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光緒十六年冬季的傳染病,與“俄羅斯大流感”有何關聯?

“氣候之不正也,或者恐釀冬瘟”

光緒十六年(1890)底,中國北方是一個暖冬。十月廿六日(12月7日),節氣已入大雪,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


晴,尚暖。俗雲小雪封地,大雪封河,今大雪地猶未凍,午忽霧塞,陽氣不收之徵也。未晴風起,仍不甚寒。

同年十一月十二日的《申報》也報道說:

大雪以後,四野天低。一輪日黯,朔風不竟,饒有望雲思雪之意,而連朝欲雪不雪,似煙非煙,一片陰霾,瀰漫空際。且天時奇暖,不特河道未見冰凌,即溝壑之中,凍者半,未凍者亦半,非天道自南而北,即寒暑之愆期。氣候之不正也,或者恐釀冬瘟,不禁又切杞人之憂矣。

冬瘟就是冬季傳染病。清代醫學術語與西醫用語完全不同,當時人記載的“大疫”、“時疫”、“癘疫”、“冬瘟”、“疫氣”,對應今天什麼疾病,往往醫史專家也難以解釋。一般理解,天花、霍亂、白喉、猩紅熱、瘧疾、傷寒,都可歸於瘟疫之中,而流行性感冒、腦膜炎、甲乙型肝炎,當年叫做什麼,就含混不清了。

這年十月廿六日(12月7日)傍晚,李鴻章的女婿張佩綸“忽覺疲不支,飯後漱洗即枕,後胃氣鬱勃,起於腹中,上振囟門,下竄腰際,五夜不能合目,急起靜坐,始稍斂攝。終不得半晌眠也”。次日延醫視之,“投以疏散之品,不效”。李鴻章建議他服用金雞霜,張佩綸“自知病伏已久,而發之猛,非中醫所能治也。且疫氣方熾,停留長智,非速攻不可。午後肚熱,時作譫語,困甚”。

幾天裡,張佩綸連續服藥,至廿九日熱退病清,身體康復。

張佩綸患的是瘧疾嗎?有點像,因為他是服用了進口的抗瘧疾特效藥金雞納霜痊癒的。李鴻章相信西醫,他建議女婿服用金雞納霜並不令人意外。張佩綸在日記中寫道,他患病時,李鴻章“每日必陪醫兩次”。

被忽視的光緒十六年冬季的傳染病,與“俄羅斯大流感”有何關聯?

張佩綸,光緒十六年冬得了時疫,連續服藥後痊癒。

清廷多位高官染病去世

住在天津的張佩綸雖然痊癒,住在北京的工部尚書潘祖蔭卻在十月三十日(12月11日)突然病死。

潘祖蔭奉派主持救災。十月廿三日,他忽感寒身,熱汗不止,猶勉強起身入直。廿五日,查驗火藥局歸即作喘。次日喘益甚,旋請假延醫生診治,服疏散之劑。廿七日,熱解而喘如故,汗下如雨。假寐夢中,喃喃所言皆賑事。

三十日上午,潘祖蔭的老朋友翁同龢接到李鴻藻報信,趕去探望,見到擅治時疫的名醫凌紱曾剛開完藥方,而私下,凌紱曾告知探視者,病人已經不行了。

對於最後的搶救,翁同龢主張使用人參,另一位老友、內閣學士李文田則說,人參、附子斷不可用,舌焦陰爍,須梨汁或可治。翁同龢爭辯道:“梨汁能救命嗎?”他們回到內室,看到潘祖蔭出汗更多。

不久,葉昌熾去探望,潘祖蔭已不能言,僅手書“痰聲如鋸不治也”,字跡模糊,不堪辨認。申刻,病人痰湧,酉刻,以坐姿告終,不平臥。

潘祖蔭得了什麼病?其症狀是身寒、出汗、痰喘。梨汁能潤肺止咳化痰,人參能調節中樞神經系統,但對付急性傳染病,恐怕都不是靈藥。

在醫學不發達的年代,即便是位極人臣的高官,得病後迅即去世的幾率也是很高的。

十一月十三日(12月24日)夜,前禮部右侍郎寶廷去世。寶廷兒子壽富編纂的《先考侍郎公年譜》謂:“是秋,京師瘟疫盛行,公以積弱,遂遘斯厲。”寶廷十一月初四日得病,初七日少痊,次日復重,遂昏如重醉,十二日少痊,元氣已損,自知不起,交代兒輩“建樹報國,戒以毋為無用之學”。他從得病到去世,前後九天。

關於這場疫病,住在北京的禮部尚書李鴻藻,曾有一函致張佩綸,函中提及:

京師至今無雪,每晨大霧迷漫,似有瘴氣。伯寅、子授皆以感寒,為藥所誤。伯寅同年至交,一旦化去,感傷不能自已。此次振(賑)撫災民,籌集鉅款,心血盡矣。臨終譫語仍以春賑無款為憂,令人可敬。鄙人公私交迫,日無片刻之暇。難題將出旦夕間耳,此事從隆從殺,難得一當,窒礙甚多,非面談莫悉也。

李鴻藻筆下的北京天氣情形,與前引《申報》的描述完全一致。他認為潘祖蔭、孫怡經,皆以感寒為藥所誤,亦即不能如同平常那樣,使用疏散之劑來洩熱。

名士李慈銘留下重要史料

這段日子,名士李慈銘也在時疫中掙扎。十一月初三日,他早起後肚子痛,感覺是中寒了,但已經約了朋友晚上飲酒,一直鬧到二更才散。客人走後,李慈銘因腹痛已不能行步了。

此後身體天天不適,初八日日記記載:“身熱益甚,已成傷寒熱證。蓋近日都中疫病大作,餘以肝疾感寒,兼染時氣也。”

初十日,氣喘不止,勺飲不進,身熱作痛,咳不絕聲,胃腎兩窮,胃氣上逆,自覺將要不治。

次日又記,竟日的咳喘,使得喉舌枯竭,需要時時以龍井茶潤口,且痰逆不思食。

十八日記:“是日喘雖少而咳急如故,吐痰輒升許,胸中煩熱,氣惙如絲,不更衣者已十餘日,昨又竟夕不寐,慮終不濟。”

他延請汪文樞看病。汪文樞,字冠中,號幹廷,江西人,同治七年(1868)進士,時任吏部主事,善醫。汪給李慈銘服疏導藥物,後又改溫散發汗之藥、清解之藥,禮部右侍郎李文田(他十一月十二日遷升此職)也給他下過幾次藥方。

在眾友人的關懷之下,李慈銘漸漸康復過來。他的病,大約至廿七日痊癒,算是到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李慈銘在病中和愈後寫下了《病甚三首》《挽潘鄭庵尚書四首》等詩篇。寫了患病的痛苦、友朋的關懷和康復的喜悅。李慈銘還在詩歌中寫下注釋,為後人瞭解這場疫病留下重要的史料。

時疫傳入宮中

怡親王載敦死於十一月十一日。《申報》報道說:“上月初染患時疫,觸發痰喘舊疾,迭經醫治,惟年老氣衰,漸形沉重”而逝。

載敦是咸豐帝顧命八大臣之一愛新覺羅·載垣族弟。但他在晚清政壇上並不出名。

不僅親王染病,時疫也傳入宮中。十一月十五日,麗皇貴太妃以“年屆花甲,近染時疫,經御醫請脈,進以清表良劑,終因年邁氣衰,藥餌不易起效”而薨逝。

麗皇貴太妃薨逝後第三天,光緒皇帝親詣祭奠行禮,宗室以上王公文武官員素服一日,並從十七日起,輟朝五日。這位早已淡出世人視野的老太太,此時猶如一張陳舊的照片被重新發現,喚起了許多人早已褪色的昔日回憶。

被忽視的光緒十六年冬季的傳染病,與“俄羅斯大流感”有何關聯?

老北京照片裡的紫禁城。高大的院牆依然阻擋不了疫病的侵襲。攝影唐納德·曼尼

與“俄羅斯大流感”有何關聯?

迄今為止,研究晚清歷史的學者,未見有人關注光緒十六年北京流行的這場瘟疫——它的病因,它的規模。只是因為若干知名官員的患病和去世,才在他們友朋的日記中留下了些許蛛絲馬跡。庶民百姓的情況呢,則沒人知曉。

同樣奇怪的是,雖然在這次瘟疫中不少人相繼死亡,但那個時候,整個社會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社會恐慌。

值得留意的是,從光緒十五年底起,一場起自俄羅斯聖彼得堡的流感,到次年3月席捲了整個西歐,並傳向世界上許多地方。流感中,至少二十五萬歐洲人死去,全球的死亡數字據說高達一百萬人。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流感按它的發源地命名。有資料介紹,這可能是一種甲型病毒(H2N2)。

1890第14期《萬國公報》有一篇《大俄國:時疫甚盛》:“據十二月六日倫敦報,述及俄京疫氣極盛,盡人皆病,得免者絕無僅有。記三四十年前曾有過一次,特無若此傳染之廣。”

這可能是 “大流感”在中國的最早報道。

又由1890第15期《萬國公報》相關報道可見,時人已經注意到北京瘟疫與“俄羅斯大流感”的關聯。

但北京的“冬瘟”與“俄羅斯大流感”究竟有什麼聯繫?似乎從未引起醫史專家的關注,更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光緒十六年,歲在庚寅,在中國歷史上是個平淡的年份,但曾國荃、曾紀澤叔侄,湘軍水軍統帥彭玉麟、楊嶽斌,河南巡撫倪文蔚、前山西巡撫衛榮光、前閩浙總督李鶴年等晚清重臣,均在這年作古。到了歲尾,還有一位重要人物謝世,那就是光緒皇帝的生父醇親王奕譞。醇王身體一直不好,早已不理政事,但翁同龢十一月十七日(12月28日)去探望他時,除了太醫,還看到了潘祖蔭病危時也在現場的凌紱曾。脈案說,醇王“神識有時不清、譫語,小便頻數,痰咯不出,手足痺痿,藥用補氣清痰”。凌紱曾是本年九月奉電旨入京,參與搶救醇王的,此時他的到場,與醇王臨終前感染了時疫有關嗎?

被忽視的光緒十六年冬季的傳染病,與“俄羅斯大流感”有何關聯?

醇親王,光緒十六年冬季去世。

醇王死於光緒十六年十一月廿一日(1891年1月1日)。

住在北京的英國人赫德說:“大部分人都不舒服,今冬氣候險惡,目前我有幸身體頗佳。”他評價這場瘟疫後果時寫道:“七爺(醇親王奕譞)的逝世和老人員的消失,使朝廷今後能放手發展新的局面。未來的世紀中國將是令人感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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