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以《金鎖記》為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月亮

《金鎖記》是張愛玲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曾得到許多批評家的讚譽,傅雷先生譽之為“文壇最美的收穫”,夏志清教授則稱之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和張愛玲其他的小說篇章比起來,這篇《金鎖記》可以說是張愛玲頂峰之作,尤其是月亮意象的成功應用。

張愛玲筆下月亮的意象俯拾皆是。最早可以追溯到她1936年上海聖瑪利亞女校《國光》創刊號上發表的小說《牛》。當悲劇的主人公祿興被牛頂死後,十五歲的張愛玲這樣描寫夜景:“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薰得迷迷濛濛,牽牛花在亂墳堆裡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

縱觀張愛玲作品,月亮這一意象發展的頂峰當推《金鎖記》。這篇小說以月亮始、 以月亮終, 小說情節的關鍵時刻, 人物命運的重要關頭, 月亮意象都會出現。張愛玲筆下的月亮,不再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僅僅承擔抒情作用的月亮。《金鎖記》中的月亮,是一首抒情詩,是敘述人抒情寫意的載體;也是一副印象畫派畫作,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心理。《金鎖記》中的“月亮”意象的成功應用,是中國傳統抒情主義的敘事和西方18世紀以來的寫實主義的敘事融合的典範,讓作品呈現出真實細緻的時代質地,堪稱是一個完美的“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

一個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以《金鎖記》為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月亮

作為“抒情詩”的月亮。

在《金鎖記》中共有九處寫到月亮。這些月亮意象,依據敘事的不同,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說書人”視角的“抒情詩”的月亮,發揮了抒情寫意的作用,奠定了全篇的悲劇性和淒涼感。還有一種是作品人物的“印象派畫作”的月亮,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和心理。

當月亮作為“抒情詩”出現時,《金鎖記》就是一箇中國傳統話本小說,“說書人”往往以一段關於月亮的抒情散文詩,指向故事人物或者全文主旨。這種通過“月亮抒情詩”完成“入話”的寫法,充分繼承了中國傳統抒情主義的淒涼意境,同時也賦予了更多意蘊和內涵,更癲狂幽冷、更淒涼寂寞。

1.淒涼意境。

月亮意象,從古至今已被文人墨客書寫了無數次。古人望月,有“明月出天山”的悲涼,也有“江清月近人”的閒適,張愛玲獨愛月亮的悽美迷離。《金鎖記》開篇寫道:

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這是一個說書人口吻的開頭。這裡繼承的月亮,是傳統詩詞中“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式的清冷孤獨。

2.瑣碎情境。

故事正式開始於姜公館三奶奶與二奶奶的使喚丫頭鳳簫與小雙的月夜私語。而談話的中心是一個與月亮有關的人,這個人便是七巧。這是“月亮”第二次作為“詩”出現。

兩個女僕對月談心,卻完全與月亮無關。空中優美的月亮,對應的卻是塵世卑瑣的日常生活:瑣碎的家族歷史,帶有社會價值判斷的議論,欲言又止的輕聲耳語……這一切,構成了隱藏在月亮之下的悲劇的起始。七巧,這個與月亮有關的人在故事的一開始就註定了是一出悲劇。

3.悲劇語調。

小說的結尾,“說書人”又出現了,再次提到了月亮。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在這裡,月亮成了一個永恆是時間意象。它見證了人世的滄桑變化。在小說結構上,形成首尾呼應,使結構更加完整合理。在更深意義上, 表現了作者對人情世態的理性思考: 這樣的人生悲劇就會像永恆的月亮一樣在下一代身上不斷延續。月亮意象貫穿全篇,像一首淒涼的抒情詩,加深了故事悲劇的深刻性和一貫性。

幼時的張愛玲經常生病,她曾說自己整日躺在床上看著秋天淡青的天。此時,窗外的月亮則成了她最忠實的朋友, 也是她最痛恨的遷怒對象。她把月亮的圓白、光澤、 亮麗、帶殺氣的藍光全部融進了她對人生的灰暗理解。作為“抒情詩”的月亮,彷彿是張愛玲自己,高高在上,俯視著芸芸眾生,異常冷靜,娓娓動聽地講述著過去的或者正在進行著的人生的悲喜劇。

一個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以《金鎖記》為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月亮

作為“印象派畫作”的月亮。

當七巧終於熬到丈夫和婆婆相繼去世,以青春為代價的福貴生活似乎就要來領,可以分到實在的家產。然而,姜季澤上門借錢,徹底摧毀了七巧對於愛情的幻想。這時,月亮意象的運用,開始偏離抒情主義的路線,而作為“印象派畫作”出現,更接近行動化的心理主義敘事。結束了愛情歷練的曹七巧,也許已經不再具備抒情的能力,甚至喪失掉了正常的情感能力。此時,作為“印象派畫作”出現的月亮,既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和心情,更預示了人物的命運。

1.長安的“缺月”。

當長安終於被七巧逼得決定輟學,退學前的那一夜,長安爬下床來,半蹲半坐在地上,從枕邊摸出一隻口琴偷偷摸摸地吹起來。竭力地按捺著吹,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這時候窗子外面月亮出來了:

窗格子裡,月亮從雲裡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這是長安眼中的缺月,然而,長安和缺月是一體的,長安是缺月,缺月就是長安的象徵。:天──墨灰的天,星──幾點疏星,視覺印象既灰暗又朦朧,心理上的感覺冷漠而恐怖,這正如長安生存的環境──曹七巧的家──不是長安自己的家。

生在七巧的家裡,攤上七巧這樣一個母親,本身就是一種犧牲,伴隨出生開始的犧牲是一種最模糊的犧牲,還沒有清醒就陷入了最不清醒的悲劇。長安覺得自己的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其實這種手勢只是她唯一的自衛武器,襯著墨灰的天和幾點疏星,再美麗、再蒼涼的手勢也變得模糊了,成為一種徒勞。

2.長白的“黑月”。

七巧妒忌兒子,妒忌兒媳婦芝壽,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一天,她讓長白給自己燒一夜鴉片,不讓他和芝壽同房。半夜三更的煙榻上,母子對抽鴉片,取笑可憐的芝壽。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月亮下的一對母子,母親不象母親,兒子不象兒子。人是瘋狂的人,世界是瘋狂的世界。

3.芝壽的“白太陽”。

芝壽的闖入,完全因為一場婚姻的契機,她的出現對長白是一種誘惑,對七巧則是一種威脅。因此從一開始她就成為七巧剃刀片般喉嚨的屠宰品。

芝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恍惚已不在人間。她知道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丈夫又在那裡敘說一些什麼事。周圍的世界發了瘋,可是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個白太陽。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月亮象白太陽,這是個奇異的比喻,初看荒誕,再看就令人汗毛凜凜地感到恐怖。以太陽比喻月亮後,時間的意識模糊了,時間的確定性消失,時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以至我們可以說時間此刻不復存在。月亮是芝壽眼中的白太陽似的月亮,這其中暗示著芝壽的悲劇黑夜如此,白晝如此,天天如此。

張愛玲受西方敘事傳統的影響,在寫自然景物的時候,往往將人物的情感映射進去,使景物構成人物心理的載體。《金鎖記》中的長安、長白、芝壽,命運不同、性格不同、心理也不同,所以他們眼裡的月亮也各具姿態、各有色調,以致於“一片風景就是一種心理狀態”。

一個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以《金鎖記》為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月亮

詩性紋理與批判語調的完美融合。

在中國傳統的抒情主義敘事傳統中,作家並不贅辭人物內在心理或解釋事件的因果。重抒情而輕寫實的傳統,使得文本缺乏現實主義的批評力度。因此,縱使有浩如煙海的古典抒情詩,“月亮”卻始終只是天空的那個月亮,遠離紅塵。

相比中國詩歌文學的抒情傳統,對“月亮”等意象個性寫實的迴避,西方敘事傳統更注重人物心靈幾何的刻畫,使得自然景物具有了更多“意識形態”層面的批評意味。

因此,《金鎖記》文本中,那個融合了中國傳統抒情主義的敘事和西方18世紀以來的寫實主義的敘事的“月亮”意象,使得作品具備了更深刻的道德觀察和人性解剖。

《金鎖記》雖然沒有宏達敘事的氣魄,也並不採用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所寫的人物也並不具有英雄氣質,然而卻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其中,作為“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的月亮,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一個印象畫派的詩性意象:以《金鎖記》為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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