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中華傳統裡很濃厚的一個文化符號。打開煙波浩渺的歷史長卷，單是就清明這一主題抒發情懷的，不下百首之多，“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與別的節日節氣不同，清明的情緒多壓抑、悲涼、低沉、傷感。人們在這一天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追緬先人，因此，祭祀是這個日子裡不可或缺的重要事體。“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欲斷魂的行人不是在去祭祀祖先的路上，就是剛剛祭祀完回來，內心的哀痛還未平復，清明這個節氣的確是容易下雨的，即便無雨，人們的心裡也下著雨，也是溼的。這是清明賦予中國文化最主題的功能。
同樣，清明也是《紅樓夢》裡極為重要的一個節氣，在幾個清明的描述裡，都有祭祀、追思等的描寫，比如五十八回，賈璉帶著賈環、賈琮、賈蘭去鐵檻寺祭柩燒紙。還有小戲子藕官燒紙祭祀死了的菂官。
和清明聯繫最緊密的，也是曹雪芹大書特書，給予了特別深意的，是探春。探春判詞裡非常重要的一句詩說：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可見，探春與清明之間深刻的命運交集，也就是說，將探春和清明緊密聯繫起來，作者有他獨特的用意和深層的邏輯。
一、清明的陰雨是探春和親人的離別淚
一帆風雨路三千，清明的天氣總是陰沉的，探春離家的日子下雨而且有風，骨肉分離，去往山高路遠的外番之邦，這一次說是分別，其實餘生都不可能再相見，而探春，此生也不可能再回故土。與其說是生離，和死別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個清明的痛楚可想而知，流下的淚水，和著令人心碎的清明陰雨，更添悲涼，說悽風苦雨再恰當不過。
二、清明的陰雨是賈府風雨飄搖的寫照
探春遠嫁發生在《紅樓夢》八十回後，探春是在什麼情境下遠嫁的？是國家下達給賈府的任務呢？還是賈府主動請纓。具體讀者不得而知，不過，這兩種猜測都有道理。
七十五回，賈府的經濟已經瀕臨崩潰，連過中秋節的開支都拿不出來，宮裡的太監一撥撥的來借錢，說是借，說敲詐更恰當。太監們之所以敢這樣，透出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元春一定是失寵了。家裡長輩好幾位，賈母只顧享受，吃齋唸佛的王夫人不起反作用算好的了，賈政依舊和一幫清客相公故作風雅，邢夫人抓住鴛鴦典當幫賈璉一事做把柄趁機敲了一筆竹槓，賈赦更是做不出一點正經事。焦頭爛額之際，王熙鳳只好典賣自己的嫁妝，將這些緊急之事先一一支應過去。這時的榮國府搖搖欲墜，離大廈傾覆只有一步之遙。
為了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賈府裡一幫無能之輩，慌不擇路，在犧牲了元春之後，又將探春推出，來換取短暫的平安。當然，以探春的才幹、性格和擔當，她也很有可能主動承擔責任，解父母之憂，為家族贏得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無論是那一種情況，探春都是可憐又可敬的，而無論是當權者，還是以賈政為代表的賈府一眾爺們，都成了懦弱無能的代名詞。
三、探春遠嫁是永訣，更是埋葬
紅樓諸釵結局全是悲劇，千紅一窟，萬豔同杯，這是小說開篇不久，作者就為眾紅樓女兒定下的總基調。區別在於悲慘的程度不同，相比元春、王熙鳳的慘烈，相比林黛玉、秦可卿的早殤，相比妙玉、迎春的揪心，探春的遠嫁看上去似乎結局還不錯，尤其是其高高在上的王妃身份，有不少的讀者甚至認為探春不但逃過抄家，還更上一層樓了，簡直可喜可賀。
這樣的解讀謬之千里。
首先，探春的遠嫁不是像她的姑姑賈敏那樣的遠嫁，而是嫁往異國他鄉，探春判詞畫面上是大海大船，是風箏。還給出了一個象徵意義的距離——路三千。與其說是遠嫁，不如說是流放來的恰當。還不如流放，流放還在自己的國土上，還有一絲的迴歸希望，探春這一次去國離家，就是永別。小說在七十回專門安排小姐們放了一次風箏，其中探春的軟翅子大鳳凰最為奪目，最後全都斷了線：一時只見有雞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斷了線的風箏，怎麼可能再回來呢？
今天發達的交通工具，讓今天的人們對距離早已不敏感。可是在古人，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馬。古人有一種很普遍的刑罰叫做流徙，就是流放，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比殺頭更嚴重的刑罰，因為殺頭家人可以給收屍入葬，可以陪伴父母亡靈和長存於家族墓地。這是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流放，大概率會客死他鄉，魂無所依，魄無所屬，成了永遠的孤魂野鬼。這是中國文化所不能接受的。
還有一層，探春遠嫁，再遠，也叫嫁，從根本上講，這是喜事。誰家的喜事，安排出發的日期會在清明節？清明，從來都是和祭祀、傷感緊密相連的，古人最講究個黃道吉日，怎麼這等和親大事，也算是國家層面的和親喜事，要安排在默認格調氣氛淒涼悲慼的清明呢？這到底是給探春辦喜事？還是在為她送葬？
所以，探春遠嫁，不但是探春和整個家族的痛苦別離，是絕對的悲劇，或許，遠嫁的探春，鬱鬱寡歡，思父母家鄉成疾，和她的姊妹們一樣，她生命的終點也許是近在咫尺的。
想一想那個生性闊朗大氣的探春，她削砍榮國府宿弊的幹練、她改革大觀園的揮灑、她掌摑惡奴的痛快、她發起海棠詩社的豪邁……音容笑貌鮮活如昔。探春有智、有謀、有韜略，她還曾幻想著能立一番事業，可惜，她生錯了時代，徒留一腔憤懣和無奈，只能循著無能者給出的路線走向萬劫不復。
千里東風一夢遙，7個字，原本就是探春悲慘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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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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