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巧合,鞠慧蟄居於南京求雨山,過著一種隱居式的生活。南京這一文化古都處處都是傳統文化的滲透與蔓延,沒有強烈的當代文化意識,更少有適合當代藝術生長的土壤。就是在這樣一種傳統文化環境中,鞠慧迴歸生命本身,迴歸最原始的藝術形態,創造出只屬於自己的當代書寫——“偏書”。
“偏書”只是對鞠慧藝術的一種權宜之稱,其本人亦認為“偏書”一詞不能完整概括他的藝術。“偏”既是對傳統書法的偏離,也是對書寫本質的迴歸。鞠慧認為傳統書法藝術經過數千年曆史的發展早已到達頂峰階段,其藝術使命已然完成,無論我們今天如何努力,都難以超越古人的書法成就,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其命維新,這才是一個當代藝術家的使命。
如何創新?鞠慧選擇放棄書法中的語義結構,徹底從傳統書法中抽離出來,形成一種全新的當代書寫——純粹的線的藝術圖像,它既不是傳統書法的命運式轉換,又區別於日韓現代書法,它在除去文字語義、結構之後,突破了書法藝術對於線的限制,將書寫回歸到最原始、最本質的狀態,從而達到形而上的抽象維度。
在新的維度,鞠慧獲得更高的自由。可以即興、偶發、隨意的進行書寫,但這個過程中仍存在有現實經驗,它帶有一種痕跡,這種痕跡是出自記憶,與歷史相關。
在打開抽象維度的同時,鞠慧的藝術也打開了生命中被鎖閉的地帶,將生命迴歸到原始自由,生命的自由幻化為鞠慧書寫中的勢,一種撲面而來的氣勢、筆勢。內容對於讀者來說已經不重要,當然,我們看到的只是紙上那種壓迫人的氣勢和生命的跡象。
《庫藝術》訪談
問:您的“偏書”是從傳統書法走向當代書寫的個人獨特方式,傳統書法與當代書寫是相對的一組概念,在您的藝術中是如何處理這兩者關係的?
答:將我的當代書寫文本稱作偏書,是一種權宜之說,也有人將這些作品稱為元書,仍是權宜之說吧,不算是命名,我至今也沒有為它找到恰如其是的說法,這些作品被稱為偏書,最初的意願是,為了與傳統書法區別開來,也與日韓的現代書法拉開必要的距離,說徹底點,我的當代書寫,它不是書法藝術基因的變異,雖然都屬於線條書寫藝術,但它與書法並不是一回事,它根本上就不是書法譜系內的事嘛。
書法,必須依憑漢字去書寫,它受制於漢字的結體,即便是草書,也概莫能外,在書法中,線條自身在圖像藝術中還達不到它的自在顯現,漢字是及物的漢字,與在場事物關係親密,它擬物象形,每個漢字也都有其字意的限定,從書寫的身心狀態和書寫形式上,書寫者難免會受到漢字和書法史中經典文本的制約,而我的當代書寫,就不存在這些糾結了,在我的當代書寫中,沒有舊文人的那些人文訴求,不存在語意的羈絆,只有想象中的線的藝術圖像,我文本中的墨線,它不摹寫經驗之物,線條有它自身的自足性,如相遇漢字,也是在消解的書寫遊戲中,可以說,這是一種線條至上的書寫,至少,從線條運行的自由度來講,它已遠高於傳統書法,此外,由於我文本中的線條,基本保持在不及物的狀態中,它的抽象意味也充沛的多。
當然,中國書法是很牛逼的藝術,至今,我對中國書法仍敬意在身,我也在經典書法文本中作了許多年的夢啊,基本上是白日夢,這些白日夢給我最大的提示是,中國書法有它耀眼的光芒,書法史中眩目的文本很多,但我已看出,書法,它作為一種書寫藝術,已達到它命運的頂峰了,也就是說,中國書法已完成了它的使命。但中國線藝術,並非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到書法為止,它還有迄今尚未真正打開的維度。從中國線藝術的現狀看,這維度對許多人來說,它仍還是陌異的,舊有的藝術經驗還不能接受它,甚至拒絕它,人們大都寄生在書法的光芒中,對當代書寫有一些非議是不足為怪的,沒有非議反而讓我們費解,我的當代書寫,正在打開這個陌異的維度,在書寫態度上,這至少意味著與舊事物的某種較勁,對書寫藝術家來說,書寫的可能即生活的可能,中國的線藝術,尤其是當代書寫,在豐富的形式中蘊含著事物的新秩序,好眼力的人,一定能看出其中的微光。
我以為,中國當代書寫,它迫切需要一場前所未有的發軔。我的感覺是,中國書法的盛宴正在結束,人們還在逗留之中,我已從中抽身而出,對我來說,作為書法的近鄰,當代書寫是另起爐灶了。我說清楚我的當代書寫與傳統書法的關係了嗎?
問:您用線打開了水墨藝術中新的維度,但對於線的運用要警惕與抽象表現主義的區別既要突破傳統,又要區別於西方,這是否對水墨藝術的發展空間形成了某種限制或挑戰?
答:中國的線條柔韌而靈性充沛,就這方面來說,西方藝術家是有所不及的,西方藝術家的書寫工具與我們不同,他們不擅長用毛筆書寫,但物有物性,毛筆陰柔,線條的表現力更豐富,西方表現主義的線條比較粗放,大多是激情的線條,有時線條會被觀念左右,它欠缺微妙的意念力,也就是說,表現主義的線條,很難真正抵達存在之幽微,但在藝術形式方面,我以為,西方藝術家關於線的形式想象力,正是中國藝術家所欠缺的,我向來認為,形式本身就具有喻示力,關於形式的想象力,總是對舊事物的逾越,它是有關可能秩序的想象力,這個時代,文明的事物,正在全球化中暴露出它藏汙納垢的事實,漢語世界更是如此,藝術家們在大致相似的語境中,所以,重要的區別,是想象可能事物的區別,具體到線藝術來談,你提及的某種限制,從根本上說,是關於形式想象力的限制,某種挑戰,也是關於形式想象力的挑戰。
問:您的藝術是否也受到波洛克、井上有一等國外藝術家的影響?中國水墨藝術或您的水墨藝術與西方、日韓藝術有什麼根本不同?
答:波洛克被稱為美國藝術的英雄並不為過,他是個對常識不買賬的藝術家,似乎整個世界反對他,他也不太在乎,波洛克是我喜歡的少數注重意念力的藝術家之一。他的作品,不 拘於物不守常規自由潑灑,風氣非常,是對技術主義時代各種規則的反叛和背離,在這方面以及在對待藝術史的態度上,我與波洛克在意識上是相近的,井上有一有幹革命的氣度,二十多年前,我已對他刮目相看了,我喜歡他率真的稟性和粗野不羈的活力,喜歡他玩藝術的瘋勁頭,當然,這些感受,都源自他那些不象書法的具解構傾向的書寫,近十來年,他在中國的影響越來越大,去年,我去紫禁城太廟看了他的一些原作,重新發現了一些過去沒太留意的東西,這不僅是指工具或技術層面的東西,重要的是文本中顯露出的當代書寫意識,不過,他仍是在漢字的背景中書寫,在我看來,井上有一還不夠離譜,它仍在書法的譜系的邊緣,這與我的書寫意識就有所不同了,這方面的事,我前面已大致談過,這裡就不多談了。
問:脫離漢字結構、語義,追求墨線的表達,在當代水墨藝術中運用的很多,這是否是中國藝術家集體尋找後得到的水墨藝術的出路?
答:這個提問可能有些含混,將當代書寫歸入當代水墨,我似乎沒有想明白呀,水墨藝術也用線,但較少在乎線,當代書寫傾重於線但較少在乎墨,這方面的差異是顯明的,即便它們有時會出現某些曖昧的關聯,但將當代書寫理解為當代水墨的部分。我還不能說服自己去接受它。當代水墨,它從最初綻出,就從沒涉及到漢字結構和語意的問題,它與漢字結構、語義並沒有直接對峙的緊張關係,這種緊張關係大都只在當代書寫中發生。當代水墨幾乎不關乎這個地帶的事。
問:在這樣的藝術家群體中,個體應當如何找尋屬於自己的藝術表達?
答:不需要去找尋,找尋者大都是在藝術史中瞎兜圈子,或者是圍繞著藝術市場中名聲響亮的藝術家們瞎兜圈子,藝術家要有好眼界,屬於自己的藝術表達只能在自身中滋生,它首先可能與藝術家的天份相關。
問:王冬齡的‘亂書’同樣通過墨線的運用消解書寫規範,您與其在藝術觀念和創造過程上有哪些異同?
答:這個提問我比較感興趣,可以多說幾句,王冬齡將它的當代書寫稱為亂書,有可能也是權宜之說,我猜度,王冬齡的‘亂書’是一種指向傳統書寫秩序的說法,這裡的書寫秩序,指的是書法的書寫秩序,這個書寫秩序,向來是正而整的,其中有幾乎不容置疑的規訓的力量,從書法角度看,書法是中國的經典藝術,但它如何在當代語境中保持它自身的生命力呢?對書法家來說,寄生在經典文本中能有什麼出息?不知其命唯新者是不具備真正藝術精神的人,其命唯新,不僅是事物變革的道理,它甚至還是藝術家應該領受的命令,在中國書法家群體中,王冬齡已較早意識到,必須在當代語境中對傳統書法語言進行轉換。這是值得稱許的事。王冬齡是林散之的弟子,對書法經典涉及的較深,可以說,在這樣的個人情境中,如眼界不夠開闊,欠缺出眾的藝術自覺意識,是不容易走出來的,王冬齡是比較罕見的藝術個案。
王冬齡與西方後現代藝術家有直接的交往,我不知道相互間有怎樣的影響。他致力於當代書寫,創作了一批與當代藝術精神相契的作品,這些作品,在書寫材料、書寫場景及書寫形式上,與傳統書寫相去甚遠,可算是離經叛道了,這恰是我感興趣的地方,也可能是我與他可以互通的地方。我是從新文人畫轉入當代書寫的,王冬齡是從書法轉入當代書寫的,這種不同的經歷,是可以從書寫文本的藝術形式中看出些端倪的,從觀念上談,我們雖同在當代書寫這條路上,王冬齡的漢字情結可能比我深,如前面已提及,漢字,或其它可以線條化的語言符號,只會不完整的出現在我的書寫遊戲中,它們服從文本線條秩序的需要,也算是某種互文吧,它們不會帶來語義上的壓迫,更不會喧賓奪主,我從不將當代書寫看作是書法藝術的命運式轉換,這點我可能與王冬齡不同。
我覺得,最好的線條藝術,具有它在書寫遊戲中的自洽性,線條藝術與物世界可以相關,但它更可以獨立在物世界之外,這取決於藝術家對存在秩序的領會,也取決於藝術家對這個世界的態度。
問:水墨藝術的發展離不開歷史中一系列水墨運動、包括實驗水墨、新水墨等等。這些運動所產生的藝術觀念是否在今天的水墨藝術中仍有所體現?這對您的藝術是否有影響?
答:我們談論的水墨藝術,是相對於中國傳統書畫和新文人畫來談的概念,八五美術運動以來,中國水墨藝術已發生較大的變化,所有的轉變,都首先源自藝術觀念的轉變,這些轉變是比較艱難的,其中有許多衝突和文化波折,中國水墨藝術,已饋贈出一些氣象蠻好的作品,但這些由觀念而來的轉變,似乎還沒有真正激盪起中國水墨藝術家們的原創力,依我看,這主要表現在形式想象力的貧弱上,觀念的東西,一旦成為某種共識,藝術家要有能力偏離它,觀念也容易奴役藝術家嘛,藝術家的原創力,才是真正光芒湧現的力量,這方面的事情,評論家們會比我們更清楚。
問:您的作品有很多系列,如偏書系列、線性系列、墨象系列、山水系列,這系列之間有怎樣的衍生關係?如何把每個系列都做到極致?
答:我的作品,其實就兩個系列,書寫系列和水墨系列,在藝術意識上,這兩個系列是相應的,純粹和極致這兩個詞,意味著某種極限的抵達,只要藝術家不太自戀,藝術想象力尚未窮盡,就不會覺得自己的作品已抵達純粹和極致狀態了。
問:您是江蘇地區少數具有當代藝術意識的藝術家,您在求雨山隱居多年,能談談這樣的隱居狀態對您的藝術創作有怎樣的影響嗎?
答:談不上隱居吧,是某種機緣讓我生活在這裡,我在這裡玩藝術,搞當代書寫和水墨藝術,我與江蘇藝術家們交往不多,基本上不參加各類藝術活動,幹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比較自在。中國藝術史上,江蘇出現過許多大家,讓江蘇的區域位置格外醒目,但如今的江蘇,是個比較保守活力不足的地域,在藝術上,江蘇已是著名的炒冷飯的地方,這冷飯似乎再也炒不完呀,在江蘇,摹仿古人、因襲傳統,自我複製,這現象很繁榮。這地方欠缺當代性,這與江蘇的文化土壤密切相關,不改變這文化土壤,當代藝術要在江蘇生髮,是格外困難的事,在江蘇這個地域,具有當代藝術意識的藝術家極少,他們可能是既孤獨又有些傲慢的藝術家。
問:進入現代以來,藝術被視為一種創造,但中國古時的藝術與生活是不可分的,您如何看待藝術與生活以及與生命狀態的關係?
答:生活,是人的身心與事物相遇的整全表達,藝術即生活,這句話直接明瞭,它將藝術家存在的詩性也蘊含在其中,我認可這種說法。藝術家靠作品完成自己的身份,人們常說,什麼樣的畫家畫什麼樣的畫,這是很不恰當的說法,應該倒轉過來說,一個藝術家創作出怎樣的作品,才使他成為怎樣的藝術家,我認為,一個藝術家擁有什麼樣的藝術意識和作品,他就會有與之相應的生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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