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你永遠是一個盲人,認不出一個愛你的女人和你兒子的母親

在我面前你永遠是一個盲人,認不出一個愛你的女人和你兒子的母親

我們都知道等待是多麼漫長多麼痛苦的煎熬,它承載著希望,也意味著失望。

如果一個人用一生等待並沉默,誰又能再去否認單相思不是愛情呢?

我們宣揚的是大聲說出自己的愛,不管它會令人多難堪,多窘迫,多無措,可是這個女人由始至終考慮的都不是自己。她把自己的幸福置之度外,她所關切的只是他的自由,他的瀟灑,他的快樂。為此,她寧願僅僅作為他的消遣出現。

從來就沒什麼理所當然,她瞭解自己愛的人,知道他害怕責任,知道他害怕犧牲,知道他害怕累贅。所以她不對他心存幻想,所以她不逼迫他做出改變,所以她一力承擔愛他的苦果。現世中的折磨不能減少她對他一絲一毫的愛,所以至死她才願意開口,吐露深藏於心的秘密,揭開她的面紗,讓他親眼看看自己是誰。

她獨自生育的兒子,每年生日寄給他的一束白玫瑰是他們之間全部的聯繫。雖然活著的她一直都是個無足輕重,面孔模糊的女人,現在她的死卻能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濺起些波瀾。還好那個空置的花瓶可以證明她的存在,還好他的老僕人約翰記得她是誰,還好看過這封信之後他或許能學會思念……我想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向你傾吐;我的整個一生都要讓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終都是屬於你的,而對我的一生你卻始終毫無所知。

我把一個十三歲的姑娘的全部強勁,全部纏住不放的執拗勁一股腦兒都用來窺視你的生活,窺視你的起居了。我觀察你,觀察你的習慣,觀察到你這兒來的人,這一切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對你本人的好奇心,因為來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兩重性。

但是我相信,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盲目地、忘我地愛過你,我對你永遠忠貞不渝,因為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裡悄悄所懷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節,低聲下氣,熱情奔放,它與成年婦女那種慾火中燒的、本能地挑逗性的愛情並不一樣。

我時刻為了你,時刻處於緊張和激動之中,可是你對此卻毫無感覺,就像你對口袋裡裝著的繃得緊緊的懷錶的發條沒有一絲感覺一樣。懷錶的發條耐心地在暗中數著你的鐘點,量著你的時間,用聽不見的心跳伴著你的行蹤,而在它滴答滴答的幾百萬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每一小時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幹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過的門把手,撿了一個你進門之前扔掉的雪茄煙頭,在我心目中它是神聖的,因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觸過。晚上我上百次藉故跑到下面的衚衕裡,去看看你那一間屋子亮著燈,這樣雖然看不見你,但是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在那裡。

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愜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進一個晦暗的、寂寞的世界裡,自己折磨自己。我悲傷,我要悲傷,看不見你,我就強迫自己過著清淡的生活,並且還以此為樂。再有,我懷著一股熱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裡,我不願讓別的事情來轉移這種熱情。

那時我的整個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寫的書我全都買了,要是報上登有你的名字,那這天就像節日一樣。你相信嗎?你的書裡每一行我都能背下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書讀得滾瓜爛熟。要是有人半夜裡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從你的書裡抽出一行來唸給我聽,今天,隔了十三年,今天我還能接著念下去,就像在夢裡一樣:你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文。整個世界,只是和你有關,它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翻閱音樂會和首演的廣告,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會使你感興趣;一到黃昏,我就在遠方陪伴著你:現在他進了劇場大廳,現在他坐下來了。這事我夢見過千百次,因為我曾經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次音樂會上見過你。

我對你的激情始終猶如當年,只是隨著我身體的發育和性慾的萌發而變得更加熾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罷了。當時在那個女孩子、那個去按你的門鈴的女孩子的朦朧的意識中沒能預感到的東西,現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獻給你,完全委身於你。

你沒有認出我來,那時候沒有,永遠,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親愛的,我怎麼來向你描述那一瞬間的失望呢——當時我是第一次遭受到沒有被你認出來的命運啊,這種命運貫穿在我的一生中,並且還帶著它離開人世;沒有被你認出來,一直還沒有被你認出來。我怎麼來向你描述這種失望呢!

那大門,我在前面等過你千百次的大門;那樓梯,我在那裡傾聽你的腳步聲,並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你的樓梯;那窺視孔,通過這個小孔我看得神魂顛倒;你房門口鋪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過;那鑰匙的響聲,每回一聽到這聲音,我總是從我潛伏的地方猛地一躍而起。我的整個童年,我的全部激情都寄託在這幾米大的空間裡了,我的生命就在這裡,而現在命運像暴風雨似的降落到我的頭上來了,因為一切,一切都如願以償了,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我們的房子裡走著。

因為你喜歡的只是輕鬆自在,嬉戲玩耍。怡然自得,你生怕干預別人的命運。你喜歡對所有的女人,像蜜蜂採花似的對世界濫施愛情,而不願做出任何犧牲。

我不埋怨你,我愛你,愛的就是這個你:感情熾烈,生性健忘,一見傾心,愛不忠誠。我愛你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只是這個樣,你過去一直是這個樣,現在還是這個樣。你早就回來了,從你亮著燈的窗戶我斷定你回來了,你沒有給我寫信。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也沒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卻把自己的生命都給了你。我等著,絕望地等著。你沒有叫我,沒有給我寫一行字……沒有寫一行字……

在我面前你永遠是一個盲人,認不出一個愛你的女人和你兒子的母親

他就是你,但已經不再是那個我無法駕馭的、幸福無憂的你了,而是那個永遠——我這樣認為——給了我的、禁錮在我的身體裡、連著我生命的你了。現在我終於把你捉住了,我可以在自己的血管裡感到你在生長,感到你的生命在生長,只要我心裡忍不住了,我就可以用食品餵你,用乳汁哺你,可以輕輕撫摩你,溫柔地吻你。

即使我腹痛得蜷縮起來的時候,即使在大學生觸摸般的目光下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時候,即使在痛苦撕裂我的靈魂的時候,我都沒有在上帝面前控告過你;對於那幾夜,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從來沒有責罵過我對你的愛情,我始終都愛著你,一直為你所給我的那個時刻而祝福。

我只做一件事:在你生日的時候,我每次都送你一束白玫瑰,和當年我們一起過了第一個恩愛之夜以後,你送給我的一模一樣。這十來年當中,你心裡是否問過自己,這些鮮花是誰送來的?也許你也想到過你從前送過她這樣的玫瑰的那個女人?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暗中把玫瑰給你遞過去,一年一次,為了喚醒你對那一時刻的回憶——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被踐踏、被凌辱的,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你的孩子,讓你的這個開朗、美麗的孩子在社會深深的底層,在小衚衕的垃圾堆裡,在黴氣熏天、卑鄙下流的環境中,在一間陋室的汙濁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稚嫩的小嘴去說些俚言俗語,不能讓他那雪白的身體去穿黴氣燻人的、皺皺巴巴的寒酸的衣裳——你的孩子應該享有一切,世上的一切財富,人間的一切快樂,他應該重新升到你的地位,升到你的生活範圍裡去。

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我一直還在做著那個陳舊的孩子夢:也許你會再次把我召喚到你的身邊,哪怕只叫我去一小時。為了這可能的一小時,我把一切都推開了,只是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聽召喚,就撲到你的懷裡。自從童年時代之後青春萌發以來,我的整整一生不外乎就是等待,等待你的意志!

“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你說,同時低下頭來。目光直射進我的心裡,彷彿要把我的形象深深印在你的腦海裡似的。我感到這目光透進了我的心靈,在探索、追蹤、在吮吸我的整個生命,這時我以為,盲人終於、終於復明了。他要認出我了,他要認出我了!我的整個靈魂都沉浸在這個想法之中,顫抖了。

就在我眼噙淚水看著他、看著這位面容衰老的僕人的一秒鐘,他的眼裡突然一亮。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在這一秒鐘,這位從我童年時代過後就一直沒有見過我的老人認出了我。為了這個,我真要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手。我迅速從暖手簡裡把鈔票,把你用來鞭笞我的鈔票扯出來,塞給了他。他哆嗦著,不勝驚訝地注視著我——在這一瞬間他比你在一生中對我的瞭解還多。所有的人都很嬌慣我,大家都對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掉了,只有你,只有你從來沒有認出我!

你,你從來都沒有認出我,你從我身邊走過像是從一條河邊走過,你踩在我身上如同踩著一塊石頭,你總是走啊,不停地走,卻讓我在等待中消磨一生。我曾經以為在這孩子身上可把你這個逃亡者抓住了。但是這畢竟是你的孩子:一夜之間他就殘酷地離開我旅行去了,他把我忘掉了,永遠不回來了。

假若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對你來說是生疏的,你也就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我為什麼不樂意死去,因為對你來說我已經死了?我為什麼不走開,因為你已經離開了我?不,親愛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願把我的哀愁擲進你快樂的屋子裡去。

在我面前你永遠是一個盲人,認不出一個愛你的女人和你兒子的母親

也許,也許將來你會召喚我,而我將第一次沒有忠實於你,那是因為我死了,再也不會聽到你的召喚了:我沒有留給你一張照片,沒有留給你一件信物,就像你什麼也沒有留給我一樣;你永遠,永遠也不會認出我了。我活著命運如此,死後命運也依然如此。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不想叫你了,我去了,你連我的名字、我的面容都不知道。我死得很輕鬆,因為你在遠處是不會感覺到的。倘若我的死會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不會死了。

啊,花瓶也將是空的了,我的一縷呼吸,我的心底的一片情分,往昔一年一度縈繞在你的身邊,從此也即煙消雲散了!親愛的,聽著,我求你……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請你做件讓我高興的事,你每逢生日——生日是一個想起自己的日子——都買些玫瑰來供在花瓶裡。請你這樣做,親愛的,請你這樣做吧,像別人一年一度為親愛的亡靈做次彌撒一樣。我可不再相信上帝了,所以不要別人給我做彌撒,我只相信你,我只愛你,我只想繼續活在你的心裡……

世間最美妙的文字也不過如此,字字句句浸透了一個女人的真心和眼淚。沒有抱怨,沒有痛恨,也沒有控訴,愛從來都不曾改變,至死不渝,無悔無怨。

只是傷感,濃濃淡淡的傷感,傷感於永遠也無法在摯愛的人心底留下一些記憶,一些印象,一些痕跡。無論多少次的相遇,也終究是擦肩而過不相識,女人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軟弱無骨的溫柔鄉,無關乎長相,無關乎姓名,無關乎個人。

他依靠著迷人魅力行事,慵懶到做一個睜眼瞎,製造著浪漫也終結著浪漫,溫柔而殘忍,多情又無情。

愛情有最美麗的樣子,是一碰即碎的雨,是遇暖即化的雪,是毀滅自己成全對方的決心和意志,是火焰裡燃燒的生命和迸發的熱情。

愛情從來不是通往幸福的必經之路,它是人們選擇了財富,選擇了地位,選擇了安穩之後,掂量著被一次次放棄的非必需品。

只有無慾無求的人才真正需要它,駕馭得了它,承擔得起它。畢竟有誰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愛一個把自己當作陌生人的男人呢?

這份永恆的愛,這個不可思議的人,這個複製不來的故事,的確再一次告訴我們。當我陷入愛裡,我願意做一個白痴,只看你只想你只愛你,荒廢我的美麗,扼殺我的生命,讓我代你痛苦,讓我代你死去,偉大卻自私,因為世上有了你所以我怎樣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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