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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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禧三年(1207年)九月初十的這一天,信州鉛山的一所小屋裡,昏睡數日的辛棄疾睜開了雙眼。

八月以來,辛棄疾就一直病著。他恍惚記得,九月初的時候,韓侂冑向他妥協了,他帶來了一道聖旨,任命自己為樞密院都承旨。這個職位可以直接參與指揮北伐,一直以來都由韓侂冑的親信擔任。他知道韓侂冑目的不純,想讓自己收拾北伐殘局,分擔責任。但這是他南歸四十多年後第一次離北伐中原,收復失地的心願如此之近,他終於有機會能縱馬橫槊,點兵沙場,然而,那時他已經病得連床都下不了了。

半夢半醒之間,他時常見到故人。他夢見祖父帶著年幼的他登高臨遠,祖父拍著他的肩膀擲地有聲:“這些都是大宋的萬里江山,早晚有一日,我們要把它奪回來!

祖父沒能等到這一天。辛棄疾知道,他也等不到了。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他也會夢見二三好友。陳同甫仍是一副慷慨疏狂的樣子,拉著他大步往前走,“稼軒兄,我可等了你好些年了!”說著便要拉他去和詞舞劍,共酌瓢泉。朱熹站在一旁,手裡執本書問道:“稼軒的志向可是實現了?”

辛棄疾心中一驚,北伐尚未完成,他怎可在此消磨餘生?轉念間,眼前景象似大霧退散,只聽得殺聲陣陣,鐵馬急催,竟是身在北伐前線。

南歸四十多年後,他終於又一次踏上了這片戰場。刀劍聲,嘶吼聲,戰鼓聲,聲聲振耳,也讓他記憶中那段少年意氣的時光愈加清晰。他飛身上馬,像一柄劍直刺敵軍,高呼聲在整個戰場迴盪:“殺賊,殺賊,殺賊啊!”

辛棄疾猛地睜開眼睛,嘴裡喘著粗重的氣。牆上的寶劍孤零零地掛著,無人過問。他的時間不多了,寶劍也會隨他一起被埋進土裡。他把頭艱難地轉向北伐戰場的方向,似乎這樣就能看到那場慘烈的戰爭,他目眥欲裂,口中仍在高呼:“殺賊,殺賊,殺賊啊!”

辛公身殞,千古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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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出生的時候,北方早已淪陷。

南宋紹興十年(1140年),辛棄疾出生在山東歷城一個叫四鳳閘的地方。這一年,宋金之間仍是戰火不斷。南宋戰敗求和,割了地,賠了款,岳飛父子也在1142年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南宋朝廷把這場戰爭遺忘了,在煙雨江南里醉生夢死,而北方的百姓仍在金國的統治下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留存在金國這片土地上的漢人會作何選擇?有人會為了功名利祿投誠金國,比如後來被辛棄疾所擒的義端張安國。也有人“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心所繫盡是恢復中原,比如辛棄疾的祖父辛贊

辛贊雖然是個文官,卻兼具文才武略,一直把恢復宋朝故土當成自己的使命。他好讀兵書,時常給年幼的辛棄疾講解兵家謀略,辛棄疾也聽得津津有味。

辛贊還尤愛登高望遠。有時他會指著遠方給辛棄疾講解,汴京在哪個方向,靖康年間又發生了什麼事,可憐嶽將軍,一生精忠報國。但更多的時候,辛贊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眼底是掩不了的悲傷和憤恨。

辛棄疾也默默站在祖父身旁。祖父老了,他的脊背微微彎曲,辛棄疾知道祖父的背上背了一座山,山上刻著一個鮮紅的字,那是“國”,是被無數百姓的鮮血染紅的。北伐中原,收復失地的願望就在這時在辛棄疾的心裡紮下了根,並在他的餘生里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在南宋的陰風晦雨裡艱難求生。

既然立下志向,少年辛棄疾便開始勤讀兵書,苦練武藝,更是趁著兩次赴燕京參加科舉的機會探查金國內部的政治和軍事動向,為有朝一日起兵反金做好準備。

辛贊對辛棄疾的表現甚是滿意,辛氏一門總算是後繼有人。

濟南辛氏從隴西遷來,而隴西又是個鞍馬騎射隨處可見,民風剽悍的地方。西漢時期,辛武賢、辛慶忌父子,便“皆以武勇顯聞”,官至破羌將軍和左將軍。唐代辛雲京,官至代州刺史,“代掌戎旅,兄弟數人,並以將帥知名。”辛贊看著辛棄疾在院中練劍的身影,欣慰地點了點頭。

少年時期的生活是辛棄疾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南歸後,辛棄疾時常回憶往事,也多次提及年少生活。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我本是將門之後,自當征戰沙場,報國殺賊,談詩論詞不過是些餘事罷了:

少年橫槊,氣憑陵、酒聖詩豪餘事。 ——《念奴嬌·雙陸和陳仁和韻》

我也曾有情趣無窮的浪漫生活: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萬鍾。 ——《定風波 ▪ 暮春漫興》

我不願做那皓首窮經的儒生,而是希望能做個文武兼資,為國紓難的“真儒”:

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水龍吟 ▪ 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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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少年時起辛棄疾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而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他等待多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這一年金主完顏亮不顧朝廷內外的反對執意南下攻宋,並揚言要在百日內消滅宋國。不堪徵賦繁重又備受歧視的漢人紛紛揭竿而起,反金義軍在短時間內迅速屯聚蜂起。

辛棄疾率領一支隊伍投奔了山東另一支更大的起義軍,起義軍的首領叫耿京。

耿京是個五大三粗的農民,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手下的人也大多憑著一身蠻勁和一腔熱血在戰場上硬闖,說到排兵佈陣自然是一概不會。對於辛棄疾的到來,耿京興奮不已,軍中正缺少一個有文韜武略的人才呢。二人一拍即合,辛棄疾就在耿京的軍中做了掌書記,開始了上馬擊賊,下馬草檄的崢嶸歲月。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義端的叛變是一個異數。義端是辛棄疾結交的好友,兩人都喜好談兵,辛棄疾就舉薦義端進了耿京的義軍。但誰料義端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竟然偷了辛棄疾保管的義軍大印去投靠金人

耿京大怒,辛棄疾主動請纓去追回大印。一路快馬加鞭,辛棄疾終於在半路截住了叛賊。義端被嚇得痛哭流涕,跪地求饒,他抬頭去看辛棄疾,辛棄疾此時騎在馬上,橫眉怒目,清晨的朝陽照在他肌肉遒勁的身體上,竟襯得他恍如天神一般。辛棄疾可不管叛賊的哭訴,手起刀落,拎著義端的頭顱一路飛馳回大營。

一邊抗金,辛棄疾一邊勸說耿京歸附南宋,共圖恢復大業。這年十二月,耿京派賈瑞渡江,去宋廷表歸附之意,又怕賈瑞一個粗人不會說話得罪了朝廷,耿京便讓辛棄疾也一同前往。宋廷對義軍的歸附很是欣喜,當即給耿京和辛棄疾等人封了官。不料等辛棄疾幾人完成任務回到山東時,等待他們的竟是一個噩耗。

叛賊張安國暗殺了耿京投靠金人,就為了區區一個濟州知州的位子。

聽聞這個消息,辛棄疾怒髮衝冠,帶著五十輕騎直趨金兵五十萬的大營,生擒張安國,又馬不停蹄,晝夜南奔,直抵臨安,把張安國交給朝廷,最後斬首於市,轟動朝野。這一年,辛棄疾23歲。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直到晚年,回首這段金戈鐵馬的歲月,辛棄疾仍不免動情: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而辛棄疾的好友洪邁在多年後回憶辛棄疾的壯舉,在《稼軒記》中感嘆:

侯本以中州雋人,抱忠仗義,章顯聞於南邦。齊虜巧負國,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間關西秦淮,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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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南歸臨安以後,並沒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宋高宗只求過得安穩,自然不會理睬主戰的辛棄疾。而辛棄疾“歸正人”和“忠義人”的雙重身份,也受到朝廷的排斥,只被授予了一個江陰籤判的閒散文職。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辛棄疾並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這個閒職卻讓年輕的辛棄疾懊惱了很久。他的志向是收復中原,哪怕朝廷讓他去前線當個小兵,也比躲在這裡整日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強啊。

辛棄疾不甘心把大好歲月蹉跎在這裡,公務之餘,他緊盯著宋金之間的戰局,一有機會就發表自己的恢復方略,希望能得到朝廷的認可

紹興三十二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宋高宗趙構終於退位了!即位的宋孝宗在當皇子的時候就有恢復大志,登基以後更是雷厲風行,提拔了張浚等一批主戰人物,對岳飛以禮改葬,充分表現了起兵北伐報仇雪恨的雄心壯志。

辛棄疾大受鼓舞,抑制不住滿腔的豪情,越級求見了張浚,陳述了自己對用兵的設想。但他人微言輕,張浚並沒有接受他的建議。

隆興元年四月,宋孝宗定議北伐。但朝廷此前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北伐中途幾位將領又配合不當,甚至還有前線將領逃遁,於是宋軍小勝幾次後在符離大敗

,轟轟烈烈的北伐就這樣倉皇落下了帷幕,和議之聲又在朝廷上佔據了上風。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辛棄疾南歸本是為恢復大計,如今北伐之事曇花一現,他的心頭也籠罩了一層濃重的陰雲。次年春,辛棄疾寫下了一首詞:

滿江紅 ▪ 暮春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裡一番風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閒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漫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暮春之時,辛棄疾看著流水落花,久久無言。北伐後一片沉寂的局面不正如這闌珊的春意嗎?中原何時能恢復?我的志向又何時能實現?

北伐的失敗讓辛棄疾感到憂慮和痛惜,但也讓辛棄疾更加深入地思考如何才能實現恢復。深思熟慮之下,他寫成了《美芹十論》。這一次,辛棄疾同樣是越級上書,但不同的是,他直接上呈給了皇帝。《美芹十論》中詳細分析了許多問題,比如宋金各自的優劣,恢復故土,如何對待歸正軍民,如何用將和用相等。在最後一篇《詳戰》中,辛棄疾提出了對金的策略,如避實就虛,聲東擊西,出兵山東等。而在其後呈給宰相虞允文的《九議》中,辛棄疾強調“恢復之事,為祖宗,為社稷,為生民而已”,可見其良苦用心。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這次上書,雖然讓一些人認識到了辛棄疾的能力,也帶來了一些升遷,但朝廷對他的態度仍是去地方任職,而不是在軍中效力。

他去過滁州,治理了荒政。去過江西,平定了茶商軍。他輾轉各地,擔任的都是安撫使,轉運使之類的職位,勞心勞力,一不小心還會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遭到彈劾。他知道自己“剛拙自信,不為所容”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但他還是固執地堅持自我。

宋孝宗乾道六年至八年,辛棄疾在臨安任司農寺主薄。元宵佳節,整個臨安城張燈結綵,辛棄疾有詞雲:

青玉案 ▪ 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鵝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元宵之夜,傾城冶遊,眾人直把杭州作汴州,辛棄疾卻一個人默默走在喧囂中。他在尋找誰?而在他準備放棄,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那人獨自站在燈火未至的角落裡。這個人是誰?我們不禁懷疑。這份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孤獨感,或許說的正是辛棄疾本人吧。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十多載年宦海沉浮,宋廷始終無法接納辛棄疾。他們看得到他的才華,所以只要碰到棘手的事情,他們就把包袱扔給他。辛棄疾每次都會圓滿解決,但他心裡積攢的鬱氣卻越來越多。

他已經不年輕了,但中原的恢復卻始終遙遙無期。更不要說那些頻頻彈劾他的同僚,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四十歲的辛棄疾,頭上早早生了白髮,他拿起一壺烈酒,在獵獵山風中吟了一首沉痛至極的詞: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朝廷又來了調令,卻不是讓他奔赴心心念唸的前線,而是照樣去擔任管理糧草的小官,現實與他的志願愈來愈遠了。南宋的未來呢?辛棄疾看著遠處日落西山的景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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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劾罷官其實一直在辛棄疾的預料之內。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他也倦了。

罷!罷!罷!既然如此,那便退居吧。

堂前看山,對花飲酒,拜訪知己好友,享受享受天倫之樂,辛棄疾的心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他最愛帶湖風光: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

——《水調歌頭▪盟鷗》

也愛夏夜景色: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這樣的生活似乎很逍遙很自由。但那些沉重的夢想呢?已經被辛棄疾遺忘了嗎?

當然沒有。收復中原是烙印在辛棄疾的骨血裡的。

他在給人祝壽時不忘中原:

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送別友人時不忘中原: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勝雪。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甚至出外遊玩時也不忘恢復中原: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退居的歲月裡,辛棄疾一直在等待朝廷的起用。這一等,他又等了二十多年。

在辛棄疾64歲這年,他終於走出了鉛山瓢泉。金國內亂,宋寧宗和韓侂冑準備趁機北伐。開禧元年,辛棄疾被任命為鎮江知府。登臨北固亭,憑高望遠,66歲的辛棄疾寫下了一篇傳唱千古之作: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辛棄疾:我本該以身許國,奈何!奈何!

北固亭上,年近古稀的辛棄疾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如今哪裡還有像孫權,劉裕這樣的英雄呢?只希望韓侂冑不要像劉義隆一樣草率北伐啊。他從少年時起就立志恢復中原,現在已垂垂老矣,又有誰願意來重用他呢?

然而,還沒等到北伐的開始,他就又被罷官了。心灰意冷之下,辛棄疾回到了信州鉛山。不久,理想破滅的辛棄疾便重病而亡。

“男兒到死心如鐵。”辛棄疾這一生只有一個願望,但直到遺恨去世,他的願望都始終沒有實現。

中原啊,何時能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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