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舊文搬運(2018.7.22)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有些電影看過即忘,一時娛樂、心情調味或是純粹的殺時間。有些電影則“餘震”極強,長久盤亙腦海,不止走出影院後的一兩天,可能過了一兩年,當被問到“你有什麼喜歡的電影嗎?”之類的問題,還會脫口而出。《銀翼殺手2049》於我,屬於後者。

即便時間洗澱,那個極富張力的安靜未來世界仍會偶爾閃現,仍會覺得不補上一篇文字是種遺憾。

生長在集體想象中的“賽博朋克”

賽博朋克(cyberpunk)的明確定義,翻翻各路百科,都能找到佶屈聱牙、追本溯源的敘述。一種類型風格誠然其來有自,但絕非從誕生伊始就一成不變,它會是種“動態生命”。賽博朋克的世界觀、典型元素、代表理念、場景風貌,是由若干優秀作品不斷“補完”而成,其風格逐漸定型,拋出名詞即有特指,也是一條“共鑄”之路。

那麼時下,對於扮演受眾而非創制者的你我,聽到賽博朋克會聯想到什麼,覺得一個冠以賽博朋克之名的世界該出現什麼呢?恐怕會和威廉·吉布森、菲利普·K·迪克等文學先驅構想的有所出入。如果是我,應該會做如下描述:

線條硬朗鋒銳的刺天高樓 / 層層疊疊擁擠的廣告牌 / 香港九龍城寨式的密集聚落 / 五色七彩炫目的霓虹光汙染 / 巨大的全息人形投影 / 聲色犬馬的湧動人潮 / 金屬質感暗藍光澤的科技設備 / 連綿不絕的冷調陰雨,處處可見似鏡子般的積水 / 中心區簡潔空曠的建築,無人區昏黃荒蕪的廢土 / 邊緣角色,自我認知迷惘的人物 / 大型壟斷政商組織 / 反烏托邦基調 / 義眼、義肢、假體、插管、芯片、改裝、有智能的機器 / 有關心、腦、靈肉、記憶、信息、自我的主題……

不代入任何一部具體作品,這個世界也會浮現。反之,它又是若干優秀賽博朋克影、遊、文、漫代代延迭的結果。它們共享元素又氣質獨特,聯結起來讓一個本不存在,或言存在於個體與集體想象中的世界越發迷人,也越發挑戰著真實的邊界。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30多年前雷德利·斯科特把《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搬上銀幕,賦予了原著所不具有的造型、聲音、光影、氣霧等視覺藝術體驗(對比一下文本和影像就會發現,儘管還是那個銀翼殺手追捕仿生人的故事,內核一致,體驗卻截然不同),由此啟發了《攻殼機動隊》《黑客帝國》等同樣名垂影史的神作,“賽博朋克”的世界構建,互融共鑄,到《銀翼殺手2049》完成了一圈精妙的閉環。作為技術更優、年代最近的續篇,《2049》繼承前作風韻,也整合了大部分有關賽博朋克的幻想意象,完全可以作為同類標杆。不止電影領域,如上拼貼而成的抽象“世界”,已在遊戲《勿忘我》中出現,還會在大概真到2077年才能發售的《賽博朋克2077》裡再次出現……

《2049》最有別於普通影片的氣質之一,就在於“世界”感——通常,單部電影,只能講述一個故事,很難給觀眾展現恢宏、豐滿、逼真、完整的世界觀。值得提“世界觀”的,往往是表達方式更細膩的小說或信息容量更大的遊戲。電影傳遞信息的時長較短,形式偏於濃縮精湛(也可對比電視劇,臺詞推進的節奏和鏡頭推進的節奏判若雲泥),想要構架整套世界觀,拍成系列更常見:看看《星球大戰》和《星際迷航》有多少部,漫威宇宙鋪了多少線拍了多少部就好了。雷老爺子自己的《異形》,僅第一部也稱不上擁有世界觀,甚至到了《普羅米修斯》和《契約》才具有等量規模。同理還有《猩球崛起》、《終結者》、《加勒比海盜》、影版《生化危機》與《哈利波特》等等。由於商業片還得給予觀眾一段劇情,能在此同時於一部內實現的,成色一定不差、續作呼聲也高、時長一般超過兩個半小時,比如《指環王1》,再比如…《阿凡達》?

《2049》無疑做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因為30多年前的初代定下的調子太高,開啟的先河太寬。另一方面恰是:30多年內這條河中又開掘出了若干閃耀的珍礦,共同補完、鑄就了完整的賽博朋克風格。看這部電影之前,觀眾腦海裡就已經有了一個抽象的賽博朋克世界,觀影之後,則會驚呼:這就是賽博朋克啊!

這絕不僅是時間跨度、事件繁複度所營造出的觀感,(哪怕沒有那三部前傳短片,照樣會有從影片本身析出的鋪天蓋地的時間線梳理),更得益於它自身的影像世界架構,《2049》的另一重獨特氣質便與之密切相聯。氣質之二即是:沉浸感。

立體飽滿的人物和跌宕出彩的劇情固然重要,但營造沉浸感也可以通過一些“表層”拼圖實現,不妨將其拆解為:攝影,配樂,節奏。這三塊部件也是談及《2049》藝術表現力時最常被提起的環節。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羅傑·狄金斯貢獻了超一流的攝影功力,有太多能讓人屏住呼吸讚歎的絕美鏡頭。那些像黃金分割般精緻的幾何感構圖,鬼斧神工渾然天成的城市內外景緻,和人物彷彿融為一體的白雪黃沙,有如心情外映的沉窒濃雨,整飭畫盤般靜心調和的色彩光影……隨手幾幀,都是壁紙大片級的頂級靜相。

對電影來說這當然還不夠,畫面須得和情節、人物、心境無縫契合才能迸發生機。《2049》正屬於那種,一旦畫面流溢,靜態轉動,可能數秒之間,鏡頭的呼吸感、世界的生命感,便驟然從銀幕襲湧而出。“反向”作用亦伴之而生:將觀眾吸入其中。可能我過多久都不會忘記當時專門去找塊2D銀幕所收穫的沉浸與震撼。

不得不提的還有色彩運用。除卻不少地方用以渲染未來世界人工光照的絢爛五彩,在自然色彩方面正如其主海報,《2049》採用兩極用色,要麼極暖,要麼極冷,冷色調自然清冽凌厲、寒意逼人,暖色調則多營造荒蕪、神秘、肅穆之感,不少場景的色彩單一、飽滿,又很有層次,營構出的畫面既能符合未來世界的幻想風姿,又會讓人覺得安靜舒揚而栩栩如生。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漢斯·季默則再次玩起他最擅長的科幻電子風配樂,不同於攝影基本沒得黑,這種配樂風格也有很多人不喜歡,覺得噪,吵,刺耳。歸根結底,人類會喜歡和諧悅耳的音樂是種本能,所以各種器樂都編好了各調和絃方便演奏。而《2049》中,“背景音”其實也有兩種極端情況:很多時候完全是零,靜得如同厚雪壓地;很多時候則充斥著振幅劇烈、彷彿機械摩擦般的不和諧音。只有極少時候會是恢宏昂揚的交響奏鳴(比如59分處K找到揭開身世關鍵線索,第一次出城時,心情應當緊張而歡愉)。須知,配樂的渲染是為劇情和人物服務的,“2049年”本就是一個表面和諧的反烏托邦式時代,複製人與人類矛盾暫隱,暗流湧動,主人公則經歷了漠然、迷惘、覺醒、低谷、救贖的成長弧,音樂的不和諧,刺耳,壓抑低沉,恰與之相得益彰,是不可多得的經典綴飾,如能融入,放手讓這些不和諧音牽著心絃走,沉浸感能有倍數提升。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影片剛上映時譭譽參半,緩慢的節奏至少要背一半鍋。《2049》的節奏確實是把雙刃劍,如果按導演維綸紐瓦想達成的預期效果,非這種寂然慢調節奏不可,上文一切諸如世界的展開、攝影構圖的呈現、配樂的渲染,都必須以現有的節奏為前提。它們都是組成《2049》美學風格的必要環節,“節奏”更是其中的軸線C位,是基調底色,每個環節精密咬合、相互適宜,最終出品的才是一件完整的藝術品。誠然,另一道鋒刃就在於,沉緩的節奏本身是不利於觀眾投入的,天然會讓人分神、瞌睡,也就將輕度觀眾拒之門外了。故而本片的節奏就是一條“基線”,觀影狀態但凡能超出基線以上分毫,馬上就會被它的一切吸引,領略它的真正魅力,沉浸感將如出洞煙火般升至頂點。但如果低於基線,也就就此錯過了。故而我一直說:本片的整體節奏如提到1.5倍速,至少會更“像”神作。

到底是複雜,還是簡單呢?

有人認為《2049》的劇情很簡單,有人卻到處高呼沒看懂到處找“劇情解析”。倘若粗線條概括,這確實是個極簡的故事:處於邊緣地位的複製人尋找身世,領悟自由意志,完成自我救贖。但要是想弄清每一個細節,每一處影片並未明說的鋪墊暗示,每個人物潛藏的行為動機,每個致敬、彩蛋、意象隱喻,又的確得大費一番功夫。

這篇文章並非寫於上映熱度之時,無意在“德卡到底是不是複製人”這種幾十年來故佈疑陣的老梗、“K的上司對K有什麼情愫”、“Luv為什麼總流淚”這類無涉核心的疑問、“XXX為什麼不@#¥%&”等再解讀、“K怎麼知道安娜的身份的”等有顯而易見答案的問題、“水,眼球,天使……”等隱喻上再花筆墨,依然會做一些個人化的分析。

《2049》是以人物為軸線展開敘事的,讓我糾結的關注點與疑問其實只有一個:從情節本身而不是解讀附義的角度,K的真實身份定位,到底是什麼?

劇情的表面意涵,只有一重反轉,籠統講就是從“chosen one”跌為“nobody”,但實際上有兩重反轉,三個階段,這樣的身份轉變安排一點都不簡單。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第一階段是循線展開調查,誤認為自己是德卡和瑞秋的兒子,革命之火的希望。第二階段是認知幻滅,換來反叛軍領袖福瑞莎一句“我們都希望那孩子是自己,所以我們才堅信。(We all wish it was us,that’s why we believe.)”至此,K的信念崩塌,進入重建與意義索尋,後面的劇情急轉直下。

再刷時我心中才出現了巨大的問號,但直到影片收尾,都沒再提K的真實身份了,第三階段是藏於草蛇灰線之中,明於影片之外的。我們都知道了K的那段童年記憶是植入的,他並不是生育誕生的複製人,但這並不讓人滿足。還記得K最初是怎麼“確認”自己身份的嗎?——找到兩組完全相同的DNA。按照慣性,應當認為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死亡真相被調換,K就是那個為了混淆視聽複製安娜DNA的小男孩。他的誕生就是個巨大的悲劇。但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其實還是位“chosen one”——反叛軍和德卡的選擇嘛。但這重理解其實有漏洞,並不能自圓。

說實話,這個問題想得我腦殼疼,我在手機上不斷寫下思路推演,圍繞它衍生出4個相關問題,麻煩就在於這4個問題又互相纏連,互相推翻,循環又循環,以至於推導無法流暢順利地進行,雖然最終我還是得出了一個綜合完整版:

(這部分就純屬個人思路和自言自語,長且枯燥,可以直接跳過去看最後的結論。)

中心點:K的身份到底是?
相關問題:
一、K是不是小男孩?
是→則不會和安娜有相同的木馬記憶。小男孩是複製基因所得,出生日期相同,和安娜一起被送去的孤兒院(K的調查顯示)。即從誕生開始,小男孩小女孩就會有各自的獨立記憶。推翻。
不是→就是個普通複製人。複製人沒有生育能力,一製造出來就是成年人。K的記憶是植入的。
二、為什麼挑K植入?誰植入的?
1.為了製造障眼法。那麼,如果只植入K一個,就得一步步引導他,埋藏暗線,側面輔助他去調查,讓他認為自己是天選之子,然後暴露身份,代替安娜,障眼法才有意義。
但似乎……反叛軍沒這意思。如果有,就不會大方地說“she”漏嘴,不會當面戳穿K的幻夢。讓他繼續誤解,扮演安娜,甚至被抓被解剖,不是更合目的?
那麼,如果植入的不止K一個呢?則合理。戳穿也無妨,就如影片中表現的:假意驚訝並模稜兩可地安慰,把他納入反叛軍,繼續給他派任務。未來,也許還會出現別的障眼法複製人,他們被植入的童年記憶都不一定是同一段,華萊士方,人類(警局),依然找不到真正的天選安娜。


2.安娜……無意“手滑”,一次工作失誤,工作中還是無意摻了個人情感(“每個藝術家都會將自己融入作品”),剛好提供給了華萊士公司一段真實的記憶,而這段記憶被植給了一個複製人:K。後面K的循線調查、懷疑自我,都是巧合。全世界只有K有她這段記憶。反叛軍領袖確實不知情。K就是個意外產物,連個障眼法都不是。
三、安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1.不知道。則沒有明確目的的工作失誤不可能反覆出現。反叛軍領袖因不知情,反應合理。K是巧合的產物,同二(2)。
2.知道。
1)知道也可能手滑,因為她自己沒有製造替代品的想法。同上。
2)知道且有目的植入。則同二(1),不可能只製造一顆煙霧彈,是和反叛軍共謀、目的一致,製造不止一個K。
兩種情況,都能解釋安娜見到K時的流淚反應。一種更多是驚訝、內疚、得知面前人負擔了不該負擔的真實記憶;一種更多是內疚,因為真正見到了因自己/叛軍的計劃,即將要成為犧牲品的活生生的一條生命。
四、小男孩,去哪了?

1.男孩才是患了加拉太綜合徵的,死了。安娜其實完全健康。反叛軍把兩人的生死結果調換,偽造了系統中的死亡記錄,並撕去了孤兒院裡的記錄本。把安娜放在封閉環境中只是為了保護她。
2.男孩安娜都得病。因為是基因病,兩人基因又相同。男孩死了,安娜沒死,八歲之後的走向同上:反叛軍偽造信息、撕毀孤兒院的年記本。唯一不同是安娜確實需要隔離。
3.既然反叛軍有能力偽造系統裡的死亡記錄,那出生記錄和基因記錄呢?有可能小男孩壓根就是偽造的,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小男孩,只有安娜去了孤兒院。“有一個基因相同的小男孩還活著,女孩死了,正常情況下沒有兩個人基因相同,所以女孩是克隆人,天選之子是男孩”,這才是當有人去查記錄時會浮現而出的又一個障眼法。事實上K也確實查到,並上當了。只是剛好,K有安娜的記憶,無論巧合擁有還是刻意植入,K把自己當成了天選之子而已。如果影片開端不是K去“退休”複製人老軍醫薩珀,不是K查到這裡,上當的銀翼殺手也會去追查男孩,誤導作用同樣實現。

於是,最後得到有兩種都說得通的可能性:第一,K是安娜“誤操作”的意外巧合產物而已。第二,K只是若干個被植入記憶的普通複製人中的一員而已。

不論哪一種,力度都比“第二階段”大得多,真相讓人脊背生涼、寒意裹身。K是徹頭徹尾的“Nobody”,身上半分特殊性都不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前者,他根本不是什麼安娜的替代品,也沒有任何特殊宿命。一個一點都不美麗的誤解導致了他的一切無意義行動,一個既是命運也是自己給自己開的玩笑填充了他的人生。他擁有了一段根本不配擁有的黃粱美夢,飛得還是一樣高,跌得卻比預期更慘,所謂谷底是毫不見底的深淵。

後者,更甚。連正常人/普通人/邊緣人/複製人都擁有的自我安慰利器“獨一無二的自我”都沒有,幾乎是個“流水線產品”,是另一層面上可無限複製的“複製人”,揭開蓋子才明白,以為的真實其實是楚門的世界。他所重視的“寶貴回憶”,連個屁都不是。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這是怎樣一種巨大的悲愴與虛無呢?荒誕嗎?當然荒誕。黑色幽默?確實不好笑。存在主義嗎?當然也算:世界與人生的本質即虛無的荒原,追尋意義的過程也毫無意義,存在先於本質,而本質並不存在,有的只是“存在”。

到這一階段,再去看影片尾段K所經歷的心境寂滅,所迷惘的信念重塑,所進行的救贖行為,所做出的“自由選擇”,並最終躺在天地闃聲、一片白茫的雪階上奄奄一息,承擔著自由選擇後的“責任”,都會有更深的感觸,更沉重的念想,那股無言的悲涼與釋然,將人物的弧光在終焉之刻提升至絕倫的亮等。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K在與反叛軍會面之後,與巨幅全息投影喬伊的“重逢”是片中的一大經典鏡頭,虛擬戀人喬伊無疑是片中僅次於主角K的動人角色。一種觀點認為安排這一橋段是為了凸顯“原來虛擬女友也是虛假的”,以加強彼時K的心境。經過上述推演,我實在不願這麼想了,虛無感太強將有吞噬之效。

好在反覆回看對比之後我找到了兩處證據,也正是易被認為“喬伊的一切話語行為都是被設計好的”的兩句臺詞:

全息投影所說的“What a day”和喬伊所說的“Was a day”。

全息投影所說的“You look like a good joe”(俚語“你看上去人不錯”)和喬伊為K取的名字“Joe”。

如果只在影院看一遍,既視感真的很強,但其實……還是有那麼點差別的。所以我傾向認為:喬伊當然有既定程序,也未必擁有完整的自我意識和情感,但應該還是個擁有自我學習能力的AI,那一點微妙的用語不同,恰可作為她有著學習模塊和情感模塊的印證。所以陪伴K的喬伊經過用戶長久的個性“調教”後,已經和那些批量出廠的無限複製品截然不同,是獨一無二的特殊個體了。該橋段僅僅是為了喚起回憶、表現失去愛人的痛苦而已……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總之,我們不妨就把這位幾無缺點、讓人豔羨不已的虛擬戀人喬伊,當成是悲傷基底上僅有的一道暖痕吧。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靈肉,記憶,以及科幻的本質

《銀翼殺手》能成為科幻影史上的豐碑除了美學上的突破,富有哲思的深邃思考之融注也必不可少。它的精神續作們用鏡頭語言延續著這些形而上的討論,讓一些元素成為了賽博朋克題材的共有母題,而作為正統續作的《2049》也接過了這份衣缽。

“人機關係”命題縱貫大部分賽博朋克作品,對象可能有機器人、克隆人、虛擬人、生化人等等不同型態,故事也會隨設定的差異綻放出不同的火花,但本質其實都是人類對異化的自我之再審視,“人機關係”其實就是科幻化了的“靈肉關係”、“身心關係”命題。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這組命題也跨越了整個西方哲學和美學史,身心二分論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圖,而在“全部西方哲學史都是對柏拉圖哲學所做的註腳”的傳統哲學語境下,與其它對立關係組一樣,身心關係同樣長期被置於二元對立的框架下進行討論,且身體從來都是被壓抑、被貶斥、被邊緣化的一方。得益於尼采、梅洛龐蒂等人一系列的“身體宣言”,身體在與靈魂的“對抗”中逐漸佔得上風,並在現代哲學中以激進的姿態大方“出場”,尼采便在《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激情洋溢地寫道:“我完完全全是身體,此外無有,靈魂不過是身體上的某物的稱呼。”在其振聾發聵的啟發下,福柯、德勒茲、費瑟斯通等人將象徵著醉狂、想象、生命、本能的酒神狀態徹底解放,非理性主義前所未有地高揚,“身體轉向”作為後現代主義三大轉向之一,也是後現代文學、藝術、審美的重要特徵。

我們已經身處充斥著消費陷阱、扁平“景觀”的後現代社會了,(嚴格來說歐美從上世紀60年代就進入了“後工業時代”),而優秀科幻作品向來都是指向未來的假想藍圖,那“後現代”再往後,靈肉關係命題會衍變成什麼樣,表現為什麼狀態呢?

以《銀翼殺手》為典型代表的一系列賽博朋克作品就描繪出了一副充滿張力的圖景。一方面,由於對身體的重視、迷戀與執著,它已經可以徹底從母體中分離出去,成為全新的個體,成為更完美的“肉體”。(這也算是對“為什麼喜歡創作沒有實際意義的巨型人形兵器”、“為什麼人類的造物總是以自己為模子”的一種解答。)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另一方面,在這世界上和在歷史進程中,很多理念、思索,都是螺旋式、循環式上升的。就比如我前文提過的存在主義曾經風靡一時,作為思想圭臬之一造就了“性、搖滾和迷幻藥”的光怪陸離的60年代,但受其影響、奉其為真理的年輕人們在放縱與無秩序之後,還是試著去重拾了西方傳統認知中的、被拋棄的所謂“理念”。思想的提出者也是如此:“自由選擇”就是薩特給前兩個命題“存在先於本質+世界荒誕人生虛無”找出的“積極解藥”,加繆則認為徒勞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其實是幸福的”,對抗荒誕的途徑之一就是西西弗斯式的“反抗”,之二就……。賽博朋克中的靈肉關係也是這樣,當人類發現複製人擁有更完美的肉體,甚至能擁有“智慧”和“腦”時,又開始追本溯源,標榜自己優於造物的理由是:靈魂。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這是大部分同類題材主人公困境的根源,是德卡思考的,是草薙素子思考的,也是K思考的。處於邊緣的複製人、義體人、生化人等等已經有了“肉體”和“腦”,到底有沒有“情感”“靈魂”和“心”呢?

這樣的詰問一定不會有標準答案,畢竟現實還未發展到那一步,但能超出現實的藩籬進行構想,就是科幻題材的優勢所在,能在作品中提出這些問題,放大它們的哲學衝突,就是科幻題材的魅力所在。

與靈肉關係、心腦關係密切相關的,是記憶與真實的關係。我曾看到過這樣的評論(大意):“K的記憶就是他自己的,他攜帶著這份記憶,受它的影響做出一系列行動,他活出的人生還是自己的,那這段人生不也是真實的嗎?”

雖然有些一廂情願,但這或許的確是片中的複製人口號“More human than humans.”,臺詞“Dying for the right cause is the most human thing we can do.”的真意。K最後也是帶著這樣的信念才選擇去救德卡。

而這組關係最弔詭也最有趣的一面就是,“記憶具有虛假性”早已是種共識,複製人的記憶植入也建立在此基礎上,複製人的設定比克隆人機器人之流更有深度,也正因為他們也擁有“先天記憶”,更“像”人類也更難分辨差異,所以倫理、哲學層面上的矛盾衝突會更為激烈。(《攻殼》同理:用了“電子腦+真記憶”讓差異更含混)。但,

這份“虛假性”又和“真實性”幾乎沒有差別——假設你擁有一份記憶,它實際是虛假的,但你毫不知情,那它對你來說,不就是真實的嗎?再進一步,不但你不知情,你身邊的人,甚至你所聽所聞所接觸到的世間萬象,通通不知情,它不存在細節上的漏洞,你沒有任何可能發現這是一份假記憶,那真實的標準又是什麼?它對你來說,不就是真實的嗎?

此時,如果有個“外來人”告訴你一段真記憶,它違背了你長久以來所聽所聞所接觸到的世間萬象,違背了你一切經驗性和日常性的認知,難道你的第一反應不會是:“扯什麼XX蛋吶!有病吧?”所謂的“真”,會比你一直堅信的“假”更真嗎?

偏偏,外部的記錄都可以篡改,而內部的憑據,人類所持有的還真就只有記憶。

《銀翼殺手2049》:你會看到,科幻浪遊的極致

文藝作品圍繞這點做文章的,如果是現實題材,我們開了上帝視角,看得到“漏洞”,快感來自於發現異樣的雞皮疙瘩。如果是科幻題材尤其是記憶可植入可隨便修改的賽博朋克,這個死結就能無限循環,像薛定諤那隻貓一樣,永恆地處於生死之間。

回顧一下《銀翼殺手2049》所呈現給我們的心與眼的雙重饗宴吧,那些濃烈色彩下絕美的幻世景觀,那些令人嘆惋的人物命運,那些自然促發的無窮思索,那份盤繞腦海的珍藏餘味……

好的科幻到底是什麼,我自己總結過兩條判斷規律,完全可以用在這裡:

1. 科幻的本質是投射而非腦洞。畢竟產自人腦,再瑰麗的想象依然有現實的落腳點,它們延展、放大、異化、重組現存的社會問題或永恆的哲學命題。

2. 科幻的頂點是科技與人性兼具。在虛構的背景下自人離身又迴歸到人,把兩個極點捏在一起相互滲透相互凸顯,理性與感性碰撞並平衡。

這兩點《銀翼殺手2049》都做到了,稱它一句神作,又何妨呢?


個人公眾號:但丁的船(Dante-Ark)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