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北京司途(二)


故事:北京司途(二)

劇本項目從9月份開始啟動,四五個人躲在東四環邊上這棟紅色高樓中的一間小屋裡秘密行事,他懷著英雄主義帶領著這幫人試圖在和平年代以電影攪動起一場理想主義的風波,如同多年前微博剛剛興起時他就憑藉才華迅速嶄露頭角一樣。

他說,是的,我曾風光過,如今依然風光,但這種風光已經像是過期的罐頭,被人們品嚐再品嚐去已索然無味,再這麼下去只會發黴發臭。

不確定時代有沒有真正向前,確定的是時代無時無刻不在改變,那歷經三年採訪獲得的資料最終將被編寫成劇本,拍成電影,作為支撐我重新出發的又一力量,這個過程中你們就是我的左右軍師,做不成軍師做小兵小卒也要向前。

三巡誤打誤撞成了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在電腦上默默地敲擊著他說的每一句話,留住了這個短暫瞬間,也是他唯一一次充滿莫名鬥志的時刻。他的眼睛從來沒有直視過他,精神卻一直圍繞著他,觀察著他,猜測著他,好像受到一塊磁鐵的吸引。

他將他給他開的三千塊錢工資視為對他才華的最大肯定,作為回報,他幾乎無意識地把他當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英雄,那三千塊錢也將被他看成某種侮辱進而產生仇恨的種子。

他高大的形象,粗獷的面容,咄咄逼人的語氣,如機器一般飛快運轉的腦袋,逐漸將他的精神從這間始終充滿煙霧的屋子裡抽離出來,與煙霧混在一起,漂浮在燈罩上,門窗上,或者任意一個人的頭頂。

他說,三巡,你對這個情節有什麼看法,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才華正被人當眾考驗著。那時他可是個連《教父》都沒過的電影白痴,對昆汀、馬丁、斯皮爾伯格的電影更是一無所知。他暴露出一臉畢業生的幼稚氣讓人忍俊不禁,甚至想給他一巴掌將他打到兩年後,帶回一身學識再來參加當前的劇本會。

五丸:“有什麼問題嗎?”細週一直盯著他。

細周:“沒什麼問題。”

五丸:“如果沒問題,請不要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我需要的是肯定的眼神。”

細周:“繼續說下去吧,不用考慮我什麼眼神,我根本沒有眼神。”五丸捋了捋思緒,繼續往下說。

他被羞辱了一番,彷彿看到女友正站在這間屋裡看著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遠在上海的爸媽正在目睹著他的不堪。任由他迅速回顧24年的生活經驗也回答不出他的問題,他的意識變得無比清醒,生硬的舌頭卻不允許他說出任何話來。

他難道真的是一張可憐的白紙嗎?是的,也許不是,但此刻他只能充作一張白紙,這張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會思考的白紙,在不久的將來會徹底明白他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記錄眼前發生的一切而已。

他的所有腦細胞都被調動了起來以應付這令人羞愧的狀況,數以億計的細胞始終在各自的神經裡平行活動,沒有接觸,沒有交叉,相互愛搭不理,把這個正處於窘況中的主人拋棄。

“好了,別想了你個笨蛋,你的腦子也想不出什麼好東西。”

深夜兩點,劇本會結束,他開著他的smart把他送回家,這是他在北京第二次開車。他曾經問他,你會開車嗎,他說拿到駕照已經三年了,那是他初到公司的第二個星期一,開著smart小心翼翼地載著他行駛在四環輔路上。

接著他回憶起在上海父親所住的那個村子裡,那時他剛拿到駕照,父親用他那輛花了兩千塊錢買的破舊二手奇瑞車對他進行訓練,被罵了無數回後,他始終記著父親那句為了掩飾自己貧窮而對他說的話——你要是能把破車開好,將來開好車就不在話下了。

他對父親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畢業後他沒去上海而是躲在北京目的是徹底擺脫他,讓他始料未及的是人生到處都是父親,他不得不把仇恨從一個父親身上分攤到另一個父親身上,或許兩者本身就可等量齊觀。

此時smart車裡再次裝著兩個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人,在夜間從東四環邊開進芳園路,再繼續向北深入,在白天到夜晚長達十多個小時的較量後,已經證明這兩個一米八的男人一個是侏儒,一個是巨人。

車內空間狹小,儘管他們努力把身體往車門那邊倚靠,兩人還是時不時地發生了碰撞。這種碰撞從始至終都沒有發生在思想上,因而相互厭惡,無非是一個厭惡未來即將成為的那個人,一個厭惡那個過去的自己。

他把木司送到了麗都,下車時,他用施捨般的語氣對他說,車你開回去吧,明天再開到公司。他開著車飛快地逃離了那個藏在樹叢中的院落,穿過麗都那一條條坑坑窪窪的小道,打開收音機,點燃一根菸,大口大口地吞吐著。

駛上四環時眼前一片開闊,他把車速開到了一百碼,甚至放聲歌唱起來,慶祝自己活過了這漫長的一天。

接下來的三年裡他都是這麼活過來的,深夜空空蕩蕩的四環成為他那三年裡最美麗的景觀,汽車的封閉空間也逐漸把他心中的惡意醞釀出來。這惡意絕不僅僅針對於他,也是針對於他自己,他有時會把他當成了自己,把自己當成了他,本質上他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在他的威懾下除了讓他失去了學習和思考的能力之外,可以說在一股熱血湧動中他從未感到灰心喪氣,他就像一輛時刻裝滿一整箱油的汽車,穿梭在北京城裡的大街小巷。

在擺脫大學四年的混沌生活後進入慾望和感情的高峰期,表現在臉上的只有一副淡然和冷漠,那內心的高峰不知依靠怎樣的力量竟然維持了兩個年頭,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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