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結束了。這幾天，B站發佈的一段叫做《奔湧吧，後浪》的“獻給年輕一代的演講”挺火。演講者是我特別喜歡的北京人藝的演員何冰老師。那片子一出來，就是正陽門下的恢弘氣勢，帶著五千年大國傳承使命的莊嚴。何冰老師一張嘴，讓我這個年齡的人想起了陳鐸老師的《話說長江》，把嘴型窩成圓形，使用雄渾的丹田之氣——讓我們一起讀：奔～湧～吧～波～濤～
何冰老師朗誦道：我看著你們，滿懷羨慕。人類積攢了幾千年的財富，所有的知識、智慧和藝術，像是專門為你們準備的禮物。科技繁盛，文化繁茂，城市繁榮，現在文明的成果被層層打開，可以盡情的享用。自由學習一門語言，學習一門手藝，欣賞一部電影，去遙遠的地方旅行。很多人，從小你們就在自由探索自己的興趣，很多人在童年就進入了不惑之年，不惑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們擁有了我們曾經夢寐以求的權利——選擇的權利……
何冰老師說到這兒，目光裡滿是厚重的期許，音色裡是樣板戲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的豪情。
我就是聽到這兒，把視頻關了的。我確實沒能聽下去。
我看見有的評論說，這段演講並不懂年輕人；還有的說，這段演講就是給中老年朋友自嗨的，你沒看朋友圈裡轉發的都是中老年領導幹部嗎？我也是中年人，40多的中年人。我對何冰老師沒有意見，他再次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我對B站也沒有意見，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是B站的用戶。但我能想象，當一家靠聚集年輕人興起的網站追求下一階段目標時，就得奏響主旋律，畢竟強如水泊梁山也得受招安。這都能理解，而且確實也見效，股價說明一切。
我只是替何冰老師吟誦的對象，這場演講真正的主角——後浪們，感到一陣驚慌。這不僅讓我想起我戴著紅領巾，把少先隊禮舉過頭頂的樣子；想起中學時代我們的教導主任，站在操場的高臺上，嘴角的白沫向下方的我們噴射，告訴我們國內形勢一片大好，學校諄諄教導家長殷殷期待，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考不好。
而現在，當我們已經成了前浪，後浪們頭頂的帽子，比我們大多了。都不是老師和家長了，是科技，是文化，是城市，是文明，是幾千年的積累，都扣在他們腦袋上了。這麼大一頂帽子，這麼好的條件和時代，你們有理由不行嗎？有理由不傑出，不精英嗎？要是你們不奔湧，不站上時代的潮頭，不用《話說長江》的語氣朗誦自己的志向，你們就不只是對不起老師和家長了，你們彷彿對不起幾千年來的人類文明史。
我只是替後浪們感到委屈。這不是我所瞭解的後浪的境遇和樣子。我們楊侃讀者群裡有很多年輕人，他們在時代的輝映裡很迷茫，時代越閃耀，他們越迷茫。“迷茫”，是這一代大學生定義自我時最常用的詞彙。迷茫的原因，是他們很艱難。城市的確發展了，但城市崛起的代價是生活成本的巨幅提升，房價和租房價格的飛速上漲。
在我畢業的時候，憑著6000到8000的月工資，攢了兩年半錢，我就能交下首付，在南五環外買下了現在仍在居住的家。按當時的房價，我每月的工資至少可以購買1.5平米。現在，我們這個地區的房價，是我購買時的13倍，房租價格是20年前的6到8倍。在更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漲幅更大。後浪們在畢業之後要留在城市裡，要掙多少錢才能負擔自己的生活？如果作為一個成年人，你不能完全經濟獨立，又談何自由，談何擁有選擇的權利？
現在，你們在城市裡奮力搏殺，但一份正常的收入，根本不足以讓你們看到在這裡立足的光亮。除非父母能一次性贊助你們至少兩百萬以上，你們不知怎樣才能改變生活，也不敢輕易改變生活，因為你更加承受不起結婚和孩子。這時有位大叔，帶著迷人的微笑，語重心長地對你說：你們有幸遇見這樣的時代，時代更有幸遇見這樣的你們。
你會怎麼想？
的確，時代在向前，這是不爭的事實。人類在過去數十年間的科技進步超越了以往數千年。有太多的發展，我們根本想象不到。但時代的發展，和個人命運的發展並不能完全契合。我們不能在此偷換概念，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未必能給更大、更年輕的群體提供個人發展的契機，還有動力。在個人命運的發展上，我一直堅信的一點是，核心動力是人要看到自我生活前進的希望，有明確的奮鬥目標和期待。只要你能看得到，你就會盡己所能。如果你真把自己的動力解放出來，你在你那個領域裡就會有成就，無論時代給你賦予了什麼。
我舉個例子。像我們父母那一代，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國家政治和時代背景裡，他們反而是極其強硬和充滿力量的。他們上山下鄉，他們留著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但他們有明確的目標，想獨立，想擁有工作，想回城，想吃飽飯。他們想為社會主義中國做貢獻，他們擁有那種在我們這一代身上已經漸漸消失的淳樸的力量和天然的榮譽感。
到了我們這一代，其實我們從小沒吃過什麼苦，但我們是在改革開放、國家復甦的背景下長大的。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時代的分割線。我們的目標，是可以比父母生活得更好，去看他們沒有看過的世界。時代的銜接段給了我們機會和紅利，我們可以通過幾年的努力工作，就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住從小沒住過的大房子，買自己喜歡的車。當你的付出能看到收穫成果的時候，你一定樂此不疲。
可是後浪這一代，他們從小的生活就足夠好了，他們什麼都吃過，什麼都見過。可時代的紅利期，在他們長大之前幾乎關閉了，戰場從藍海已經變成了紅海。在完全獨立的情況下，他們很難生活得更好，很難超越父母的成就。你能靠自己買房嗎？你能靠自己在北京、上海、深圳這樣的城市真正立足嗎？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如果看不到生活突破的可能性，他能在這個時代裡找到讓自己充滿動力，又具有普世價值的目標嗎？與此同時，他們迎來了互聯網的信息爆炸。可在生活的圍堵裡，往往信息越多，你反而困惑越多。你可能從小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可越長大，你反而越不清楚，因為你不知道什麼能改變你的生活。
現實就是這樣。後浪還沒把前浪拍在沙灘上，後浪就滲進了泥土裡。此時的前浪，竟然還要回頭吟誦：你們可是擁有最好的條件，遇到了最好的時代啊。
那怎麼辦呢？後浪奔湧的出路何在？老實講，我也不知道。我並未看到後浪從時代裡獲益，也不知道誰能與時代為敵。
我只能保證，和年輕的朋友在一起時，在楊侃上聊天時，不會給他們講一堆這樣的道理。什麼你們在繁盛的時代，什麼你們在人類千年積累的風口，即便這是事實，於他們也並無意義。我想讓他們自在一點，不用揹負更多什麼；不用擔心嘴角的白沫會濺到頭頂，他們想不聽就可以不聽。他們也許艱難，但他們的靈魂自由，這本是這個時代年輕人最幸運的地方。
我不會說我羨慕他們。在中國現在的社會形態下，我很懷疑真的有中年人會羨慕年輕人嗎？真正得到時代紅利的是我們這一代，中年人已經成為了各個行業和領域裡的既得利益者，且仍將統治很久。年輕人應該羨慕我們。我們能做的是，在自己的行業裡，如果他們需要，真誠地幫助他們，給他們機會，不給他們扣帽子。他們既不是垮掉的一代，也不必非得奔湧。他們就是自己，在艱難的時代夾縫裡尋找快樂和自在。
謹以此圖，結束本文。理解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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