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香椿樹


父親不喜歡吃香芽炒蛋,說有種難聞的味道,但卻愛極了香椿樹,不然他不會在屋基前後,一次性栽下二十多棵清一色的椿樹苗。

村莊裡的樹其實用不著人去栽,像楝樹,楊柳,梓樹,水樺,還有桑樹都是種子落下,自由生長出來的,密密匝匝。拇指粗細時,因為太密有的就被砍掉當作籬笆,柴禾,也有的去支撐豆角,瓠子柔弱的身軀。留下來的樹苗都是些筆挺,順眼的。這些幼苗在樹蔭下生長,幾年就變了型,看上去貌似高大,蔥蘢。一間間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精緻或醜陋的房子都被它們包裹著,遠望是片森林般的感覺。

樹沒幾棵直挺,即便到了成材的時候也沒什麼大的用途。打傢俱時做做腳料,橫檔,長料就直取短鋸些木板,做背面,隔檔還差不多,做面料兩年不到釘子也栓不住,不僅裂縫還會上翹,那醜陋的樣子連自己也看不過去。

分家的時候,老屋被我和哥哥兩家瓜分後。父親帶著他還未成家的小兒子生活,他們在村子後面建了三間平房。

栽這些樹的時,我正奔波在大上海的土地上。

有次回家過年,問他怎麼都栽上香椿?父親說,香椿樹料質好,鋸板做結料都行,顏色也好看,堪比紅木,不需要刷油漆的。還說以後成材砍放了,給我們每家都打製一套傢俱,高端氣派。

父親那時六十來歲,身體結實。我們雖然在外面辛苦勞碌,打工掙錢,但有限。年底回家,村裡幹部要上門催收農業稅、排澇的機械費,一年的收入七扣八扣的,正月還要走親戚,留些來回路費,還有亂七八糟的零花錢,也就剩不了多少,給予父母的除了買些禮品外便談不上錢了。他們也不張口要,種了我們分得的土地,還嫌不夠,又種了別人家的幾畝,儘管收入不高。

父親時常望著日漸長高,外表日漸粗糙的椿樹,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微笑。母親卻不給他面子,她對我說,不要聽你大的,他栽樹想聚個等子(音。儲蓄的意思),心裡在著急你弟弟呢。

提到弟弟,我就嘆氣。

我在老洲開玻璃店的時候,也勻了一部分本錢幫他在老灣開了小店。後來他又學會了做大餅,父母收的麥子都給他了,有天早上他正準備出門,碰到父親回家問他要麥子錢,他死活不說話,逼急了才說賭博輸了。氣得父親找根樹棍打他,他也不跑,偶爾抬下胳膊擋一下,後來樹棍斷了,父親的氣還沒消。我就站在邊上,沒攔著父親,我恨不得再找根結實一點的棍子給父親。

還沒出元宵,二十來歲他就被父親“趕”出門了。我第一次出門就是去常熟找他的,跟他後面下貨,挑魚池。第二年我去了上海,他還在辛莊,又去了常熟城郊,不過不再下貨了,幫老鄉開煤餅廠。人是混得不錯,有面子有名聲,真要用錢時卻拿不出來;也有女人,卻沒一個能帶回家見親戚的。

沒有女人的家就不是個家庭。家裡人著急,尤其是父母,託親戚、媒人打聽。又想著要將平房升高起來,家裡再充實一些,兒子高大帥氣,討個媳婦應該不是難事。

香椿樹一年年粗壯起來,如果放倒都能做屋面的行條了。

村裡每天都有收樹人的聲音在吆喝,許多人家宅基地、菜地邊的樹都被賣了,村莊一下子變得亮堂。這些收樹的放樹的本事有一套,不用鐵鍬、斧頭去盤樹根,手提電鋸貼著地面,“嗡嗡”地聲音圍著樹轉一圈,兜上繩子一拽,大樹便轟然倒下。然後被截成一段一段的裝上拖拉機,留下來就是一些橫七豎八的樹枝。

也有人問父親,香椿賣嗎,價格比水樺的要翻個身,他搖搖頭。

父親的頭髮白了一半,弟弟的親事依舊沒有著落。每年清明回家,弟弟總要鉤點香椿的嫩芽炒雞蛋,父親不允許他鉤,說影響樹的生長,又說,香椿頭有股衝味,不好吃。

但弟弟真的去鉤時,父親也沒攔擋他。當一盆黃酥酥,香噴噴的香椿炒蛋端上餐桌時,他沒有動筷子,看我們開心的樣子,他也裂著嘴笑。

轉身,似乎又有愁雲堆在椿樹皮般的臉上。我安慰他,用不著急,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有一年中秋回家,發現家裡的前前後後一地的毛毛蟲,看得肉麻,抬頭,樹葉差不多都被蟲咬光了,陽光洩下來,像是提前過了冬天。我就覺得這香椿有點討嫌。也就在那年冬天,開了物流公司的弟弟突然回家了,平房升了樓房,又裝修,又買沙發席夢思的,過了年就結婚了。

父親的香椿樹一棵也沒派上用場,事實上木匠也都不打製傢俱了,成品的櫃子便宜又輕巧精緻。收樹的吆喝聲還沒響起,父親就將這些樹賣了。然後開出了一塊小菜地,又栽上了幾棵果樹。

清明回家的時候,父親和那些香椿一樣,消逝不見了。但在門前的水泥路邊,若仔細看看,還能見到有幾棵樹樁的痕跡,歲月的年輪已有些模糊,蹲下,有些印跡卻愈發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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