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在藝術的路上,心裡有一束光

胡小石:在藝術的路上,心裡有一束光

胡小石先生

我的父親好讀書,喜揮毫。在我兒時記憶中,父親每天總是早早地起身,用飽蘸濃墨的大筆寫字,一年四季皆如此。

父親終生堅持學習的好習慣,是與爺爺的教育薰陶分不開的。聽奶奶說起,爺爺胡季石是前清舉人,博學多才。父親 5 歲時,爺爺便親自給他授課;10 歲時,爺爺便要他誦讀內容豐富的《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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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爺爺過世得早,那時父親只有 11 歲,此後家道中落,但奶奶仍要他堅持學業,因此父親自幼養成了勤奮學習的精神。

父親對中國書法的研究是有貢獻的。早在 1934 年,南京金陵大學成立了國學研究生班,父親講授書法史。在大學裡開書法史課,進行書法理論上的探討和研究,可謂是始創,此時他年僅 46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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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喜即興揮毫。記得有一個時期,二舅楊仲子生活頗為拮据。他那時住在後湖(玄武湖)。到了星期天,父親便叫母親買來兩斤肉,他拎著前往二舅家。兩人見面,把酒臨風,談天說地。他當場揮毫,寫了不少幅字送給楊仲子。

解放後,曾昭燏任南京博物院院長時,父親當過顧問。他經常去那兒揮毫作書,並送給了該院。他曾說:喜歡在南博寫字的原因之一是那兒的寫字檯較寬敞,又墊有氈子,很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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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石先生

父親作為金陵名書法家,不少單位都請他題名,這其中不乏書寫餐館的招牌,如“六華春”“永和園”等有名的餐館,至今我還保留著一張幾十年前某單位請父親題名的介紹信。

這樣一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就鬧出一些笑話來,當時的“紅衛兵”硬說父親是資本家,要打倒,問他們原因為何?紅衛兵竟說六華春餐館是胡小石開的,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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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父親在世時,他的不少同事及許多文人墨客都常來聚會,其中有陳中凡、汪闢疆、宗白華、吳梅、黃侃以及二舅楊仲子等,他們都是當時的飽學之士。徐悲鴻先生與父親也有交情,登過門,並以畫相贈,每當母親做壽時,父親便把徐悲鴻所送的那幅《麻姑獻壽》圖拿出來,掛於中堂。

父親和兩位著名書法家林散之、高二適之間早有交往。1947 年父親曾為林老的山水畫卷作跋,父親稱林老為“散翁”,稱林老的畫“堅卓、沉厚”,誇讚之意溢於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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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紀 50 年代,高老常帶女兒上我家來玩,而父親又常去高家,據高老女兒回憶,高老一見到我父親來,便笑道:“又來躲會了。”大概是父親當時會議太多,去找知己談談學問吧?

1946 年,蔣介石過 60 壽辰,由國民黨文化特務操縱的祝壽籌備機構派人找到父親,要他為蔣撰寫壽序。

此舉立即遭父親拒絕,來人道:“有重金相酬,可造兩座洋房。”父親笑道:“錢我見過 !”來人又道:“美國史迪威將軍逝世,公祭典禮上的祭文不也是請先生撰稿的麼?”父親道:“史迪威將軍來中國幫助抗戰,所以我才會寫祭文。我只會給死人寫祭文,不會給活人寫壽文。”來人無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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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初,南京高校學潮又起,在師生集會上,父親激情發表演說。4 月 1 日,師生們上街,直奔總統府請願,父親執意前往。當時某教授考慮到父親已被特務列入了 “黑籍”,力勸其不要去。父親激昂地說:“我以我血薦軒轅!我要保護我的學生!”遂毅然前往。

早已準備好的軍、警、特刀槍相加,殘酷鎮壓請願師生,兩名學生被打死,父親也險遭不測,這就是震驚中外的“四一”慘案。兩位同學的死,父親心中悲痛萬分 ! 他親手寫了輓聯去悼念,輓聯寫道:“你死,死得好慘,慘無人道;我哭,哭不出來,來悼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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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石先生(左)與友人

2002 年南京大學百年校慶時,校友多人撰文讚揚父親在 1949 年護校中所做的重要貢獻。當年,百萬大軍過大江前夕,蔣介石欲將中央大學南遷,拉攏和威脅教授們跟著走。多數教授反對遷校,遂問計於父親。父親微笑著說了五個字:“徐庶進曹營!”大家會意。

在連續兩次的南遷動員會上,父親和眾教授都保持沉默,結果不了了之。國民黨要強行遷校,於是開始了一場遷校與護校的激烈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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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教育部對父親欲以中央大學校長之職啖之,而父親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嚴詞拒絕。反對遷校的教師們組成了“中大校務維持會”,選舉歐陽翥、梁希和父親等 11 人為委員,推定梁希和父親等 3 人為常委,主持校政。

父親組織護校工作,在極其複雜的情況下處理棘手問題。有人提出要分錢散夥,還有特務混進人群中,煽動鬧事,矛頭直指父親。父親臨危不懼,兩次拍案而起。最後,終於迎來了光明,迎來了南京解放。

父親一生從教,桃李天下,門下弟子近萬人。他愛其弟子如愛子女,記得遊壽、曾昭燏等幾位女弟子求學時就經常住在我家,和我居住一室,以便隨時向父親請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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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中有的因家貧而求學困難,父親則為之介紹兼職工作,以解燃眉之急。最有意思的是父親還為男女弟子牽線,當過月下老人。當時學生們常來家中,記得有曾昭燏、吳白匋、高文、遊壽、徐復、郭維森、金啟華、周勳初、孫望等,很是熱鬧。

父親給弟子們談學問之事,從來是興致勃勃。當談到吃飯之時,父親總要留客吃飯,十分熱情。記得解放前有一年,市場上柴草供應困難,已無柴燒飯,父親又要留客,保姆遂前來問父親怎麼辦,父親竟然答道:“無柴燒不要緊,把我書房裡的報紙拿去燒就行了。”可見我父親專心致學,不問家務。

熟知父親的人,都知道父親為人很幽默風趣。抗日戰爭期間,舉家逃難到四川的白沙,有時家貧無米,晚上沒飯吃,則蒙被早睡,腹內飢腸鳴,頭眩如凌雲。一次正遇中秋,父親便作書給兒子,權當月餅充飢,父親還寫道:“世人知畫餅可充飢,不知寫字可當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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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喜打雀牌,父親卻從來不打,而家裡一旦打起牌來,稀里嘩啦,甚是吵人。父親便作了一首七絕《奉贈星君》戲曰:“鏖戰方城夜不停,紅中白板響零丁。賭徒豈是凡人作,天上生來八敗星。”

父親是一位熱情的詩人,經常教我們吟誦唐詩,使之音韻和諧、悠揚悅耳。父親很看重民間藝術,認為其有真正的價值,需發揚光大。他對藝人們,如當年唱梨花大鼓的董連枝,十分尊重並平等待之。父親喜聽梅派京戲,也有詩讚曰:“宛轉歌喉一串新,漢濱如見弄珠人。乍逢趙如來秦殿,何減梅家有洛神。”

解放後,父親心情舒暢,誇讚新社會“祖國今來壯,休憐鬢髮蒼”。他積極參加了政協、書協、僑聯的工作,四處奔走,擔負起組織交給他的任務。他殷切希望統一祖國,曾作詩曰:“乾杯傾城酒,十里送荷風。更以吞江量,完成跨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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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後輩來講,父親是嚴厲的,也是非常慈祥可愛的。說到“好吃”也真不假,他很注重飲食文化,是位美食家。餐飲界有的老廚師至今還記得父親,如今已 92 歲高齡的“廚王”胡長齡,就曾在菜譜上記載著父親在解放前所創的一道菜“胡先生豆腐”。

1961 年夏,父親過生日,我們舉家為他祝壽。4 個外孫,大的大,小的小,最小的躲在父母身後,牽著衣服鬧呢。父親情不自禁地吟誦起杜甫“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的詩句來,並說這兩句是描寫天真小兒久別後怕生之神態。

胡小石:在藝術的路上,心裡有一束光

父親興致一來,又要揮毫寫字了。幾個外孫就向他要字,父親非常高興,說道:“你們幾個人的小名叫‘地瓜’‘蘿蔔’‘花生米’‘小百合’,我便寫 4 首兒歌給你們,留作紀念吧。”

照例,還是母親磨好了濃墨,父親在桌上鋪好紙張,揮起大筆,一口氣分別寫下 4 首兒歌。人間滄桑變化 40 餘年,時至今日,萬幸地還保留著其中 3 首兒歌的字。

第一首兒歌是:“大蘿蔔、二斤半,頓頓張嘴要吃飯,小小船、自己搖,一搖二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橋上等著我,大餅加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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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兒歌是:“花生米,愛吃花生米,你愛吃花生米,就要會種花生米。拿鋤頭、去翻地,下肥料、播種子。春天種一升,秋天就收一斗花生米。花生米,快把幹勁鼓起。”

第三首兒歌是:“小百合,開白花,搭船過大江,來到外婆家,外婆見我笑哈哈,手拿掃帚來掃地,好像一條大老虎尾巴。”

第四首兒歌是:“咪咪貓,上高橋,紅眼睛,綠眉毛。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見貓來,咕嚕嚕,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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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擅長寫兒歌,這是鮮為人知的,其詩集也未曾予以記載,故顯得十分珍貴,令人珍愛不已。尤其是這幾首兒歌正是他晚年的行草之作,書法已非常成熟,在用筆、結體、布白上,將書法的風格和歡欣的心情皆融入其中。

現在南京浦口區政府在求雨山為父親建立紀念館,心中不由感慨萬千,特作詩一首:

求雨山對大江流,竹影婆娑隱斯樓。

留得前輩墨寶在,書香今日溢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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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石(1888——1962),名光煒,字小石,齋名願夏廬、蜩廬,晚年別號子夏、沙公等,浙江嘉興人,一代國學大師,古文字學家、史學家、文學家、詩人、書法家、教育家。

文章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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