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舅爺爺

舅爺爺,即姥爺。

從小就是這麼叫過來的,如果今天突然改口,感覺很彆扭,有一種寫另一個人的錯覺,為了讓留在心中的舅爺爺和今天要寫的舅爺爺保持高度一致,索性一以貫之。

我臘月出生,待春種完畢,母親捲起襁褓中的我,火速趕往舅爺爺家,一則是舅爺爺想看看他未曾謀面的外孫,二則是我家實在沒啥可吃,哺乳期的母親在去往舅爺爺家的路上,餓的頭暈眼花,滿眼星光閃耀。

母親告訴我,舅爺爺喜歡用自己的皮襖裹著我,在門外的田埂上走來走去,見我尿溼皮襖,就把皮襖反穿上。等明媚的陽光曬乾後,再拿來裹我。

姨姨家兩個娃,大舅家三個娃,加上兩個姐姐和我,舅爺爺攏共有兩個孫女、一個孫子、兩個外孫子、三個外孫女,七個娃當中,我獨得舅爺爺的疼愛。這可能與我小時候不哭不鬧有關。但也有幾位老人說,我的眉宇間有舅爺爺的影子。

舅爺爺國字臉,高鼻樑,顴骨明顯凸出,眉毛又濃又黑。從照片上看,年輕時的舅爺爺英俊魁梧。

舅爺爺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有照片為證,雖然穿戴略顯臃腫,但棉帽子遮擋不住他的英武氣概。懷抱一杆槍,站在"老解放"汽車一側,很神氣。這張照片,以前夾在相框裡,掛在老家上房裡最顯眼的地方,現在被大舅收藏起來了,很難見到。

鄉情散文:舅爺爺

對舅爺爺的記憶,大多停留在童年。

因為舅爺爺殷實的家底,我的童年大多數在他家度過。舅奶奶為了照顧舅爺爺身體,每年春天要孵一窩小雞出來,以保證有充足的雞蛋供應給舅爺爺吃。舅爺爺的荷包蛋,是用放在炕頭的小火爐煮的,一隻加蓋的鋁盒,被燻的黑黢黢的,偶爾,舅奶奶會把外面清洗一番,洗過的鋁盒重新煥發出金屬光澤。

就是這麼一隻鋁盒,不僅滋養了我,還滋養了我的童年。那時節,大伯一家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在食物分配上,僧多肉少,吃飯稍慢的人,可能沒有機會吃第二碗,如果能剩下半碗清湯,都屬奇蹟。對食物的眷戀和望想,貫穿著我整個童年。

因為糧食嚴重匱乏,食物跟不上,導致我身體營養跟不上,經常得病,一有病就吃藥打針。聽母親後來講,面黃肌瘦的我連打針都成了問題,根本沒有肉,無處扎針。只要父親給我打針輸液,必先哭一場,他心疼羸弱不堪的兒子啊!

在舅爺爺家,我是受特殊照顧的哪一個。只要鋁盒從火爐上拿下來,我知道有荷包蛋可吃了。為了能讓我多吃一口,舅奶奶像轟小雞似的把其他外孫及孫子都哄出去玩,藉著人少,舅爺爺把我拉到一旁,讓我迅速吃掉荷包蛋、喝光鋁盒裡的湯。

多少年後,舅爺爺煮的荷包蛋的味道,長期保留在記憶,揮散不去。揮散不去的,還有舅爺爺堅實臂彎裡的溫暖。

由於和大伯一家混在一口鍋裡攪稀稠,就算舅爺爺想照顧我們,也無能為力。記得有一次,舅爺爺和大舅披著夜色,給我家悄悄背來一袋子炒麵(炒麵,當然不是現在餐廳裡的炒麵片炒拉條炒刀削,而是一種由好多糧食混合在一起,炒熟後的磨得面。關於炒麵,在其它文章裡有專門描寫,在此再不贅述)。

多少個飢餓的夜晚,我和姐姐是在吃完母親分發的炒麵後香甜入睡的。舅爺爺為了照顧我和姐姐的口味,專門在炒麵里加了白糖,就算不吃,放在嘴邊聞一下,香味就能將飢餓驅散。此時此刻,那香味還在記憶中迴盪。

鄉情散文:舅爺爺

每當夜深人靜,我總能趴在被窩裡吃到舅爺爺和舅舅背來的炒麵。從此,多少個黑夜,成了我和姐姐們的期盼,白天就變得格外漫長。

後來我才知道,在舅爺爺送完炒麵返回家的半路上,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舅爺爺和我家相隔近三十里山路,就在山連山、溝連溝的路上,橫著一個水壩,要想到達目的地,必須經過這裡,且沒有截路可走。

水壩附近的大路尚未打通,要想路過水壩,就要從水壩北側的半山上繞行,緊挨著山的是懸崖峭壁,懸崖下是幽藍的水面。水壩裡,發生過幾起溺水事件,死過幾個人。溺水而亡的人,就埋在半山腰。對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即便是夏天,冷風嗖嗖,吹颳得山林裡的樹木海浪一樣,擺來擺去,白天經過此處,陰森恐怖,別說大半夜了。

可舅爺爺就是在那天晚上,差點跌下懸崖的。

多年以後,舅爺爺得了一種怪病,哪也不疼,就是犯病時心慌、害怕,全身出汗,又打又罵,又摔又砸。誰也近不了身,只有舅奶奶坐在炕角陪他。直到去世,舅奶奶才說出實情。

舅爺爺當年差點跌落懸崖那次,聽到後面有人喚他名字,一聲近,一聲遠。如果只是一聲,也沒什麼,軍人出身的舅爺爺,從不相信妖魔鬼怪。但那個聲音,跟隨他一路,直到走過水壩,經過有幾戶人家的村子,幾聲狗吠,那聲音才倏忽不見了。

舅爺爺沒有給大舅說,過了好久,才將此事告訴了舅奶奶。

無獨有偶,就在舅爺爺去世的前三天,每晚又傳來叫聲,那聲音和多年前在水壩上聽到的一模一樣。別人都聽不見,唯獨舅爺爺聽得見,病中的他呵斥舅奶奶把喚他的人轟走,但舅奶奶踮著小腳跑出去,門外面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濃濃夜色中,舅奶奶一陣隱隱的擔憂。

伴隨著大伯一家搬走,我和姐姐們的肚子,才算徹底擺脫飢餓困擾。

慢慢的,我長大了,進了學堂。上學後的我,每年暑假,跟隨去舅爺爺家幫著割麥子的母親,住十天半月;每年春節,在父親的帶領下,去給舅爺爺磕頭拜年。

鄉情散文:舅爺爺

漸漸的,學業越來越重,暑假要上山挖藥,掙勤工儉學,寒假要幫父母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去舅爺爺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去,舅爺爺都會把我攬進懷裡,故意用鬍子扎我腮幫子,蹭來蹭去,一邊蹭一邊問我:碎慫長大了,不來看我,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想我?連著問好幾遍。

親過、扎過後,把我拖到掛著鎖的櫃子旁,打開鎖子,從中取出糖果、核桃、大棗一類的吃食,裝進我衣兜,不忘搋一搋。然後,像小時候吃荷包蛋那樣,催我趕緊吃完,不然被那幾個叫喚蟲(表妹表弟們)看見,搶了去。

舅爺爺病重那年,我讀初一,選了個週末,和二姐一起去看他。說來慚愧,如果不是舅爺爺鬧著說想我,舅奶奶捎話給我,我會不會就此錯過見舅爺爺最後一面呢?

人常說,外孫子是磨鐮水,用在我身上,我信!

我和二姐經過兩道溝,翻過三架山,來到舅爺爺家村口的豁峴。換做往常,只要和母親爬上最後一座山,來到此處,向西北方向眺望,準能看見舅爺爺坐在大門口的埂子邊邊上,等著我,或者,舅奶奶在崖背上的園子裡除草,舅爺爺披著汗衫,坐在院子邊,悠閒地叼著煙鍋,我都能看見他吐出的藍煙,甚至能聞到煙香味。

可惜,這次我沒看見坐在土埂上的舅爺爺,門前很安靜,兩個杏樹長大了,一棵柳樹也長大了,靜靜地立在門前。

來到舅爺爺家大門口,從上房內傳出舅爺爺罵人的聲音。

騰地一聲,我跳進門檻。站在炕角罵人的舅爺爺,突然定住似的,兩隻眼睛圓溜溜地瞅著我,像被人施了魔法,他瞬間變得安靜。示意我往他跟前走。病中的舅爺爺眼窩深陷,沒了往日的慈祥,說實話,我有點怵。

他生怕我跑開似的,抓著我的手,像以前那樣問我:你個碎慫,咋想起看我來啦?

很神奇,在我沒來之前,舅爺爺處於癲狂狀態,誰也不認,誰也不理,只管自己站在炕角,衝著窗子外面大罵,嘴唇上粘著一層幹痂,也不讓舅奶奶用溼毛巾擦拭。

舅爺爺問了我好多問題,家裡有沒有吃的,有沒有再捱餓,住校習不習慣……還問了一下父親的近況,問:聽說你大把一匹馬養成老虎,飛了沒有?

的確,家裡的小馬駒長大後,調皮的要死,放的時候滿山跑,使喚的時候連踢帶咬,人不得靠近。父親常常恨得咬牙切齒,好多次,聽見他咒罵:要是有把槍,我一定斃了它,死後我都不會回頭看它一眼!

不管舅爺爺問什麼,都能看出,他是關心我和家人的。

臨走時,舅爺爺攥著我的手腕,一副依依不捨的神情,渙散的目光裡充滿溫情,我看到有一層薄薄的淚花在眼裡打轉。我安慰他說,好好緩著,有時間再來看你。舅爺爺沒有說話……

我離開沒幾天,舅爺爺去世了。

鄉情散文:舅爺爺

……

二十幾年過去了。今天中午和碎舅視頻聊天,碎舅身後的三抽桌子上,立著一個相框,裡面夾著舅爺爺和舅奶奶的合影。這是一張在老家上房臺子下拍的照片,黑白的,舅爺爺和舅奶奶坐在兩把椅子上,舅爺爺戴著棉帽子,穿著棉襖,舅奶奶圍著頭巾,穿著棉褲,四隻手分別搭在自己的大腿面上。

上房是新蓋的,門框兩側的牆壁上,貼著兩張褙子。門簾是母親當年用五顏六色的破布頭繚的。門框上有一副殘缺不全的對聯,字跡依稀可辨,應該是"向陽花木早逢春"。

正是春暖花開時,睡在陽坡窪上的舅爺爺,不知有沒有感覺到?


寫於2020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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