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獨佔花魁【原文卷六】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那裡去貴幹?”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裡便是菜,捉在籃裡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裡面客坐裡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坐裡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向著內裡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管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孃麼?”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裡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裡。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頭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孃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裡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閒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裡閒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伕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伕道:“韓府裡來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釐了。”秦重道:“這一釐是欠著什麼?”九媽道:“這一釐麼?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麼?”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裡,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

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裡,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傍書卓,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卓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餚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裡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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