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歸來 十九 天下英才

孔子的一生,離不開他的弟子,孔子的光輝,沐浴著弟子,而弟子們的風采,也襯托著孔子。他們共同組成了那個時代的璀璨星空。

孔子的學生大概有這麼幾個概念。首先,從一個最大的範圍講,有所謂的弟子三千,這是個約數。然後縮小一點,賢者七十二,還有一個說法是賢者七十七。司馬遷《史記》裡面這兩種說法都有,估計司馬遷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七十二還是七十七,於是兩種說法都保存著。這七十來個人,據說都“身通六藝”。再縮小一點範圍,有所謂的孔門十哲,有四科,德行、政事、言語、文學,有十個非常傑出的弟子。如果我們再縮小一點,我覺得有顏回、子路和子貢。按學術成就來說,未必他們一定就最大。比如曾參就很厲害,曾參對於孔子思想後來的傳承、發展貢獻很大,但他甚至沒有進入孔門十哲。

那我們為什麼講這三個人呢?是這三個人跟孔子關係最密切,而且他們三個經常在一起。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這三個人一直都跟著。孔子晚年在魯國,他曾經講過一句很傷感的話:“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那些跟著我在陳蔡受苦的弟子們,現在都不在身邊了。老師最懷念的是什麼樣的學生呢?那一定是跟著他走過風風雨雨的學生。這三個都是。

孔子一生最喜歡的學生就是顏回,這個不會有問題。有問題的是為什麼孔子這麼喜歡顏回?

顏回招孔子喜歡的原因之一:好學。這個與孔子相同。

垂暮之年,魯哀公和季康子都問過孔子一個問題:“你的學生中誰是愛好學習的呢?”

孔子回答:“有一個叫顏回的,很好學,不遷怒於別人,不重複犯同樣的過錯。不幸短命死了。現在就沒有好學的人了,沒聽到有好學的人了。”(《論語·雍也》;《論語·先進》)

他說顏回好學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說除了顏回,沒有好學的了。你想一個問題:跟著孔子的學生不好學,不好學跟他幹什麼?跟著孔子又弄不到官做,又不能發財,憑什麼跟孔子?跟孔子的都是好學之人。可是孔子說跟顏回一比怎麼樣?都不好學。你由此就可以知道,顏回好學到什麼程度,是如何的出類拔萃。

所以,一個人有什麼優點,看你和誰比。

在孔子門生中,還算是好學的,那是真好學了。

孔子是“誨人不倦”,誨人不倦的老師要是碰到無精打采的學生,會怎樣?一定很洩氣。所以,當孔子誨人不倦之時,看到一個傢伙在打瞌睡,他就非常生氣,以至於罵出“朽木不可雕”的話來。

但是,還是有一個學生,很對得起老師的誨人不倦,誰呢?就是顏回。顏回是“語之而不惰”(《論語·子罕》)。

誨人不倦的老師,正需要這樣不惰的學生。(《論語·雍也》)記載: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顏回啊,他的心靈長期地不違背仁德,其餘的學生麼,只能在某些時間偶然想到仁德而已。

孟子說:“仁者,人之安宅也。”如此,則顏回就是居住在仁德之中的,而且,一般不出門。三月不出門。

萬一出門怎麼走?順著“義”走。孟子說:“義者,人之正路也。”

所以,顏回是居仁由義。

其他人呢?居於仁德之外,偶一至此,好奇地看看,不過是個訪客。就像現在的城裡人,偶然到鄉下旅遊,大誇風景好、民風好,很放鬆。但是,待不了幾天,就急著回城了——還是城裡的繁華喧鬧好。

偶然仁德一兩回,偶然做一兩件好事,人人可行。長期地做好人做好事,心靈永遠停留在仁德之境中,便是聖人。

子謂顏回,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

顏回死後,孔子嘆息說,真可惜呀!我只看到他學習不斷進步,從來沒見他停止學習。

要知道顏回為什麼學而不停止,先要知道為什麼一般人學著學著就停止了。一般人學習都有目的,是為了一時的需要,比如考證之類,證拿到了,就停止了;或者,是為了工作或做事,知識技能足以應付了,就停止了。所以,學習是手段,是臨時的需要。

顏回呢?

學習變成了生活方式,只要生活在繼續,學習就在繼續。

所以,我們不要以為孔子、顏回這樣終生學習不止,是多麼刻苦的事,其實,他們是樂在其中——好學好學,就是好上了學!

曾經有一個款爺問我:“你每天晚上坐在書桌前苦讀苦寫,不難受嗎?你看我們,晚上總是燈紅酒綠,何等快樂。”

我笑著說:“我們有一點相同,有一點不同。”

他問:“怎麼講?”我說:“相同的是都快樂。不同的是:你的快樂我知道,並且也能享受;我的快樂你不知道,並且無福享受。”他很氣餒。

孔顏樂處,有幾人有福享受!

顏回招孔子喜歡的原因之二:悟性高。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智商高。

一個學生如果太笨,老師大概也不大喜歡他。“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就如一張桌子,我告訴你一隻角,你如果不能夠給我推出另外三隻角,我就不再教你了。你以為孔子是一個苦口婆心的老師,天天陪著你去做練習啊?

有一段時間孔子甚至對顏回的智商產生懷疑,為什麼呢?因為顏回基本不發言、不提問,甚至不參與討論。可是,孔子後來發現,顏回回去以後,獨自一人把今天老師講的話進行反思,他能夠有很多很多的發揮。所以孔子感慨:回也不愚啊(《論語·為政》)。

有一天,孔子問了子貢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問法本身就挺有意思的,他說:“端木賜,你跟顏回比一比,你覺得你怎麼樣啊?”

大家都知道,孔子天天誇顏回。所以子貢特別聰明,子貢說:“老師啊,我怎麼敢跟顏回比呢?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孔子一聽,很高興:“是啊,你是比不上他啊,我告訴你,我也比不上他。”

連孔子自己都承認,他比不上顏回。這是什麼比不上?悟性(《論語·公冶長》)。

顏回招孔子喜歡的原因之三:志向高。

孔子帶著三個弟子子路、子貢、顏回去遊魯國境內的農山(《韓詩外傳》言戎山)。到了山頂上,登高望遠,心曠神怡。孔子特別高興,就跟弟子們講,登高望遠,讓人心胸開闊,百感交集。你們都談一談自己的志向,我來聽一聽。

子路說:“兩軍陣前,我能衝鋒陷陣,殺敵立功,拓地千里。”

孔子稱讚他:“哎呀,不簡單,很勇敢。”

子貢說:“兩軍之間,我能分析利害,判斷情勢,解決衝突。”

孔子說:“你真是善辯啊,很不簡單。”

顏回一聲不吭,孔子說:“顏回你說說。”

顏回說:“文的事情讓子貢說了,武的事情讓子路說了,我就不要說了。”

孔子說:“他說他的,你說你的。”

顏回說:“輔佐明君,教導人民,鑄劍為犁,放馬歸山。百姓沒有生離死別之苦,人們沒有曠夫怨女之怨,千年無國家相爭之患。”

孔子說:“美哉!德也。”

我們看孔子對他們三人的志向,都是稱讚,但用詞不一樣,稱讚子路是“勇哉”,稱讚子貢是“辯哉”,稱讚顏回的時候是四個字了,“美哉德也”,評價不一樣了。為什麼?顏回的志向在兩人之上啊(《孔子家語·致思》)!

《孟子·滕文公上》記到顏回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舜是何等人?我是何等人?他能做到的,有所作為的人都要做得到。

能夠把舜作為自己的目標,甚至還有一股子不服氣的勁道,顏回的志向確實不小啊。

孔子喜歡顏回原因之四:境界高。

有一天,子路、子貢和顏回,又是這三個人在一起討論問題。這次他們討論的是人與人之間怎麼相處。子路說:“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不善之。”

人對我好我就對他好,人對我不好我也對他不好。子路這個人很直率啊。

子貢說:“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則引之進退而已耳。”

人對我好我就對他好,人如果對我不好嘛,我也就是做得合乎於禮節罷了。沒有什麼情分,該做什麼就給你做了。

顏回怎麼講呢?顏回說:“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

三個人爭執不下,請老師判斷。

孔子說:“仲由講的是野蠻人的話,賜講的是朋友之道,而顏回所說的呢?是親戚之道。”

孔子曾經講過一句話:“泛愛眾而親仁。”把天下的人都看作自己的親人,天下人的弱點我都寬容以待。顯然,顏回比他們更加博愛而且寬容(《韓詩外傳》卷九)。

有一天子路去見老師,孔子就問他:“智者若何,仁者若何?”智者像什麼樣子?仁者像什麼樣子?

子路說:“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智者能夠讓別人瞭解自己,仁者能夠讓別人愛自己。

子貢來,孔子拿同樣的問題問他。

子貢回答:“智者知人,仁者愛人。”

顏回來,孔子又拿同樣的問題問他。顏回回答:“智者自知,仁者自愛。”

顏回總是能夠翻空出奇,總是能夠脫出新的境界(《孔子家語·三恕》)。

顏回的高境界可能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安貧樂道;一個是自由灑脫。

孔子曾經誇過顏回,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安於貧困的生活,樂於追求道義。

孔子曾說觀察一個人,要“察其所安”(《論語·為政》),一個人安於什麼樣的生活,確實可以從中窺見他的品德。安於花天酒地、燈紅酒綠而醉生夢死,必是墮落之徒;而像顏回這樣,安於貧困,自得其樂,自有其值得尊敬的崇高之處。

再看他的自由灑脫。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

孔子對顏淵說,用我,我就去幹;不用我,就隱居起來。只有我和你能夠做到這樣吧!

但是即便是這樣一個德行高尚的人,也不免受人懷疑,並且是很瞭解他的人的懷疑。據《孔子家語·在厄》載,在陳蔡絕糧之時,子貢好不容易弄到一點糧食,顏回負責煮粥。但是,子貢卻親眼看到顏回在鍋裡抓飯吃。他向老師報告,老師不信。子貢信誓旦旦,親眼看到的,還會假嗎?老師說:“好吧,我來調查。”

孔子叫來顏回,對顏回說:“顏回啊,你把你煮的飯拿來一些,我要祭祖。”

顏回急忙說:“不行啊,老師。飯食已經不乾淨了。屋頂上掉下一塊黑灰,落到鍋裡了。我撈出來,上面還沾著飯粒,我捨不得扔,把飯粒吃了。”

老師笑著對子貢說:“怎麼樣?”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時眼見也未必為實啊。

孔子最喜歡顏回,但是,顏回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卻不是最多的,只有21次。在《論語》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是誰呢?是子路。子路出現的次數是顏回的兩倍,42次。這可以理解,子路是跟著孔子年頭最長的學生,這樣故事自然就更多一點。再說他是最活躍的學生,又是發言最積極的學生,話多。所以這個很正常。

但問題是,我們在這個《論語》裡面所看到的孔子對於顏回基本上全是表揚,可是對於子路呢?幾乎全是批評,甚至是打擊,而且是無情打擊。明代有個思想家李贄,他曾經說:“先生於子路每下毒手。”

我們不能說孔子不喜歡子路,但是問題是,子路為什麼老是捱罵呢?

知道顏回為什麼最受表揚,就知道子路為什麼最能捱罵了。

首先,子路不夠好學。

按孔子的說法,子路好仁、好知(智)、好信、好直、好勇、好剛,有這麼多優點,卻就有那麼一個缺點:不大好學。孔子便警告他,好仁不好學,結果就是愚;好智不好學,結果就是蕩;好信不好學,結果就是賊;好直不好學,結果就是狡;好勇不好學,結果就是亂;好剛不好學,結果就是狂(《論語·陽貨》)。

所以我們來看一看,只要一個人不好學,就幾乎沒有優點了。

反過來說,人所有的優點都是通過學習得來的。好學的人一定有更多的優點,不好學的人,一定有更多的缺點。

不好學,一切缺點無法改正,一切優點無法樹立。

實際上,子路只是不大喜歡紙上談兵,他更看重行動力,所以,他是有實際政績的。他曾做季氏宰,協助孔子“墮三都”,又做蒲邑宰,成績相當好。

他治理蒲邑三年以後,孔子去看他。一入境,孔子就誇他恭敬而又誠信;一進城,就誇他忠信而寬大;一進他的官署,就誇他明察善斷。弄得隨行的子貢很迷惑:“老師啊,您還沒有見著子路,就連著誇了他三回了。為什麼呢?”

孔子說:“入境我看到田地整治得好,水利也搞得好——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盡力也;一進城,我看見房屋整齊,綠化也搞得好——此其忠信以寬,故其民不偷也;一進官署,我看見很清靜,下屬都很盡職——此其言明察以斷,故其政不擾也。”(《孔子家語·辯政》)

子路捱罵的第二個原因:好逞勇。

可是很不幸,孔子對“勇”偏偏有戒心,一般情況下,他不鼓勵人們勇。

在孔子看來,“勇”需要“義”的節制。“勇”是一種生物潛能,是一種性格和氣質,它既能用於幹好事,也可用於幹壞事。所以,總體而言,孔子對“勇”保持高度警惕,一般情況下,他不作肯定性的評價。

子路同學碰到這樣的老師,他當然很鬱悶。

子路跟孔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打扮很可笑:頭上戴著像公雞的雞冠一樣的帽子,身上佩戴的是公豬的牙齒。那意思就是,我又是公雞,又是公豬,我狠不狠啊,我是不是猛人啊?我能不能欺負你啊!

孔子根本不把他放眼裡,這算什麼啊?這隻能顯示你野蠻嘛。人的力量不在於體力,而在於腦子;人的可貴不在於你有多大的勇猛,而在於你有沒有理智。你在這個世界上,能不能行得通不是靠你的武功,靠什麼?靠你行為是不是規矩。

所以孔子教導子路一番,你要懂禮義才行。子路最終被孔子折服了,要求做孔子的學生,孔子就是這樣把子路收下來的。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子路覺得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勇敢,所以他老是不斷提醒孔子,老師啊,勇敢很重要啊。那意思是,你把“勇敢”納入評價指標,我就是最突出的了,你應該多多表揚我啊。

有一天,子路問老師:“君子是不是最崇尚勇啊?”

孔子明白,這小子是想讓我表揚他。可我就偏不表揚你。

孔子說:“君子如果好勇而不好義,就會悖亂;小人如果有勇而沒有義,就會做強盜。”(《論語·陽貨》)

孔子在提醒子路:勇是一個危險品。在人生旅程中,你不要帶著太多這種危險品上路,你要多帶什麼上路呢?義。

有一天,孔子表揚顏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他當著很多學生的面這樣誇,一邊誇顏回,一邊還把其他的人都貶低下去。所以孔子也很有意思,他就很直率,就我兩個行,他們都不行,他不怕傷害別人,其他人反正也習慣了,老師就這種講話方式。

可是子路不幹了,子路馬上就站出來:“老師啊,你哪一天要是帶領三軍去打仗,你要誰去幫襯您老人家啊?”你看這個子路是不是像個小孩子,他爭寵啊。他比孔子只小九歲,但是他總像一個老小孩一樣。他的意思是說,您要帶三軍打仗,那總是要帶我了吧?

孔子也明白,這小子也沒別的意思,就想討一個表揚。但是,這種人是表揚不得的,我就是不表揚你。孔子怎麼回答的呢?

孔子說:“有一些人啊,赤手空拳敢打老虎,沒有船也不要橋,就敢渡黃河,這種人啊,死了都不知怎麼死的,我一點都不稀罕他!”(《論語·述而》)

你看子路聽到老師講這樣的話,多洩氣啊!

而且,子路是孔子的學生裡面,唯一敢頂撞老師、給老師臉色看的人。

孔子見了南子,誰給老師臉色看?子路。孔子本來見了南子回來心裡就有點虛,別人都裝著沒看見,就子路臉拉得老長,孔子心裡正虛著呢,但沒想到連自己的弟子都懷疑他,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急,便一點聖人的矜持樣也沒有了,說又說不清,還越說越不清。他只好指天發誓,請老天爺證明自己的清白。

子路實在嫵媚可愛,孔子實在敦厚可親。

公山弗擾來召請,孔子想去。子路不高興(《論語·陽貨》)。

佛召請,孔子想去。子路也不同意(《論語·陽貨》)。

子路不高興,後果很嚴重——孔子就不敢去了。可見,子路和其他學生有什麼區別?其他學生都是聽老師的,子路呢?常常要老師聽他的。還有,其他學生都是挨老師罵的,他呢?有時也要罵老師的。

他就當面罵過老師迂腐。他們離開魯國,到衛國去,子路對孔子說:“假如衛君等待您去治理國政,您會先做什麼事?”孔子說:“必須先正名分。”子路說:“您還真是太迂腐了,怎麼個正法?”孔子說:“真是粗野啊,仲由!”(《論語·子路》)

大家可能要問:孔子為什麼老是不放過子路啊?他不喜歡他嗎?

我們看看下一個故事就知道了。

有一天,幾個學生站在老師身邊。閔子是正直而恭順的氣質;子路,剛強而直率的氣質;冉有、子貢,溫和而快樂的氣質。孔子看著他們,粲然一笑。但又轉喜為憂說:“像仲由這樣剛強,恐怕不得好死啊。”(《論語·先進》)

與孔子大約同時的老子說:“強梁者不得其死。”子路因為剛強,孔子也擔心他可能不得其死。而孔子的擔心後來竟成了事實,真的不幸而言中:子路後來果然在衛國的蒯聵之亂裡被人殺死了。

孔子為什麼老是打擊子路、“折辱”子路呢?孔子為什麼對子路“每下毒手”?實際上是愛惜他,希望他有所改變,摧剛為柔,從而能在這種文化社會中容身。這是孔子對子路的愛心啊。

當然,子路是有很多優點的,老師也想誇他。但是,他經不起表揚,一表揚他就驕傲,後來孔子就不表揚了。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

這是整部《論語》中孔子對子路最“嚴重”的一次表揚。

子路最忠誠、最勇敢,且還是一個武林高手,一直是孔子的保鏢和衛士。孔子深知子路的為人,所以,他說,當他完全失敗與失望時,會有也只有子路一人依舊跟隨著他,其他人可能都要作鳥獸散了。這句話對子路來說,確實是很高的道德褒獎。子路本來就最易沾沾自喜,尤其是得了老師一言兩語的表揚,更是異常興奮。面對老師頒發的這麼一塊金光閃閃的大獎章,而且只他一份,別人都沒有,連顏回都沒有,他一下子高興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孔子一看,得趕緊讓子路好好冷靜一番。於是,直接把他一棍子打死:“無所取材。”在雲頭飄飄然半天的子路,又被孔子一悶棍打回大地。

孔子還表揚過一次子路。孔子說:“穿著破舊的絲棉袍子,同穿著狐貉皮袍子的人在一起站著,而不覺得羞慚的,大概只有仲由吧?《詩經》上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貪求,為什麼不會好?)”

子路終身都念誦這兩句詩。

孔子又說:“僅僅這樣做怎麼能夠好呢?”(《論語·子罕》)

他能穿著破衣爛衫站在一群衣著華貴的人中間,而且坦然自若,這說明子路有足夠的精神力量,有這種精神力量,才有這種自信。所以孔子表揚他:“又不嫉妒又不貪,你憑這點就會好。”受到老師的誇獎,子路馬上得意起來了。他整天就唸叨著那兩句古詩,像是在給自己做廣告。孔子馬上又來收拾他:“又不嫉妒又不貪,光憑這點哪會好?”子路一定又蔫了。

長期這樣罵,最後引起了一個嚴重的後果:門人不敬子路。

有一天,子路跑到老師家裡面鼓瑟。子路那種人,他鼓瑟,一定是剛猛之音,充滿殺伐之氣。孔子喜歡中和之音,所以孔子就說:“仲由的這種瑟不該到我家來演奏。”

這簡直是說仲由都不配做他的學生了。結果就是“門人不敬子路”。要知道,子路是大師兄,下面的小師弟們都不敬他,後果很嚴重。

孔子一看,趕緊又為子路挽回名聲,說:“子路已經登堂了,他只不過是未入室罷了。”

學習有三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入門,第二個階段是登堂,最後一個階段是入室。入室就進入學問的最深奧階段。登堂已經很不容易了,境界很高了。而且,孔子在這兒明確暗示:子路是登堂弟子了,豈可不敬!

孔子畢竟愛護子路,打也是親,罵也是愛,迴護之情更感人。

孔子一生最為密切的三個弟子中,顏回他最喜歡,子路他最親近。那麼,子貢呢?我們可以這樣講:子貢是孔子晚年的一個依靠,在顏回和子路都死了以後,能夠給孔子帶來安慰,並且能夠給孔子各方面關照的就是子貢。

以前子貢曾經問過老師:“老師啊,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孔子回答說:“汝,器也。”意思是說子貢就是一個器。

我們知道“器”不是一個好聽的詞,因為孔子曾經講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君子不器。”那說子貢是個器,就是說子貢不是君子了。所以這對子貢還是有一點打擊的。

子貢就趕緊問老師:“我是什麼樣的器呢?”孔子回答:“瑚璉也。”(《論語·公冶長》)

瑚璉是什麼東西呢?是在祭祀天地和祖先的時候盛放祭品的一個貴重之器。那個時代,國家的大事就是祭祀和戰爭。祭祀是國家最嚴肅的場合,在這樣的場合裡面盛放祭品的貴重之器,這又是對子貢的褒獎。算是給他一點安慰吧。

從“器”的境界說,子貢已是貴器,利器,可以以之工其事,立其功;從“不器”的高境界說,修養尚未成功,子貢仍須努力。

孔子對子貢還是有一些不滿的,這個不滿在哪裡?他就覺得子貢不大安貧樂道。他為什麼喜歡顏回?我們前面說了,就是顏回安貧樂道,境界很高。而子貢恰恰是不夠安貧,因為他有追逐財富的慾望。更重要的是,他還有追逐財富的才能。

司馬遷在《史記》裡面專門給商人列了一個傳記叫《貨殖列傳》,在《貨殖列傳》裡面他寫的第二個商人就是子貢。第一個商人是誰呢?就是陶朱公。實際上我覺得司馬遷在這裡次序有點顛倒,因為陶朱公發財在子貢之後。因此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講,子貢是中國有史以來被歷史記載的第一位大商人。

孔子有一天感嘆:“顏回嘛,道德學問都差不多了吧,可是常常窮得沒辦法。端木賜不安本分,去做買賣,猜測市場行情常常能猜中。”(《論語·先進》)

子貢如果在今天,我們跟著他炒股,應該問題不大。他判斷哪一個股票要升、要漲,那肯定沒問題。

子貢的錢多到什麼程度呢?司馬遷是這樣說的:子貢到各個諸侯國去,諸侯對子貢是“分庭而抗禮”。

一般而言,在朝廷上,國君是主,外來的人,或者臣子,是賓。雙方是上下關係,國君在上面坐著,賓客或臣子在下面行禮。可是,子貢來了,就不是這樣了,怎麼樣呢?分庭,什麼意思呢?你來了,大家不分賓主了,我這麼一個廷,我站在一邊,你站在一邊,我們拱手,平等行禮。不是上下關係了,是左右關係,這個朝堂,我們都是主了,平分了。

諸侯為什麼對子貢這麼平等?因為子貢有錢啊。

子貢的錢對孔子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孔子周遊列國總要有花費,上下打點也好,來回的差旅費也好,那都是子貢安排的。

有一次,子貢就問老師:“貧窮而不阿諛奉承,富貴而不驕傲自大,怎麼樣?”

孔子說:“可以算是好的了。但還比不上貧而樂道、富而好禮。”

子貢說:“《詩經》上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像對待骨、角、象牙、玉石等一樣,先切料,再銼糙,再雕琢,再磨光),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孔子說:“賜呀!現在可以和你談論《詩經》了。告訴你已知的事,你能舉一反三,明白你原先不知道的事了。”(《論語·學而》)

這裡主要講了人格的層次。“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是對一個正直人的起碼要求。試想,假如一個人“貧而諂媚,富而驕橫”,那是什麼樣的人呢?就是我們今天在社會上常常看到的那一類人。

但孔子還提出了一個更高的層次:貧而樂道,富而好禮。無諂、無驕,只是對不良人生的否定與拒絕;樂道、好禮,則是對道德人生的追求與實踐。一是消極的拒惡,一是積極的行善。

所以,子貢馬上就聯想到了《詩經》中的句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人的道德修行就如同琢玉。先切,再琢,再磨,一步一步趨於晶瑩剔透的造化之境。而子貢從《詩經》中悟出人生的道理,如此舉一反三也確實聰明,受到老師的高度讚揚,是他應得的褒獎。

值得我思考的是,子貢為什麼要問孔子這個問題呢?因為他有錢,是個富人大款,所以,他很關心有錢以後怎麼樣。我們有太多的人關心如何才能有錢,太少的人關心有錢以後怎麼樣。就憑這一點,我們很多有錢人就該向子貢學習。

但是,子貢的主要成就,在外交上。

《左傳》裡面有很多子貢成功的外交案例。《史記》上也有一段,很有傳奇色彩。司馬遷有一些誇張,但是很能展現子貢的外交才華以及他縱橫捭闔的風采。後來戰國時代的縱橫家,一個一個多厲害,巧舌如簧,戰勝於朝廷,告訴你,縱橫家的老祖宗就是子貢。

田常想在齊國專權,他派兵攻打魯國。孔子此時在衛,聽到了,就很擔憂,對學生說:“魯國,是我父母安葬之地,是我生養的地方啊。現在有了危險,你們為什麼不去援救?”

於是子路說:“我去。”孔子搖搖頭。

子張、子石說:“我去。”孔子搖搖頭。

他在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救魯國。

子貢明白了老師在等誰。他站出來:“老師,我去。”孔子點點頭。

子貢沒有去魯國,他去了齊國。見到了田常。

他對田常說:“你要攻打魯國,魯國難以攻打啊。魯國的城牆單薄低矮,魯國的國土又小又窄,魯國的國君愚昧不仁,魯國的大夫膽小怕事,魯國的百姓厭戰怕戰。因此,很難攻打。

“我勸你攻打吳國。吳國好打。吳國的城牆高大堅固,吳國的國土又廣又深,吳國的軍隊裝備精良,吳國的大夫英勇善戰。所以,吳國好打。”

田常像看著怪物一樣看著子貢,最後是憤怒的咆哮:“你是傻子還是你把我當傻子?! ”

子貢說:“息怒。要看你為什麼打仗了。”

“什麼意思?”

“為國家打仗,當然打魯國。為自己打仗,就要打吳國。你要的不是齊國的強大,你要的是自己的強大。打魯國,勝利了,齊國強大了,你有什麼好處?打吳國,曠日持久,消耗國力,國家亂了,你正好亂中取勝,渾水摸魚。”

田常把子貢佩服得不得了。“但是,”他說,“我現在已經把軍隊調到魯國邊境,突然掉頭打吳國,會招人懷疑的。”

子貢微微一笑:“我去吳國,讓他主動來打你,不就得了。”

子貢到了吳國。吳王夫差正想稱霸。

子貢說:“真正的王者不會讓諸侯屬國被滅掉,霸者也不會容忍有對手。現在齊國要攻打魯國,要讓魯國聽他的,不聽你的,你能容忍嗎?”

吳王說:“不能容忍。但是,我後面還有越國呢,如果我跑到北方打仗了,他在後面捅刀子,怎麼辦?待我先滅了越國再說。”

子貢說:“齊國滅魯,比你滅越,容易得多。等你滅越再北上救魯,黃花菜都涼了。您要是真的不放心越國,我去一趟越國,不就得了。”

子貢到了越國。越王勾踐很感動:“我們是南方不開化的地方啊,怎麼您這樣的大學者不辭勞苦、不嫌低賤來了呢?”

子貢說:“你有危險啊,我來救你。我剛從吳王那裡來,人家要滅你啊。”

勾踐很緊張。子貢說:“別緊張,我不是來了嗎?我教您。”

越王勾踐又緊張又感動,看著子貢,等著子貢指點迷津。

子貢說:“您向吳王主動提出協助他進攻齊國,這樣既鼓勵他矛頭對北又能解除他對你的懷疑。他進攻齊國,如果輸了,您的機會不就來了嗎?如果他贏了,他會再北上進攻晉國。”

越王不明白:“如果他進攻晉國再贏了呢?那不麻煩大了?”

子貢說:“我讓他贏不了。我再去一趟晉國,不就得了。”

這次他沒有先去晉國,他先回吳國,告訴吳王,越王會派軍隊協助他攻打齊國。越王能派人來吳國,表示願意執鞭墮蹬,跟隨吳王。吳王下定了決心,揮師北上。子貢呢?也駕車北上,去晉國。

到晉國,對晉君說:“做好準備啊。吳國軍隊要來了。”於是晉國嚴陣以待。

吳國果然大敗齊國。魯國的危機解除了。

吳王果然移兵攻晉,晉國因為有了準備,真的就把吳軍打敗了。

南方的越王勾踐一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報仇的時間到了,大舉興兵攻打吳國。

吳王一聽後院起火,趕緊從北方撤兵,回國救援,三戰不勝,首都失守,越王殺了吳王,滅了吳國,稱霸天下。

司馬遷說:

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孔子批評子貢:“我只讓他救魯,後面的事都是不該乾的。”可見,人的一張嘴,可怕。

孔子已經預見到戰國縱橫家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孔子回魯以後,跟隨孔子仕魯的子貢就成了魯國的專職外交家,在外交舞臺上折衝樽俎,縱橫捭闔,為魯國爭到戰場上拿不到的利益。要知道,子貢是衛國人,之所以這樣幫著魯國,就是因為老師是魯國人。後來老師去世了,子貢為他守喪六年,六年以後他回到衛國,為衛國盡力去了。

此時,子貢不僅維護魯國,他還維護孔子。

晚年退守家中專心學術的孔子,遭到了一些無知淺薄之人的攻擊。其中,叔孫氏的宗主叔孫武叔最為典型。

叔孫武叔在朝廷上對大夫們說:“子貢強於孔仲尼。”

子貢當時為魯國做了好多大事,子貢強,對。但是,要說子貢比孔子強,就一定不對了。

子服景伯把這話告訴了子貢。

子貢說:“這就如同房舍的圍牆,我的圍牆只到肩膀,因而人們都能窺見房屋的美好。我老師的圍牆有數仞高,找不到門進去,光在外面看不到宗廟的美好和各個房舍的豐富多彩。找得到門進去的人可能很少吧。叔孫武叔老先生的話不也很自然嗎!”(《論語·子張》)

這是對叔孫武叔含蓄的回擊,意思是說你還沒有摸著我老師的門呢。

後來,叔孫武叔又一次在一個場合詆譭仲尼。

子貢說:“不要這樣啊!仲尼是詆譭不了的。其他人的賢德,如同小山小丘,還可以越過去;仲尼,那是太陽和月亮啊,是無法越過的。即使有人想要自絕於太陽和月亮,對太陽和月亮又有什麼損傷呢?只是看出這種人不自量力啊。”(《論語·子張》)

這次子貢對叔孫武叔的嘲弄就更加尖銳了。

要知道,叔孫武叔可是魯國三大家族之一的宗主,是魯國的司馬。子貢是一個外來的客卿啊。但是,即便雙方實力懸殊,只要涉及對老師的評價,子貢便毫不客氣地予以回擊。

還有一個陳子禽也對孔子加以詆譭,那是在孔子去世以後。

陳子禽對子貢說:“您對仲尼是故意表現恭敬吧,他哪裡比您更強呢?”

子貢說:“君子一句話可以顯出聰明,一句話也可以顯出愚蠢。說話不可不謹慎呀。我們老師的不可及,就好像天是不能通過階梯登上去一樣。我們老師如能獲得權位而為諸侯為大夫,那就像人們所說的:他要建立什麼,什麼就建立了;他要引導百姓,百姓就會前進;他要安撫百姓,百姓就會來歸附;他要發動百姓,百姓就會團結協力。他生得光榮,死得哀榮。像這樣誰能比得上呢?”(《論語·子張》)

這幾次都有關仲尼的名聲,並且還反映出,當時不少人認為子貢比他老師還強。這讓子貢很惶恐。一方面,維護老師的聲望,是做弟子不可推卸的責任;另一方面,既然有人認為自己比老師還強,子貢也不能不表態。所以我們看,這三次都是子貢在為老師辯護和宣傳。而且,子貢都用了比喻來讚美孔子,一處用數仞高牆遮住了一般人的視線比喻孔子學問艱深,非一般人所能瞭解;一處用日月來比喻孔子之不可超越;一處更是以“天”來比孔子,以“天之不可階而升”來說明孔子的學問非一般人所能評論。

子貢是孔子弟子中極聰明的一個。他是出色的外交家,也是成功的商人,一位有錢的外交家。他得到很多人的好評,獲得很大的聲譽,是可以理解的,一般人也就以此認為子貢比孔子還強。實際上,就學問的廣博、思想的深刻、人格的偉大等諸多方面看,孔子確實遠在一般人之上,也遠在子貢之上。但正如子貢所說的,一般人評論人物,只看他表面的東西,至於人格、思想、學問等內在的東西確實非一般人所能瞭解。於是,風流倜儻、腰纏萬貫的子貢,被人認為強於內涵深沉的孔子,也就可以理解了。

好在,子貢本人並不因此沾沾自喜,他畢竟是孔子的學生,他評點人物的眼光和鑑識自然也高於其他人。他的自謙,再一次證明了他的聰明——假如還不足以證明他的賢德的話。

那麼,晚年歸魯的孔子,此時在做什麼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