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第二天餘震時,賈錫剛正在上班。當時的電報堆積成山,用麻袋裝著。人們從四面八方發來消息,只為問一句,“平安否?”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位於長安街11號的北京電報大樓,6月15日正式宣佈停業。視覺中國

文|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實習生黃孝光

本文約5451字,閱讀全文約需11分鐘

一份重要信息,要經過6個小時,才發送到對方手裡,還得是大城市。在今天看來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在三四十年前,每天都在發生。

7點的鐘聲,敲開北京的黎明。電報大樓國際報務員賈錫剛上了一整夜的班,正快速敲擊鍵盤,給大洋彼岸發送消息;三公里外的北京站,來往旅客陸續在郵局門口排起隊伍,發報員王梅也迎來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刻;山西省太原市電信局的高麗嫻,經過五年的戰備訓練與實戰,已經可以在六七個工種間自由切換。

和所有年輕人一樣,他們掌握一技之長,期望贏得更好的生活。

四十年後,2017年6月15日,北京電報大樓營業廳正式宣佈停業。

6月20日,搬到長話大樓的電報業務窗口前,無人值班。泛黃的《標準電碼本》躲在電腦屏幕支架後邊,封面落了一層灰。

“電報業務早就退出大眾市場,之所以保留窗口,是因為沒有公開宣佈它的終結。”聯通北京分公司的宣傳經理唐柳明說。

雖然電報業務還象徵性地存在,但在媒體的報道中,這幾乎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在這條曾經的信息高速公路上,他們沉默地忙碌,沉默地讓路,沉默地揮別。

大嗓門、耳背、戴手錶、不願透露真名。直到今天,他們身上依然保留著電報人的痕跡。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6月27日,曾住在電報大樓對面西絨線衚衕的居民,專門前往拍照留念。受訪者供圖

“在這兒工作,找對象佔優勢”

北京西長安街11號,北京電報大樓,屋內一片嘈雜。

上百臺55式電傳機正同時工作,鍵盤噼噼啪啪。打孔紙條被機器慢吞吞地吐出,滋滋聲淹沒在傳送帶發出的齒輪噪音裡。成捆的電報從一樓營業大廳“發射”上來,像坐電梯一樣,自動掉進四樓的接收筐,發出咚咚的聲響。報務員不得不扯著嗓門對話。

不知道的,以為走進了一家工廠車間——24小時運轉的傳送帶,把600平米的屋子分割成好幾個區域,待處理的電報單源源不斷地傳送到報務員身邊。

這是賈錫剛參加工作的第二年。這裡是他的辦公地點,俗稱“報房”。

1976年的3月1日,20歲的他騎著飛鴿自行車,到北京電報大樓正式報到。手上戴著父親送他的西馬牌全自動機械手錶,金屬錶殼錶帶,帶日曆,不用上弦。

“這個職業要求我們時間觀念必須非常強,每一步操作都有時限。”在賈錫剛的印象中,大樓裡到處都是鐘錶,但報務員為了方便掌握時間,基本人人都戴手錶。

傳送帶上的電報單,根據緊急程度,被貼上不同顏色的小條,對應不同的操作時限,從8分鐘到90分鐘不等。紅條是加急,藍條是政務,黃條最緊急,都是關乎人命安全的。

“但如果是特別急的,就不能等傳送帶了,處理完要趕緊跑過去,遞到下一個處理的人手裡”。

工作環境好,高,一層相當於別的樓好幾層,還有中央空調。而且一說人家都知道,長安街邊兒上有鐘的那個大樓,氣派。找對象也佔優勢,最起碼政治過硬,工資也高,一個月41塊5。最值得一提的是國際電報,亞洲的1塊多一個字,比如說一張電報100多字,我一天發100多份電報。當時三大件之一的自行車就是100多塊錢一輛,“我一天就製造100多輛自行車呀!”

1958年9月30日,《北京日報》發了一條新聞:“我國電報通信網絡的中心北京電報大樓,已經在昨天提前三個月宣告建成”。當天的新聞頭條是,“西紅柿畝產46581斤,冬瓜畝產73000斤”。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20世紀50年代,安裝於電報大樓報房的掛鐘。電報大樓室內掛鐘與樓頂塔鐘採用子母鐘系統,實現各報房、機房時間始終與樓頂大鐘保持同步。

這座59年前建成的大樓,是建國初期北京城的一座標誌性建築。不僅是賈錫剛的記憶,也是整整三代北京人的記憶。

住在大樓對面西絨線衚衕的馮小宇,1951年出生,是一位北京知青。他從小在這裡生活,上世紀90年代返城。

“我們31中就在大樓正對面。有時候下課拖堂,就有同學喊:老師,電報大樓都敲鐘了!”

在馮小宇眼裡,電報大樓的鐘聲比其他鐘聲更清亮。“早起敲鐘的時候,我們就拿著臉盆、牙缸,準備梳洗。鴿子聽見鐘聲,呼啦一大群就都飛起來了。”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第二天餘震時,賈錫剛正在上班。他記得,對面首都電影院樓頂旗杆左右晃得厲害,報房裡沒人動,都覺得倒不了,“我們大樓肯定結實。只是,這回電報該多了”。

的確,當時的電報堆積成山,用麻袋裝著。人們從四面八方發來消息,只為問一句,“平安否?”

40年前就用網絡“聊天”

午夜鐘聲敲響。長安街兩側,只剩電報大樓燈火通明。

“你北京嗎?我找815。”815是賈錫剛的代號。

到了上世紀80年代,他從普通報務員晉升為值班長。夜班的值班長,又被稱作“夜局長”,可以調度所有的電報線路。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2017年5月,賈錫剛(左一)參加電視臺節目錄制,和老同事一起講述電報大樓背後的故事。受訪者供圖

國際國內各城市之間往北京發電報,以及市內各區縣之間傳輸,都要通過電報大樓中轉。

和報務員聯繫最多的,不是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而是線路另一端的報務員。彼此並不知道姓甚名誰,只知道代號,用電碼來傳輸訊息。

“早上好,我是446,現在開始發報。”一串電碼發過去,這是李建雲最常用的打招呼形式,對方也用電碼回覆,“好的,我準備收報。”

李建雲是賈錫剛的同事,在電報大樓工作了將近30年。他的代號是446,“李”的電碼是2621,這些數字李建雲脫口而出。

ZCZC表示一段電文的開始,NNNN表示結束。這是報務員之間才能聽懂的暗語。但在他們看來,這都屬於“明碼”,還有很多他們也不懂的“暗碼”。比如,水文電報中經常出現“亂碼”,只有防汛指揮部的人才能看懂。

李建雲記得,老百姓之間也有用暗語的,比如“21日到京,百花開”。他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就原封不動地傳過去。

“報務員之間有配合默契的,每次一發代號就知道了,哦,今天又是他值機。”賈錫剛說,“40年前,我們就用網絡‘聊天’了。”他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兒,有的一輩子也沒見過面。

自上世紀70年代起,民用電報的收發主要是通過電傳機。每個漢字對應4個數字號碼,以有線電報的方式傳輸摩爾斯電碼。報務員通過敲擊數字和字母鍵盤就可以操作。

“一說發電報,好多人以為是抗日神劇裡‘的的達的’那種。那是無線發報,通過人工敲擊手鍵發送信號,除了軍隊或者應急通信,很少用了。”賈錫剛解釋道。

日常發送的電文,他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最多的就是父母生病,接站送站。

但也有能記住一輩子的電報。1988年蔣經國去世時,賈錫剛經手了鄧穎超發往臺灣的唁電。

“當時兩岸尚未通信,我以為這封電報會被退回來,但沒退,被臺灣接收了。”

“這是報紙已經登出來了,我才能跟你說。”按紀律,報務員通過電報得知的消息,就算再重大,也得當不知道,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賈錫剛覺得這份發往臺灣的電報十分珍貴,記錄了共和國的歷史,報底應該保留下來。但按照保密守則,所有的報底,過保存期後,都要被銷燬。這封也不例外。

有一次他去電視臺做節目,主持人提出,在節目現場發一份電報,賈錫剛拒絕了。

“電報內容無論事大事小,都屬於隱私,不能給第二個人看。公開發報的形式,是不符合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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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80年代投遞員送電報時使用的專用摩托車。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三大神技

背碼、認孔、盲打是報務員必備的三大神技。

“13日到,21次,接。”一封從北京站郵局發出的電報,要經過六個人的傳輸與核實,才能到達北京電報大樓,再從電報大樓發往目的地,這個中轉程序要求在90分鐘內完成。

大城市之間,普通電報6個小時送到,加急電報4小時。

在北京站郵局報務員王梅記憶裡,電報內容填在小方格里,從營業窗口遞進來。小方格一行十個,營業員眼睛一掃,幾行幾個字,算好錢,給它蓋上第一個編號。經過第一重審核之後,就交到她手裡。

她發報的時候,眼睛盯著電文,腦子裡翻譯著電碼,噼裡啪啦地在鍵盤上敲擊。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1990年3月5日,王梅所在的北京站郵電局,門口舉辦“學雷鋒迎亞運”活動。

“認孔也得會認哪。一個紙條手指頭寬,上面五個孔,跟五線譜似的。”

王梅說的認孔,指的是電傳機上,摩爾斯電碼以“小孔”的形式被記錄在一個紙條上,不同組合的孔眼對應不同字符。

發報員每人每天處理的電報是200張左右,一個班次的工作時間是7小時。也就是說,平均2分鐘就要發一張電報。

如此高強度的工作,難免會出現差錯。

“本來病重,寫成父母去世了。人來了一看,喲,沒去世,嚇一跳。”李建雲說,這屬於極為罕見的情況。相比王梅所在的支局,電報大樓對差錯的要求更加嚴格,一點小錯就扣獎金。

從支局發出的電報,電報大樓的接收員要用電碼回應“收到”,才算完成發報流程。如果發現錯誤,會在電傳機上通知王梅,“你錯了啊,趕緊改了”。

王梅19歲參加工作,最開始是郵遞員。她分析是因為胖,分配工作的人一看,“得,你肯定有勁兒,先幹收包裹去吧”。

“當時就有虛榮心了。心想:都是小姑娘,人家小巧玲瓏的,大眼忽閃的,坐辦公室裡面,玩兒那兩張紙,多輕省啊。”

於是,她白天收包裹,晚上拿著電碼本背,每天背200個。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王梅曾經使用的電碼本,1983年出版,人民郵電出版社,定價0.6元。黃孝光 攝

“就跟賭氣似的,讓你們看看,我也行。後來真幹了發報才發現,這世界上哪兒有輕鬆的事兒啊?”王梅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不過也不後悔,還多學了一門技術呢。”

她記得,當時發電報,一個字3分5釐,加急資費加倍。

“5分錢,可以坐6站市區公交車。冬儲大白菜,3分錢一斤。”知青馮小宇回北京探親,返鄉至少帶6個包,每次都要發電報讓人接站,“電報很貴的。別看正事兒沒幾個字,但雙方姓名地址,加一起怎麼也得十幾二十個字。”

漸行漸遠

北京站郵局,業務量最大的時候,王梅所在的電信組有77人,分成三個班次。每天一共發5000多張電報。

“三個發報員。從早上7點半盯到9點半,基本上把第一撥電報轟出去了,趕緊歇10分鐘,上廁所,跑著去。等到10點鐘,又來一堆。大家就光聽那機器瓜啦瓜啦瓜啦……中午吃完飯,又跟上了弦似的,打到2點半。下班前還得整理、複核一下發過的報,這時候下一班的人也來了,一塊兒再侃會兒大山,侃到3點鐘,走人。”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

1986年4月,北京電報局自動轉報系統投產。北京通信電信博物館的一份資料顯示:“轉報效率由平均每份電報需30分鐘縮短到3分鐘左右。”

1988年,山西太原電信局實現自動轉報。那時,高麗嫻已經3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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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高麗嫻參加全省業務比賽抄報項目。受訪者供圖

“當時不需要人工分發了,人員一下子從300多減到十幾個,和其他部門逐漸合併。”很多老同事轉行,她堅持了下來,到太原鐘鼓樓街郵電局繼續做營業員。

1971年4月,剛參加工作的高麗嫻15歲,是太原電信局第一批徒工。

電信局那時屬於軍管單位,和賈錫剛、王梅不同,她學的是無線發報。在她的語言中,“達的的的達”(-…-)的聲音,提示一段電文的開始,“的達的達的”(.-.-.)則象徵電文的結束。

練習發報時,手鍵的彈簧被調到最硬,使勁敲才能夠著觸點。高麗嫻跪著練習,時間一長,中指反覆流血、化膿、風乾,最終長出了厚厚的肉墊。

那是無線發報員的獨特印記。

集訓結束時,40個同批徒工淘汰得剩下10個,高麗嫻拿了唯一一個全優。她被分配到太原電信局電報科戰備臺工作,後來做過幾乎所有工種。

1990年,北京市實增電話用戶將近5萬。普通人用上了電話,每年有9萬人申請裝機。

馮小宇回城後,去電報大樓主要是打長途電話,電報收發的非常少了。

上世紀90年代的電報,更多作為一種禮儀。生日賀電玫瑰色,結婚賀電大紅色,祝壽賀電黃色,唁電灰色等等。人們在生命中重要的時刻彼此發送祝福與問候。

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很多人陸續離開電報業。有的轉做通信技術維修,有的轉到郵政業務,有的負責行政後勤保障。

賈錫剛變成了老賈。離開報務員崗位後,他賣過通訊器材,後來在網上開了視頻欄目。他與電報漸行漸遠,但只要有關於電報的宣傳,他都抽出時間,講述其中的故事。

王梅也調到其他郵局做營業員,她至今還記得禮儀電報的卡封是2塊錢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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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梅當年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雪》。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攝

2006年6月30日,她退休了。

“那天簡直是,哭得稀里嘩啦的,臨走有點捨不得了。最開始覺得電信(電報屬於電信)好,從郵政轉電信,後來實在沒轍,沒有電報業務了,又轉回郵政。”

退休那天,她穿著綠色的工作服,豎條紋的衣服,墨綠色褲子。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多少套工作服,最開始布的,後來的卡、的確良,從綠色變成土黃色、灰色,最後又恢復成綠色。

王梅的耳朵不好使。採訪過程中,她不停在問,“你說什麼?”這些年,她一直耳鳴,經常聽不清。她還認識三個老同事,有同樣的毛病。

“當年報房裡音量絕對超過84分貝了。幹我們這一行的,說話都跟嚷嚷似的。”

終將成為昨天

2017年6月15日,北京電報大樓不再對外營業。網友“大攝天下的blog”在微博留言:“一個曾經發個電報都要排隊的時代結束了,信息數字化的高速發展加快了世界的步伐,歷史的必然!”

在手機上敲下41個字,不過20秒鐘,就可以感慨一個時代的結束。

對高麗嫻來說,電報的使命還沒有結束。

“電報存在了100多年。由於它的出現,時間不再漫長,空間不再狹窄。歷史必須要讓後人知道,一種技藝,一種人類的語言需要傳承。”

2011年,退休後的高麗嫻申請了無線電呼號,曾經的專業電報人變成“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兩年後,她加入山西無線電定向運動協會,向青少年推廣無線電運動。

電報已“死”,電報人還“活著”

2017年4月,高麗嫻在中國流動科技館展廳中,給學生演示無線電發報。受訪者供圖

她覺得,無線電作為應急通訊的手段,依然存在價值。

“尤其地震時,基站塌了,手機打不了電話。但無線電,一根天線甩到一定高度,有塊電池就可以工作。甲乙丙丁都能收到你的信號。”

情感上,她也不掩飾自己的失落與不捨。

“畢竟這是一個特殊的專業,我們從年輕時付出過那麼多的精力和美好的青春。我割捨不下我的手鍵。”

她的手鍵像一把琴,觸點比頭髮絲還細,輕輕一碰,便可彈奏出“的的達的”的獨特韻律。

高麗嫻不排斥互聯網,整天泡在微信和QQ上,聯繫無線電協會的各項活動。幾次採訪,都因臨時有事被迫順延,她感到十分抱歉,給記者發來一段文字:“電報講求迅速、準確,電報人守時、守信。我這次失信了。”句末跟一個抱拳的表情。

在她看來,報務員很容易接受新的通信方式,鍵盤輸入是習以為常的動作,並且對數字及漢字轉換很熟悉,從心理上沒有障礙。

“但是,有了速度必然會少了沉澱。”

高麗嫻說,老百姓發電報一定經過認真考慮或必要才發的。單位也是如此,一般情況很少發出後取消。如果必須取消,要去營業櫃檯繳費,以公務電報的形式在傳輸過程中攔截。如果收報人已經收到,要發公務電報通知收報人,此電報由發報人註銷。

這個習慣,隨電報一同消失。

北京電報大樓營業大廳,如今空無一人。草黃色的磚牆如故,鐘聲準時響起。它似乎是一個隱喻:即使新時代一個接一個到來,光陰的指針就在那裡,提醒來往的人們,明天終將成為昨天。

(應受訪對象要求,王梅、李建雲、馮小宇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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