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人物，談“中國式人精”，我素以為，晚清胡雪巖之後，當數民國杜月笙。過去有人稱杜為“民國第一人精”，我不以為多誇張。
杜月笙，1888年-1951，原名杜月生，章太炎為之改名鏞，號月笙
胡雪巖與杜月笙，都出身民間最底層，都非不甘平庸之輩，在動盪不安的亂世中，所煉就的那股圓滑、狡詐、氣魄、膽識、才略，乃至所謀建功業，都是並世無匹的。尤其是後者，無非上海浦東一孤兒，貧民窟小癟三，從水果攤短褐穿結的夥計混起，步步為營，短短10多年功夫，赫赫然而為“上海灘皇帝”、“中國版教父”，權傾一時，中外勢力都敬憚三分。這等人精，豈是凡夫俗子，怎是“勵志”就能打發，哪能僅憑恃強鬥勇的“流氓”二字就可定性，中國史上又能翻幾人出來？
就結局而論，杜月笙的活法，甚至要比胡雪巖還有智慧，也更表裡通透的多。通者，暢而無礙；透者，視而能清，他的一生，是這般開掛到底，完全就是時代的寵兒，吹噓為一代天才並不為過。最終，雖也不免些許落寞，可也是全身而退，妻子保全，安排妥帖，富閒無憂，也幾乎是那個時代所絕無僅有的。胡雪巖都徒呼奈何、無法收場之事，他從容不迫地，在捭闔縱橫中安穩落地。
亂世是最殘酷的。亂世差不多就是臺絞肉機，無數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人精梟雄都給玩殘了。而他杜月笙，實際玩轉了惡世，甚至簡直可說是玩透了亂世。所以，從這一點看，杜月笙實際從頭到尾都未“敗落”過。
杜月笙之子杜維善、杜維垣分別於今年3月8日、3月30日，以近百歲高齡在國外去世
杜月笙的成功，其獨得不傳之秘，本就是利用家國動盪的洗牌局勢，憑藉兩大“心法”混世起家的。他日後能在紛亂中“安度晚年”，也是藉此。
這逆襲心法，第一，是“撐死膽大的”，說白了就是自家得有手段、膽識、有心量，敢闖、敢玩、敢鬥，有時還得滅絕人道——對有恩的加倍奉還，而對背叛者趕盡殺絕；其二，就是最擅“借勢”，即所謂“假舟楫者”，將左右逢源、黑白通吃這套江湖文化運用的出神入化。
在“潘源盛水果店”當店員，削得一手好水果時的杜月笙
所以，歸納起來，他的成功法寶，所賴核心就是大膽識、高情商這6字訣，其法至簡，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後來儘管勢力漸消，盛筵難再，那也並非個人因素，更不是自己本事不足引致的“敗落”，而是“大勢已去獨木難支”，正所謂“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
古來底層人，堪搞大事者，缺不得三分能耐、六分運氣，及一分貴人扶助。可一切說長道短，都不及“會做人”三字竅門。當年黃浦灘，論為人的八面玲瓏，杜月笙絕對首席大師。上海灘三大亨，時人素有“張嘯林善打，黃金榮貪財，杜月笙懂做人”的評價。他的名言，“別人存銅鈿，我存人情”，也給中國企業家無限啟發。
黃金榮書法
他1888年生於浦東一赤貧之家時，面對的是一個完全禮崩樂壞的喪亂時代，自幼又父母雙亡，不過一遍地流浪的小乞丐，短短一二十年之間，成為所謂的“三百年幫會第一人”，在國民政府、外國租界、軍閥勢力、強盜土匪、各種幫派林立，盤根錯節的亂局中，面面俱圓屹立不倒，除了心狠手毒，膽識過人，最重要的憑藉還是會做人。
比如，他搞幫派，貴為大亨，卻身段始終放的很低，“度人善用，凡事商計”。他不是“能屈能伸”作秀，而是“以曲謀深”。他平日裡替人說話辦事，其實從不受人錢財。他豈不愛錢，只是眼光放得很遠，算盤撥得極深：金錢易賺，人心難求，有了人心，何愁沒錢！他從不貪財，身後遺產只有區區10萬美金，是“取之於土（煙土），用之如土（糞土）”。他的為人，確實有維託·唐·柯里昂式的“教父”作派。
杜月笙最後落腳地
這也讓他晚年，因“迴天倒日”，大勢將去之時，也不至於像張嘯林、黃金榮這些梟雄夥伴一樣不得善終，也是因為他精於做人，更懂得看人。
他雖然是“流氓頭頭”，但籠絡、控制人心的手法之高明，只怕也是世所罕見的奇才，使得自身一步步成為那些軍閥政客財團士紳、乃至仁人志士博學鴻儒，都不得不結交的緊要對象。
晚年與妻妾、兒女們
民國政商學三界最牛氣的人物，諸如章士釗、江一平、鄭毓秀、楊度、陳群等等，都對他服氣，很客氣。章太炎民國元勳，自期何等，竟屁顛顛甘願為其效勞修家譜；黎元洪貴為國主，還特意為他撰聯，吹噓其為“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當時的杜公館確實相當於養士。這些風光，可不是單單憑錢財收買、靠暴力脅迫就能做到的。他曾對恆社弟子王先青說，“一個人不要怕被別人利用，被人利用到，說明有利用的價值，頂怕的是人家不來利用”。江湖真不是打打殺殺，江湖得是人情世故。
所以，當時就有人講，杜月笙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不共戴天的對手，都變成生死盟友。這是怎樣高明的心術，我們這些笨人，怕也是永遠都學不會的。都談杜月笙有“江湖氣”，可他的這種“氣”，實是傳統中國江湖文化和廟堂理想的濃縮，天地君親師、忠孝禮智信、厚黑退讓忍、狠毒辣絕狡，全都容納在內。
殺人放火是杜月笙，慷慨仗義，為朋友雪中送炭也是杜月笙；讓民眾怨聲載道是杜月笙，可為滬上工人在法租界的權益出頭露面的也是杜月笙；販賣鴉片大掙不義之財的是杜月笙，可抗日8年間，匯聚各大行業力量，極力為前線輸資送人的也是杜月笙；與洋人觥籌交錯賠笑臉的是杜月笙，可派出杜門子弟阻攔日寇不惜血拼的也是杜月笙。可以說，成就杜月笙的，是亂世江湖；令他不倒的，是忠孝仁義——儘管他出身太差，從小就被定了命，自“水果月生”開始，走的就是一條偏道。
小心得天下，大意失荊州。杜月笙這等人精，可說是歷史上玩人脈弄心術最厲害的那類絕頂高手。如此人物，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在底層泥濘內、刀槍棍棒中、乃至榮華富貴裡習得的生存智慧，委實永遠都“敗落”不了。
所謂“人物”，無非就是想得多一路，看得遠一步。他看自己，測人心，察世變的能力，絕對要比絕大多數學富五車的讀書人、久經磨練的政治家還精準的多。
陳凱歌電影中的孟小冬與梅蘭芳
杜月笙晚年的退場，最具要害的情由，至少有兩個。且基本都屬於外界的“不可抗力”，而非自身的手段、能力、眼力、權略出了差錯。
所謂“上海灘三大亨”
其一，是時局使然。天地玄黃，大勢已定，他能耐再大也無法跟時運鬥；另外一個，則更為核心：在權力者眼中，“流氓”終究只是“流氓”，不管你曾怎樣叱吒風雲，說到底只是一個“夜壺”。杜是趁亂世打劫而起的草莽，他的得志決定於他“可利用”，一旦勝負已分，棋子的功效失去，自然也就被棄如敝履了。
他雖一度在上海灘不可一世，可終歸只是一介不上臺面的黑幫老大。“上海灘皇帝”云云，不過平民百姓的吹噓。歷史上、現實中，饒你能量再大，也都是匍匐別人腳下討生活，豈能不有所依附。這大概是一道永恆的悖論：做大事者，最犯忌之處，在於明確站隊，尤其是錯站隊；可是你要做事情，“不依國主”，必然寸步難行一事無成，無論太平還是亂世。
杜月笙對於世局，有著超乎尋常的判斷力，可是他要搞“獨立王國”，斷然是辦不到的。他靠中庸之道左右逢源，還是要取捨站隊，而且世態的發展，可以驗證他投注方向是對的。在很早之前，蔣志清尚是群雄爭霸賽中的一員時，在輸贏還不很明朗之際，他果斷下注於他。
從1927年開始，他就主動與蔣合作，拘捕、消音、殺人、乃至往後的抗日，他都是蔣氏總攬上海的幕後股肱。
可問題的矛盾點在於，即便蔣氏願意放下姿態，與他道弟稱兄，對他倚重甚深，待之為“江湖上賓”，終究只是表面文章，乃利用之具，蔣氏父子在心裡都不過視其為“夜壺”而已。
杜月笙、孟小冬、章遏雲（左一）
既然是尿壺，檯面上是拿不出手的，“想用就用,不想用就塞到床底下去了”。也所以，當1949，逐鹿結局漸分，上海灘不可再由他操縱，他的用途逐漸可有可無時，“自家人”報紙就已經領先發文批判他，三子杜維屏不過照舊弄點錢，竟然要被弄到監獄裡6個月，此等種種，均為前兆。
好在杜月笙究竟是個不世出的人精，對於“夜壺論”的微妙之理，他比所有人還要清醒明白。也所以，當內戰已有定局，他自己也臨老且病時，他會決然選擇避走海外，既不會天真地留在上海，也不會傻傻地流亡到對岸。昔日的繁華顯赫雖然遠去了，與他血肉相連的黃浦灘、呼風喚雨數十年的大上海，都將與他再無關聯，可是過舒服日子是綽綽有餘的，一家平安比什麼都重要。
晚年黃金榮
永遠有自知之明，也是杜月笙的高明。張嘯林貪著眼前，公開投敵淪為漢奸，被直接擊斃在家門口；他的恩師黃金榮，終究段位不足，察人觀事不透，滯留老巢，風燭殘年還要去掃大街，不得好死。杜月笙與之相較，他的下場，真的算不上很“敗落”吧。拿郭德綱的話說，江湖子弟，拿得起來放得下，放不下，也得放。
杜月笙能超越黃金榮等“純流氓”，在於他的思想境地：出身白相人卻不自甘，不做杜老闆而做杜先生。當年滬上那些“大佬”，只有杜月笙在海外過完餘生，而且5個妻子、8個兒子、2個女兒都得善終，謀劃深遠。他到香江後，上億欠條一火焚之，其實也是在給自己的餘生，特別是要給子孫後代們埋下一干人情。
他說，錢散人聚，錢聚人散，理念貫徹終身，至死願窮不變。身後結局，其實也如他所預料。
那個時代，多少豪傑，幾多梟雄，繁花落盡，飄零不知何處。杜月笙終得善終，實為難得。
晚年，“冬皇”孟小冬陪伴在側，悉心照料
他的七子杜維善，後成為名藏家與古錢幣研究大家，上月3月7日剛在加拿大去世。晚年，他出了本《口述歷史》，裡面就透露說，孟小冬越來越欽佩杜月笙。她曾經對杜美霞說，“杜先生棋高一著，是我沒想到的”，“我是後來才明白遭他‘騙’了，可心甘情願”。
1951年8月16日，香江堅麗臺10—18號“杜公館”，63歲的杜月笙，因哮喘加重不治辭世。垂死之際，他呼來兩個太太與長子杜維藩，交代後事：其一，死後要買副好棺材，著長袍馬褂入殮，等時機成熟時將他屍骨運回故鄉上海，安葬於生身父母旁；
其二，全家最好都遷居島上，因他估算那比漁村安全，且還有更多人脈關係能予照應，可保杜家不至於一下子敗落。他半輩子一擲千金，對子女卻言傳身教，只盼他們過上平安又平靜、簡樸而又富足的人生。他的遺願沒有落空。
兒孫
他至死，頭腦還是極其清醒的。天地人鬼，浮生若夢，萬法無常，生死同出，這樣的人精，不管什麼時代，不管時代變換如何迅速，他都總可以處於不敗之地，可敬可欽，也讓人倍感可怕。百年之後，江湖還是那個江湖，黃浦灘還是那個黃浦灘，只是再也沒有人可以叫作“大亨”。
杜月笙墓.上書“義節聿昭”、“譽聞永彰”
我總想，明白他悟出的一些道理，你我可能會受用終生。儘管，一味地對這麼一個黑幫人士吹彩虹屁也是不正常的，他的功罪與否，當交予後世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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