款,把原本向金稱臣改為叔侄關係,金為叔,宋為侄;宋光宗,即位兩年患精神分裂症;宋寧宗,史書記載“不慧”,即弱智,繼續割地賠款,再改兩國為伯侄關係;寧宗本有八子,全部夭折。。。。

和他人生楷模霍去病所不同的是,終其一生,辛棄疾都要和這個窩囊廢、精神病和弱智皇帝迭代而出的朝廷相愛相殺。在遍地蠟燭互相標榜的時代,燈泡的下場往往很慘。

辛棄疾後來做過湖南江西的地方官,依然厲兵秣馬,經常挑燈看劍,而上頭只作沒看見。他“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甚至拍了一千遍,也沒等來披掛上陣那一天。

就這樣,一個潛在的岳飛在嶄露頭角之後,在大半生的時間裡,被深深埋沒。他內心的撕裂無以言表,感嘆“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我疑心詞的手稿抹掉了多處“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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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過頭來看《青玉案·元夕》這首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前頭盡情渲染節日氣氛,滿城燈火,遍地笙歌,後程筆鋒一轉,燈火闌珊處那個人,如此與眾不同。這場景,好象有那麼一點眼熟。。。

《大話西遊》電影的最後一幕,紫霞和夕陽武士在城頭被圍觀,他倆說“那個人樣子好怪”,“我也看到了,他好像一條狗”,當孫悟空架著棒子,背對著自己的愛人,別無選擇地走遠,誰知道他內心的悲愴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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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被後人稱為“詞中之龍”,正應了那句話:憋屈出詩人。可這不是他的初心啊,人家的理想是做一個“上馬草軍書,下馬擊狂胡”的民族英雄。

同是豪放派詞人,如果蘇軾、辛棄疾同年,並且生活在一個奮發有為的時代,他們在朝班上也一定是分列文武兩廂,東坡是名士加名臣,稼軒是武將加武俠。

和陸游、劉過這些軍迷和鍵盤俠不同,做英雄,辛棄疾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很過硬。他在當時號稱“青兕”,可以想見其野蠻體魄。他有殺伐決斷的韜略,也有戰鬥力爆表的神勇。自有詩人這個物種以來,“氣吞萬里如虎”這一條,能說到做到的,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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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棄疾的六百多首詞中,這個或許最能體現“詞中之龍”的本色:

賀新郎·辛棄疾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一千年以前的人,我們沒法知道他的音容笑貌,無法見證他的劍履山河,但通過這些詞句,卻能直達他的內心,這是詩歌的力量。

在辛棄疾的朋友圈裡,最相友善的:陸游老大哥,南宋詩壇的盟主;朱熹,大學者、哲學家;陳亮(陳同父),才氣雄毅的詞人,沒錯,《破陣子·醉裡挑燈看劍》就是寫給他的(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

不知道辛棄疾說的“知我者,二三子”,是不是這仨老夥計。其中,辛棄疾和朱熹的之間,被認為是“萬人傑”與“百世師”的交情。

朱熹比辛棄疾大十歲,晚年被打成反動派,親朋好友和門下弟子紛紛表示堅決清除流毒、劃清界線。朱老師去世的時候,甚至到了“門生故舊無送葬者”的地步。然而辛棄疾不單來了,還帶來了震動天下的祭文。

我想說的是,辛棄疾評價朱熹的話,放到他自己身上,更符合我的心理期待——“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那個倚危樓、看斜陽,“回首叫、雲飛風起”的魁偉身影,依舊是當年的飛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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