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範不悔
1
十一月二十八,雨夾雪,地凍天寒。
鬆鬆揉著惺忪的眼睛鑽出少年的斗篷,遇著一陣冷風襲面,吹了一臉雨點雪花。
它抖了抖身子,沒能把黏溼的雪花從毛髮上抖落,於是往銀河的衣襟上蹭,蹭完順勢貼著銀河的脖頸取暖,“銀河,這又是哪裡?”
“皇宮。”少年的聲音清朗卻又不失溫潤,煞是好聽。
鬆鬆這才注意到前面領路的兩個女子身著宮裝,而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處狹窄、似乎望不到盡頭的通道,通道兩側是足有兩人高的宮牆。
鬆鬆長長地咦了一聲,“不是說皇宮是皇帝住的地方麼,怎麼還有這麼狹窄陰森的地方?”
少年沉默了片刻,“你可以理解為後門。”
“後門?”鬆鬆呵呵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它花栗鼠天生的“吱吱”聲,聽起來有些滑稽,“後門不是見不得光的人走的麼,什麼時候除念師也見不得光了?”
少年聽出鬆鬆言語間的嘲諷,但他並不在意,“見不得光的不是我。”
“是呀,不是你。”鬆鬆看著昏沉陰暗的天空,片刻就悻悻收回目光,重新縮回少年的斗篷裡,“聽說皇宮裡的東西是全天下最好的,記得給我弄點兒吃的。”
“嗯。”少年小聲回應,衝著回頭用異樣目光打量自己的宮女頷首一笑,害得宮女羞紅了臉。
少年有一張好看的臉,迷人萬千。
宮女領著銀河穿過狹長的通道,又七拐八拐了許久,這才到了一處殿前,殿匾上書三個鑲金大字:御書房。
進了御書房,銀河由小公公領著到屏風後收拾儀容。
天冷多風,銀河披著一件長而厚重的月牙色斗篷。這斗篷把銀河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只露出他那張俊美白皙的臉龐。
小公公伺候銀河解開披風,在取下披風的一瞬間,一頭銀色及腰的長髮赫然映入他眼中,然而不等他吃驚為何一個面容不過十七八的少年有一頭白髮時,就被一陣噼裡啪啦的脆響聲嚇了一跳。
“呀!”小公公退後兩步,震驚地看著滿地的小東西:瓜子殼、花生殼、栗子殼,還有一些他一時沒能區別出來的小碎渣,大概是核桃殼?
銀河無奈嘆息,從後頸窩拎出睡得正香的鬆鬆,對小公公歉意道:“抱歉,這都是我朋友落下的東西,得勞煩公公收拾了。”
小公公驚訝之餘又覺得好笑,有誰在斗篷裡養寵物的。
銀河把鬆鬆塞進袖袋,清理掉長髮和衣裳上遺留的小碎殼,這才繞過屏風進入御書房主殿。
召他進宮的人早已等著了。
著一襲便衣的景王端坐於書桌之後,手裡正拿著一卷竹簡就著燭火努力辨認文字。
聽見腳步聲,他並未抬頭,“人老了,字都看不清了。”
“是景王陛下要除念?”銀河不接話,反問。
景王於竹簡間斜抬起目光打量未行跪拜之禮的銀河,那渾濁老態的眉眼並不影響他目光的銳利。
自古帝王,為龍之一脈,天生自帶威懾天下的龍氣,不論是凡人,還是修為低微的精怪、妖邪,但凡見之,或多或少都會心生畏懼。
然而堂下少年長身鶴立,縱使面對帝王之怒,依舊面容平和、不卑不亢。
景王突覺悵然,收了凌厲的目光,放下竹簡點了點頭,“聽說你們除念師可以拔除任何執念?”
“是的。”
得了肯定答案的景王沉默良久,又問:“帝王之心呢?”
“可以。”
2
景王屏退左右,御書房裡就只剩下他和銀河,無人說話時,就只能聽見燭火燃燒發出的噼啪爆裂聲。
景王半躺在偏殿的躺椅上,看著銀河從掌心憑空凝結出一顆約莫成人眼球大小的珠子。
珠子無色,晶瑩剔透,彷彿是世間最純粹的東西。
“這是什麼?”景王問。
“憶昔石,用於拔除執念。”
銀河用銀針扎破景王手指,絲絲鮮血像是得了生命一般,從細小的針孔裡鑽出來,再鑽進漂浮空中的憶昔石裡,轉瞬消失。
“分明是拔除往昔的東西,偏偏取名憶昔石。”景王輕笑,“那麼,接下來要怎麼做?”
銀河在景王身側席地而坐,“把想要拔除的念講於我聽即可,憶昔石會藉此抽取你的記憶和執念。”
“記憶也會拔除麼?”景王有些遲疑。
“憶昔石會根據你內心的真實想法選擇性拔除。”銀河頓了頓,認真地問景王:“你得明白,執念一旦拔除,永遠都不可能找回。那麼,你確定要拔除帝王之心嗎?”
“你是個溫柔的孩子。”景王看著銀河,笑了笑。
銀河沒回,跟著淡淡笑了。
“他都活幾百年了,才不是孩子。”鬆鬆不知何時醒了,從銀河袖袋裡鑽出來,打著哈欠反駁景王。
景王見著會說話的花栗鼠,也只是微微一愣,“是不是孩子,有時跟年歲沒有關係。好了,開始吧,朕確定要拔除帝王之心。”
“帝王之心一旦拔除,你不就跟凡人無異了。”鬆鬆一躍跳上銀河的肩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趴著,等著聽故事。
“朕想證明一件事。”景王緩緩閉上眼,“那麼,就從朕八歲那年被封為太子說起吧……”
懸於半空的憶昔石閃爍起朦朧溫柔的微光,微光之下,五十六歲的帝王開始回憶他的帝王之路。
3
在父皇冊封我為太子的那天早上,母后特意為我穿衣。
我從母后眼裡看到了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欣慰,畢竟我之所以能奪得太子之位,幾乎全得益於母后的努力。
在我出生後的八年裡,宮裡賜死三位妃嬪,打入冷宮兩位,其中還包括瘋掉的前皇后,至於死掉的出生或是未出生的皇子皇女,至少也有七八個。
我知道這其中至少一半的人是死於母后之手,我甚至知道他們死於什麼手段,因為母后從不會隱瞞我,她有心讓我從中學習如何辨識人心、玩弄人心,如何設計陰謀詭計。
她說,後宮也好朝堂也罷,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身在其中,必須得足夠狡猾、足夠狠毒,畢竟唯有能在黑暗之中游走自如的人才能在皇家生存。
我是信的。
在成為太子之後,我才得了父皇的關注,然而我從他眼裡看到的,並不是對我的認同或是希冀,而是悲哀和憐憫,但這悲憫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父皇近乎殘酷的嚴苛。
治國朝政、兵法歷史、地理天文、孔孟禮樂、騎射書畫等等等等,我都要學,不求精但求小有成就。
當我以上所學達到父皇要求之後,父皇才開始教我帝王之術。
我本以為壓軸之重的帝王之術,會有一種更為慎重而細緻的傳授方式,然而父皇只簡單地提筆為我書寫了兩個字:馭人。
我恍然,此前多年的辛苦學習,原來只為這兩字做準備。
父皇教我這兩字之後不再教我任何東西,直到他病重將帝王之位傳於我,才給了我最後的教誨:“身為帝王,你必須時刻謹記,王朝的傳承高於一切。”
“什麼後宮三千嬪妃,什麼膝下滿堂兒孫,什麼朝堂滿朝文武,什麼普天萬千百姓,都沒有王朝傳承來得重要。”
“這天下姓趙,無論盛世亂世,世世都得姓趙。”
“你必須守住它。”
“好。”
我龍袍加身,以帝王身份向母后請安時,母后眼裡沒有了當年的得意和欣慰,她跟父皇一樣,滿眼悲憫。
她顫巍巍地撫摸我的臉,跟我說對不起,隨即服毒自盡追隨父皇去了,留我獨自面對這浩蕩塵世。
那一刻我才懂,為何自古帝王喜好自稱“孤”。
在我登基為帝的第五年,我眼睜睜地看著第三個兒子死於後宮爭寵。
我想父皇跟我一樣,是知道後宮的刀光劍影的。
後宮的女人們在我眼前都如同跳樑小醜,她們那些自以為高明的手段在我看來不過是孩童間的玩鬧戲耍。
我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卻不阻止,甚至偶爾會推波助瀾,藉由後宮之事處理朝堂之事。
但,世人不都是蠢笨的。
我死掉的第三個兒子的母妃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抱著屍體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罵我帝王最是冷血無情,罵我註定孤獨一生、不得好死。
這一生,咒罵過我的人很多:被我殺掉的親兄弟、被我殺掉的忠臣奸臣、被我殺掉的親生骨肉,他們罵詞準確,心狠手辣、背信棄義、殘忍無道,但我並不認為這些是錯。
王朝的傳承高於一切,為此作出的犧牲都是必要的、正確的。
為帝十九年,我冊封了太子。
選太子其實很簡單,跟苗疆人篩選蠱蟲如出一轍,無非是把兒子們丟進朝堂這個大蠱盅互相撕咬,他們之中能最終活下來的就是太子,只是篩選時間長了些。
冊封當天,我不知道太子是否從我眼裡看到了悲哀與憐憫,我只知道看著他就如同看到了八歲時的自己,看到了他將來要面對的一切。
此後,我像我父皇教導我一樣教導太子,可顯然太子不是我,不會像我對父皇一樣言聽計從。
隨著我的年歲越大、他的羽翼漸豐,他開始時常在朝堂之上反駁我,話裡話外指責我行事過於狠絕,毫無仁慈之心。
我告誡他王朝的傳承高於一切,為此作出的任何犧牲都是必要的、正確的。
他再次反駁我,目光磊落堅定:“父皇,帝王也是人,若是連做人的基本道德準則都沒了,即便讓王朝傳承百世,那也是畸形的傳承。”
可笑至極。
他豈知,成為帝王之後,只有“朕”,沒有“我”。
不出意外的,心懷仁慈的太子成為了眾多被吞噬的蠱蟲之一。
似乎我的運氣比不上父皇,直到我為帝三十年,我才得以另冊封太子,到此時,我已經快五十歲了。
好在新太子處處合我意,所以我已下旨昭告天下將王位傳給他,而且登基大典就在三日後。
你問我為什麼在這時候選擇除念?
呵,縱使我身為天下之主,也免不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衰老。
你要知道老去的人,總是逃避思考未來,喜好回顧過去,甚至固執地想為自己這一生下個成功或是失敗的結論,我也不例外。
隨著我年歲的增加,那些被我遺忘的往事在腦海裡逐漸清晰,我仔細梳理一生,最終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我登基為帝三十七年,不論過程如何,都順利將大景王朝推向了太平盛世,外無憂,內無患,所以我這一生是成功的。
辛苦籌謀多年我終於繼位稱帝,在位37年我卻無時不想退位。
而後,我召見了被我軟禁一生的前太子,向他展示我的成功,並斥責他的無知愚昧。
可太子卻用悲哀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反問我:“倘若父皇從未懷疑自己,又何必向兒臣這個敗寇展示成功?”
這就是我要除唸的原因,我要以非帝王的身份來回顧我的一生,以非帝王的內心來評判我這一生是否成功,而我始終相信結論是一致的。
4
鬆鬆看著因除念陷入昏睡的景王,不屑地撇了撇嘴,“矯情。”
銀河輕笑,不置可否。
“不過金色的憶昔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鬆鬆看著漂浮半空的憶昔石,被其璀璨奪目的金色撩起了些許興趣。
銀河將憶昔石收入掌中,“憶昔石的顏色都是根據念來呈現的,想來這金色便是帝王色了。”
提及帝王色,鬆鬆難免又看了景王兩眼,“銀河,你說拔除了帝王心的他會怎樣?”
銀河起身,輕彈下襬。
他神色泰然依舊,看似溫柔平和,卻更像是在利用溫和來掩飾冷漠,“不出七日便見分曉。”
鬆鬆習慣了銀河說一半留一半的性子,好在它並不是真在意這老皇帝的結局,也就不再問了。
回去的路,依舊是“後門”。
“皇宮裡的東西果然都是上乘的。”鬆鬆抱著銀河從小公公那裡討要來的松仁津津有味地啃食著,松仁碎渣從它齒縫中偷溜出來,鋪了銀河一肩頭。
銀河微微側頭,熟松子的甜香味愈發濃烈,驅散了鼻尖縈繞的狹長通道的陰冷氣息。
“鬆鬆。”
“嗯?”
“再讓我發現你落一堆瓜子花生殼在我身上,我就送你回去。”銀河的聲音依舊溫柔,但其中卻含著只有鬆鬆能聽出來的威脅。
鬆鬆不停嚅動的嘴停滯了片刻,“栗子殼核桃殼可以咯?”
銀河:“……”
銀河:“你可以試試看。”
鬆鬆笑了,“銀河,這就對了嘛!你的確是除了念,甚至徹底得連記憶都全部清零,但你不是塊木頭,你應該學會有情緒。”
銀河沉默片刻,剛才那些許輕微的情緒波動轉瞬平復下去。
“你知道我在找回我的記憶,倘若在這個過程中我建立了新的我,那我的找回還有什麼意義?何況等我找回了記憶,那時我該以以前的我自居,還是以後來的我自居?”
銀河平和地看著腳下這狹窄陰森、似乎沒有盡頭的通道,“我只有保持空白,才能找回自己。”
鬆鬆眸光黯淡下去,“你別忘了你剛才提醒那老皇帝的話,執念一旦拔除,永遠都不可能找回。”
“那是師父告訴我的,可我不信。”
鬆鬆煩躁地把手裡捧著的半塊松子往銀河臉上一砸,氣哼哼地罵銀河:“榆木疙瘩!臭榆木疙瘩!不想理你了!”
半塊松子砸在臉上,不痛不癢。
5
三日後,大景王朝新帝即位,普天同慶。然而無人料想的是,在新帝即位當晚,先帝自縊於寢宮之中。
一時之間,謠言四起。
這世上大約只有銀河和鬆鬆知道,先帝自縊沒有陰謀論。
“你說老皇帝為什麼要自縊啊?”
鬆鬆還記得老皇帝提出除念時的躍躍欲試,大概那時候的老皇帝不會想到自己會有此一朝吧。
銀河看得明白,“不過是由帝王變成凡人,一時承受不住想不開罷了。”
帝王之心是強大的,強大到讓老皇帝可以以一句“王朝的傳承高於一切”來支撐他所做的種種。
凡人之心卻不能承受其重。
鬆鬆呵呵笑著,像是看了一出笑話,“嘿,銀河,你還記得老皇帝最後怎麼說的嗎?什麼要以非帝王的身份來評判是否成功,還相信結論是一致的。這過分自信可算笑死我了。”
銀河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城門上的士兵忙碌地將喜慶的紅燈籠一一換成白燈籠。
“有一點他是對的,他的確一手將大景王朝推向了太平盛世,因此,他甚至被推崇為近幾百年來最為聖明的皇帝。”
“那他是對的嗎?”
“誰又知道呢。”銀河收回目光,轉身離去,背後留下的是飄雪之下的皚皚京城。(作品名:《帝王心》,作者:範不悔。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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