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被分到農村時，我內心是萬分牴觸的。
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我辭去縣區高中化學編制，一路廝殺終於考入市區，還沒來得及慶祝，卻被派到了一所山村小學。
雖說是市區編制，但實際卻在閉塞的山村。
入職第一天，老教師調侃：咱們教師就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想開點兒。
後來，“開心點兒，人間不值得”，這句話成了我的口頭禪。
以為人生索然無味，教小學是“大材小用”，可是，就在我接手的第一個月，這些孩子就先給我上了一課。
01
作為班主任，我每天都會在早讀查人，某天，我發現一個男同學沒來，家長電話也一直打不通。
問教室裡的其他同學，座位上有人扯著嗓子告密，“老師，他家親戚今天結婚，他跑去吃飯，我看見了！”
這種情況老教師早就給我打過預防針：農村家長不重視教育，況且他們也不可能全部上大學，實在沒希望的孩子就別管了。
儘管大夥兒都這麼說，但一個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誰也不捨得放棄，我也在家長群裡三令五申，不能隨意缺課，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真是覺得一心子的火。
我很生氣，下課喝了三大杯水，還是壓不下火氣。
下午我去查人，那名缺課的小男生已經在座位上了。我示意他來辦公室，剛進門就劈頭問他，“早上為什麼沒來學校？”
小男生目光閃爍，心虛地回答，“我發燒，媽媽帶我去看病了。”
料定了他會這麼說，我生氣地問，“是去看病了麼？看完病也來得及上後兩節課啊！你怎麼沒來?”
小男生一言不發，我繼續不依不饒，“咱同學可看見你去參加婚禮了！”
小男生“哇”地一聲委屈地哭了，抽抽搭搭道，“老師，我確實發燒了，可是我還是很想吃紅燒肉啊！”
那一刻，我所有的憤怒都被孩子的眼淚澆滅了。
家長不重視教育，孩子也不懂知識到底有多重要，再為教育悲哀的同時，我更心疼這些孩子。
這地方確實很窮啊，孩子還這麼小，在大道理和紅燒肉之間，他就是想吃口肉，一定要說他有錯麼？
貧窮是原罪，物質的匱乏，限制精神的眼界。我們能不能等孩子吃完這塊兒肉，再去傳輸道理，樹立正確的三觀？
我摸摸他的頭，聲音也柔下來，“那你病好了麼？吃飽了麼？”
“好了，我也吃飽了！”小男生拉著哭腔。
“那就趕緊回去追功課，吃了一頓肉，要比他們更有幹勁兒才對！至於你私自掉隊，不跟老師打招呼，懲罰是必不可少的，罰你寫個檢討，再和值日小組打掃一週清潔區，沒問題吧！”
“沒問題！”，小男生斬釘截鐵地接受了“懲罰”。
輸送人才的金字塔，小學教師在最低端，得不到各界的重視。將來他們能帶走的知識，也許一張A4紙就寫滿了，但是正確的三觀，良好的習慣，對世界的最初認知，卻是我們帶頭影響的。
事後，我把他的家長叫來，面對孩子那老實巴交的母親，我所有批評的話都如鯁在喉，講了一番大道理，看著孩子母親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明白，這種現象不是個案。
孩子的學業，老師都沒撒手不管，家長怎麼能先抽身離開呢？
我開始看一些關於教育的書籍，時不時往家長群裡分享一些精彩案例，激勵父母，也反省我們彼此。
市裡的孩子是溫室中的花朵，而農村的孩子，卻是荒漠上的多肉，同樣珍貴，同樣值得呵護。
孩子身上有一百萬種可能，我們可以共同努力，試著去喚醒，去點亮，為什麼要熟視無睹，選擇放棄呢？
身在農村不是他們的錯，把我流放到農村，也不是他們的錯。那段時間，我開始反省，選擇了教育事業，就該接受現實，不走進孩子的家庭，不影響孩子的父母，孤軍奮戰終將徒勞無功。
貧瘠土地上，遇見這片幼苗，找個同伴一齊去抬這同一桶水，悉心澆灌，終將成就一片廣袤森林。
02
我以為自己的性子已經學會慢下來，可是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還是讓我的脾氣破了功。
某天下課，我剛回辦公室就發現桌面上的手機不見了，問了一圈同事，都說沒看見。
用了幾年的手機，雖然不值多少錢，但是裡面存了很多資料和信息，不少軟件還綁定了銀行卡，丟了會很麻煩。
找遍辦公室的邊邊角角，還是沒找到，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是誰說了句“查監控啊！”，我才恍然大悟。
令我我萬萬沒想到，視頻中拿走我手機的，竟是班裡一個性格內向的女生。
這個女孩子之前給我留下的所有好感，一瞬間蕩然無存。趁著下課，我趕緊把她叫來，板著臉道，“老師叫你幹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吧。”
女生怯怯地看著我，猶豫了一會兒，手在口袋裡攪了攪，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我努力剋制，仍抑制不住的音調上揚，“六年級的小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拿別人東西是不對的，這麼簡單的做人道理，你不明白麼？”
小姑娘低著頭，用手捏著衣角，怯怯地一言不發。
我的耐心幾乎被耗盡了，“還不趕緊拿出來！”
小姑娘頓了半晌，終於交出了手機。
說實話，一個性格內向表面乖巧的孩子，我實在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這麼做，忍不住問，“老師眼裡，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可你為什麼要拿走老師的手機呢？”
我的失望終究讓她動容，小姑娘扁著嘴，哭出來，“老師，我就是想用它給我媽打電話，我想和她說說話！”
彷彿當頭一棒，我愣住了，反應半晌才尷尬地問，“你媽媽在哪兒呢？”
小姑娘哭得悲痛，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去……去外地……打……打工了。”
原來，她是個留守兒童！父母遠在外地，家裡只有年邁的爺爺照顧她。
偷東西確實不對，可是，孩子想媽媽有錯麼？
那一刻，我也忍不住落淚，為這個心酸的事實，也為自己的失職。
像被誰扇了兩耳光，我滿臉通紅，安撫地拍著小姑娘的背，“私自拿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經過允許再拿才叫借，下次想和媽媽通話，可以向老師藉手機，借，你明白麼？”
小姑娘揉紅了眼睛哽咽著，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慶幸，在我氣急敗壞之際，沒有用“偷”這個字摧毀小姑娘的驕傲和自尊，更慶幸多問了個為什麼，沒有在今後的教學中，給這個孩子“貼標籤”，對她產生偏見。
從那以後，小女孩兒經常來辦公室借電話，嘰嘰喳喳像只快活的小鳥，性格也活潑了許多，而我也從課堂走進他們的生活，師生關係更融洽。
每個犯錯的孩子都是迷途的羔羊，暫時的迷了眼，初心並不壞，你用愛去呼喚，她會聽見，她會歸隊。
03
我剛出宿舍，就看見教室門外站著個孩子，穿著單薄的外套，縮著脖子，雙手抄進口袋裡，凍得直髮抖，原來是班裡那個經常搗亂的男生。
我走過去，準備打開教室門，隨口問了他一句，“怎麼來的這麼早，你吃飯了麼？”
“沒有”，他訥訥地回了句。
我一愣，不禁笑了，我其實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這孩子答的這麼實誠，“今天考試，不吃飽你一會兒有力氣答卷麼？”
男生的手從口袋裡出來，搓了搓，看著我開鎖，沒回答。
教室門開了，我又把他叫到了我的宿舍，剛打的飯還沒動，我掰開一個饅頭，塞了一大筷子的清炒豆芽，又抹了一層牛肉醬，遞給他。
男生頓時像貓被踩了尾巴，大叫著，“老師我不餓！不用，我不吃！”拔腿就要跑。
我一把就把門關住了。
“吃，趕緊吃，吃完才能走！男孩子就該大大方方，有啥不好意思的！”
平時怎麼批評都油鹽不進的男生，如今臉紅的像蘋果，掙扎一番，見拗不過我，扭扭捏捏地接過了饅頭。
知道他不好意思，我背過身去，在一旁整理材料。
沒幾分鐘他就吃完了，通紅著臉，打了個招呼就一溜煙地跑了。
考後，大家坐一起批卷子，同事啼笑皆非地念了個作文，與其說是作文，不如說是懺悔書。
一個平時只知道玩樂的孩子，就因為早上老師遞過來的一個饅頭，決定痛改前非。
同事調侃我，“這個孩子以前就沒寫過作文，你這個饅頭給的可真值啊！”
我笑笑，看了一遍同事手裡的懺悔書，雖然文章有點跑題，錯別字很多，語句也不太通順，但是，說實在的，那一刻，有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驚喜，一種久違的感動縈繞心頭。
我突然就明白，他為什麼總喜歡接話、搗亂，其實不過是博得關注的小把戲。
我在他的作文下，畫了一個拉鉤的姿勢，而這個孩子，以後也確實沒再惹過禍。
每個孩子都是本絕版書，不同家庭使得他們各自封面不同，不同性格使得他們內容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渴望自己被翻開，被閱讀。
你輕輕掀開一個角，也許他們的世界就此不同。
從課堂走進他們的內心，你會發現，其實他們很容易滿足，三言兩語讚美，就能偷偷高興一整天，其實他們很善良，一點小關懷也許就夠溫暖他們一生。
所謂的負責，也許就是願意從課堂走進孩子的家庭，參與孩子的生活，走進孩子的內心。
不忘初心，一往無前。
開心點兒，人間不值得，但是，他們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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