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軼事(追憶母親之三)


刺槐軼事(追憶母親之三)

刺槐軼事

在我的老家——豫西丘陵地區,之所以遍地生長著刺槐樹,原因當歸結於其根系發達、耐乾旱、耐貧瘠及生命頑強之緣故。您看!從河谷到山崖,從荒坡到斷壁,從石縫到田頭,從曠野到村落,幾乎無處不生、無處不長、無處不在。只要有一丁點兒土壤、一丁點兒陽光、一丁點兒水分,它都會毫不猶豫地從匍匐在地下的根節上冒出一枝嫩芽,而後不屈不撓地漸漸長大,參天蔽日,鬱鬱蔥蔥。春夏時節,它們用純正、質樸、盎然的生命之綠妝點大地,秋冬來臨,它們又落葉歸根,化作塵泥,迴歸大地,把自己最後的一分能量孕化為來年的希望。

刺槐樹物性隨和,既可單株成長,也能密林叢生。獨生則巍峨挺拔,枝繁葉茂,翠蔭如蓋;密林則相依相伴,齊齊整整,和諧有制。所以當你在田野村郊漫步、徜徉,映入你眼簾的或一葉婆娑,或香徑幽林,那其間準會有刺槐的影子。

人們叫它“刺槐”是源於它的枝幹上往往長滿了三稜形尖刺。這尖刺小有毒,不當心被扎到了,會有劇烈的疼痛,甚至導致紅腫化膿,尤其是一年生嫩嫩的枝條上的刺更長,有的可達三到四釐米。但老家的人們也通常叫它“洋槐樹”,意在區別本土的綠皮家槐。

刺槐樹木質堅硬又韌性十足,且紋理清晰煞是好看,於是便成了做農具的好木料。用刺槐木做成的農具經久耐用,不易損壞,用它打造的犁耙、板車、紡車、織布機等,更成了農家世世代代的寶貝。一輛板車在懂得愛惜的人家裡可以用過幾輩兒人,莫淋雨、莫翻車、莫超載。我家老屋棚架上那架已閒置了二十多年的板車據說就是祖父在世時打製的。當時請來的是有名望的師傅,選用上乘的木料,費了很多工時才打造而成。車上大大小小每一個部件都用黃蠟浸煮,做了防腐處理,末了又請了鐵匠穿筋打箍加固了一番這才算是成品了。

刺槐生長緩慢,成大材需近百年,這也使刺槐樹在農耕時代毫無疑問地成了難得的木料。儘管它會和大田裡的莊稼爭奪肥力、水分,影響到農作物的產量和品質,奪去人們倉中米、口中糧的矛盾,但人們惦著它廣泛的用途,還是默許了它的存在,甚至還會在大片的空地和荒郊田頭再植上幾株。

其實,我並不喜歡用刺槐木打製的任何傢什,因為都特別重,對我這個身材較為矮小、單薄無力的小人物來說這些農具本身已是一種負擔,更何談勞作。所以小時候在田地裡幹工時,我常常因為這些會遭受父親無端的責罵。

然而,我對刺槐又情有獨鍾,因為在它身上有兩樣東西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久久不能釋懷,從兒時直到現在,甚至永生不能忘卻——那就是每年一度盛開的一串串青白色的槐花和絲絲香甜到心醉的槐花蜜。


槐花可以食用的歷史源自何時已經無從考證和追溯了,但在農村每年四月吃槐花可能已經成為一種傳統。即便是當世人們已經衣食富足了,也少不了在槐花盛開的時候再捋一把嚐嚐,這興許是為了重溫童年的記憶,更兼有表露對刺槐樹特殊的情懷。

對我而言,小時候吃槐花也曾是一種享受,一種生活。

我成長於一個貌似幸福的家庭,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但沒落的家境並未給童年的我享受到什麼特別的優待,我也從未因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而恃寵而驕。在那個連最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的時代,莊上十之八九的人家都苦於身上衣口中食而終日勞苦奔波著,飢餓摧殘著無數農村幼小孩童的身心與健康。我感覺那時候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喝上一碗媽媽做的雞湯手擀寬面葉兒。母親擀的面葉兒又薄又滑,撒上一撮兒蔥花,溜上半匙自家釀造的柿子醋,趁母親拿東西時躡手躡腳地溜進廚房,背過身,偷偷滴幾滴辣椒油,喝起來喲,香、辣、酸、爽!那滋味幾天都不能忘懷。然而就是那時,一串串青裡透白、芬芳四溢的刺槐花,以它誘人的香伴著沁心的甜深深烙在我的心上,給我童年的平添無限美好的追憶。


刺槐軼事(追憶母親之三)

每年四月春夏之交,正是農家糧食青黃不接的時節,就在這個時候槐花盛開了,充當了人們暫以裹腹的食糧。一夜風過,漫山遍野的刺槐樹上,一枝枝,一串串,疏疏密密,層層疊疊,白色的花蕾從暗紅或者淺粉色的花萼中吐露出來,在濃綠蔥鬱的樹叢中就像海面上泛起的白浪,整個山村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一群一群蜜蜂嗡嗡地在花叢中穿梭,兩天過後,空氣中開始有淡淡的清香瀰漫,而且這幽香與日俱增,越來越濃郁,越來越醉人。傍晚時分抑或晚飯過後,踏著斑駁的月光,我獨自徜徉在鄉間的小道上,微風拂面而來,攜來一樹樹花香,禁不住貪婪地做著深呼吸,讓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都浸染在那清香裡。

採摘槐花的時間是大有講究的,不能早也不能晚。採早了,花穗兒還沒有長充實,分量少。但也不能太晚,花兒一旦盛開,它獨有的香味就散了,吃起來像草,沒了滋味,也失去了食用的價值。一般直待花蕾長成到黃豆般大小,顏色由青轉白、含苞待放,如白玉、似凝脂般晶瑩剔透了便是最佳的時機。受到山區地勢高低、河口與谷底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在不同區域,甚至是同一地方的不同田間地頭兒,槐樹花期都不大一樣。多年以後,人們便知道哪一棵花兒先開,哪一棵花兒後開,這樣人們就可以天天都品嚐到鮮美的花菜,享受這份大自然特殊的恩賜。

槐花都是一大早和著清晨的薄露採收的。因為這時的槐花剛剛綻開,似開非開的品質最好。有的還打著朵兒,像一個個剛甦醒的娃娃,惺忪著雙眼, 打著哈欠。而到了半晌,經過太陽照射槐花就不再鮮嫩了。每每到了這個時節,人們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投身到採槐花的行列中。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也有一家老少全上陣的,挎著籃,擔著筐,端著盆,三三兩兩,結伴成群。有人拿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捆上一把鐮刀,不用爬樹就能夠到那些高處的槐花串串,有的則是等著別人爬到樹上將花枝砍下來再捋。

強壯的男人搭著長梯爬上了樹冠,用砍刀或者斧子將一條條開滿白色槐花的樹枝砍下來,小孩、女人和老人們則在樹下一枝枝拉到不遠處的空地,坐在小板凳上將一串串散發著撲鼻清香的槐花和花穗捋下來。拖拉槐花時枝梢在地面上揚起的滾滾黃塵在人們的笑聲和孩子們的嬉鬧聲中漸漸瀰漫消散。不多一時,一盆盆、一籃籃、一筐筐都裝滿了潔白水嫩、清香四溢的槐花,那場面不亞於多收了兩鬥小米或者稻穀。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臉上盪漾著的是一樣的喜悅。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把菜,一把糧”,在他們手中捋的、籃裡裝的就是可以充飢的糧食。

和所有人家一樣,每年這個時節母親也照例帶著我和姐妹們去採槐花。回來後小心揀去樹葉和雜質,留下一些早上吃的,餘下的攤在葦蓆或者荊匾上晾開。母親說這樣可以很快散失花上的水分和露珠,槐花不易發黴,同時鎖住了槐花的香甜。

母親在院子裡的土灶上燒一大鍋開水,把槐花一碗一碗地加到鍋裡,一手拿著蒲扇不停地扇著爐火。我通常是很樂意圍在母親身邊,可以幫忙扇火加薪的,但母親總是不讓我挨她太近,她擔心鍋裡的沸水會濺出來燙到我的手和腳,或者鍋底的火苗竄出來燎了我的頭髮、眉毛,我只能站在灶臺兩米以外看母親嫻熟地忙活著。

爐子裡白熾化的火苗呼呼地撲向鍋底,一串串小小的水花開始在鍋裡翻騰,沸水把槐花撐得鼓成一堆一堆像連綿起伏的翠綠的山丘,然後從槐花縫隙中溢出又在槐花表面流淌、交匯、滲入鍋底。

經過沸水浸煮的槐花變得更加晶瑩剔透了,嫩白中泛著翠綠,煞是好看。母親小心翼翼地用笊籬把槐花從開水鍋中撈到一盆冷水裡鎮一會兒,再撈到一塊紗布上,雙手用力擠壓,淡綠色的湯汁從母親的指縫間流淌灑落,似顆顆溫潤的玉珠。

擠去水分的槐花便被捏成了一個個球型的菜團,放置於另一個鋁盆兒裡,末了再拿回廚房去炒。母親道雖說這樣做很費事,但焯過水的槐花沒有了草木的青澀,吃起來比現炒的鮮槐花更可口。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用刷子把粘在紗布上零散的槐花掃下來,她不願浪費一丁點兒自己勞動的果實。我默默地望著母親,不禁為勤儉持家的母親感到無與倫比的欣慰。

母親用鍋鏟從灶臺後面一個大瓷罐裡挖出一塊兒豬油放鍋裡融化,待鍋裡升起了油煙,放入辣椒、蒜瓣炒香,把剛才焯過水的槐花菜糰子一股腦倒進鍋中翻炒,撒上一把青鹽,繼續翻炒一陣兒,再加一把青蔥,濃濃的油香和槐花的清香融合在一起,瀰漫了整個小院,遠遠就聞到了。到了吃早飯的時候,每人盛上滿滿一碗炒槐花,再喝了一碗玉米粥,不用吃饃饃,肚子照樣吃得圓圓的、脹脹的了。看著眼前五個吃得美滋滋的孩子露出了笑臉,母親也欣然地笑了。

其實槐花炒著吃是當作菜的,雖然可以填飽肚子,但畢竟沒有糧,所以不耐餓。於是母親就想法把焯過水的槐花拌了玉米麵,放在籠屜裡蒸。大概蒸過三十分鐘,一樣的香甜氣息從蒸籠裡散發出來,又讓我垂涎欲滴了。每次聽到母親說“可以了”三個字,我都會急不可待地盛了一碗,潑上少許用大蒜或者青辣椒搗成的醬汁拌勻,鹹辣爽口,那絕對又是一樣美餐。

母親說做蒸菜玉米麵才是最好的輔料,當然也可以摻和些白麵,但不能放太多。白麵放多了就容易結成死麵塊兒,不易蒸熟,口感也不好,吃下去又容易傷腸胃。所以每次看到哪家婦人是這般廚藝的,母親總會痛心地搖搖頭,嘴裡不停地嘟囔著,“那不只是糟蹋了東西啊,還會吃壞人的肚子!”在那缺米少糧的年代裡母親為了不讓我們捱餓,總是變著法做出各種可口的菜餚,結果每一頓我們都能把飯吃得精光。

槐花菜吃起來香甜可口,的確是道不錯的美味,但花期最多就是十幾天而已,而且吃了十幾天後胃口也開始犯膩了,這個時候母親又想出新點子來。她一樣先把槐花焯水後再炒過,取來一些玉米麵,摻少許白麵和好,擀成一張張碗兒口大小圓圓的麵皮。先在一張麵皮上面攤一鏟炒過的槐花,再將另一張麵皮鋪在上面,然後沿邊兒拍幾下封好,又一種美味的菜盒子誕生了。點燃了爐火,爐子上支起一個鐵鏊子,抹上少許豬油,待油煙升起了,便把麵餅貼在鏊子上烙。赤紅的火苗烘烤著鐵鏊底,爐火的溫度迅速透過鏊子加到麵皮上,麵餅的一面漸漸烤熟。母親拿起菜刀,將刀刃插進餅和鏊子間的縫隙裡,沿鏊子邊沿兒劃過一圈,整個餅與鏊子徹底分離了,手腕向上一抖,餅聽話地跳到了刀背上,前臂略略一抬,接著一個反扣,餅被翻了個個兒後又貼在了鏊子正中央。整個動作連貫而嫻熟,沒有一絲絲多餘的間隙。等兩面都烤到金黃,美味的“槐花菜合子”就做好了。小咬一口,酥脆的麵皮,香甜的菜餡兒,剎那間玉米的谷香伴著槐花的清香,還有豬油的肉香再一次征服了我的味蕾。我禁不住朝母親投去這世上最最崇敬和欽佩的目光。

機器的轟鳴聲更新了牛耕的歷史,富足的物質生活塵封了童年青澀的記憶,刺槐木製作的農具也被置之高閣,一個個現代文明給人們帶來無限的富足和狂躁,便利的交通和快捷的物流早已把這個世界演化得越來越小。那些原本只在大城市的超市裡才可隨意選購的各色新鮮的果蔬,如今在偏遠的山村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缺衣少食的困頓早變成發黃的記憶,人們再也不用攀高爬低地採槐花,曬乾菜,陪伴人們世世代代生長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曾一度是人們賴以生活的刺槐樹也如同我家老屋裡的那架板車漸漸退出了我們的生活,一切都只留作一段絢麗的煙霞伴著落日瀰漫消散,又似一抹色彩漸漸淹沒於歲月的長河,而一種情懷卻永遠鐫刻在我們的記憶裡。

“林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十年漂泊,十年堅守。當我真正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實現了把兒女送進大學校門的夙願,可以稍稍緩口氣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當我的心緒迴歸本位、再次審視生命的價值和責任時,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枚樹葉,一枚已經走過春夏的槐樹葉,我該做的應是化作一抔淨土、一團春泥,來回報哺育自己的這片熱土——大地母親的時候,我的母親也走完她艱難的人生歷程,於四年前去世了。

… …

願慈愛的母親天堂裡幸福安好!

2012年10月24日夜

於海南三亞 亞龍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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