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混世哲學(九,十)

曾國藩的混世哲學(九、十)

王自成

九“明強”是對“智勇”的繼承和創新

寫到這裡,我雖然尚未講完《曾國藩全書》之《挺經》及《挺經冰鑑》之《挺經》的全部內容,但已經發現那些尚未講述的內容與《挺經》的主題“堅挺”其實沒有邏輯上的關係。這也正好說明我在上文對這兩個版本的《挺經》的基本判斷:所謂《挺經》只是後人摘抄曾國藩語錄拼湊而成的。因此,本節先探討一下上文已經講述的應當歸入《挺經》的那些內容的來源,而將介紹曾國藩其他哲學思想的任務留給下一節結以後。

曾國藩的《挺經》的主題是“堅挺”,而其學術化的說法就是“明強”。而他在談論“明強”之“明”時說:“三達德之首曰智,知即明也。”可見,曾國藩的“明強”之“明”正是繼承於《中庸》第二十章中的三達德之“知”:“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安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勉強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困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曾國藩也認為學問是做到“明”的根本途徑,與孔子的“好學近乎知”完全一致。

曾國藩在談到“明強”之“強”時說:“至於一身之強,不外乎北宮黝、孟施捨、曾子三種。”可見,這個“強”正是繼承於孟子所說的“勇”(《孟子•公孫丑上》):“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曾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自我反省無愧於良心道理,因而能理之其狀。縮,直也),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細讀《孟子》這段文字的意思,北宮黝之勇是身體之勇(也就是曾國藩所說的鬥強之勇),孟施捨之勇是基於氣概和智慧的智慧之勇,而曾子之勇才是無愧於良心的道義之勇。當然,曾國藩所讚賞的是曾子之勇:“孟子之集義而慷,即曾子之自反而縮也。惟曾、孟與孔子告仲由之強,略為可久可長。”

當然,曾國藩還引用其他思想家的語錄來說明這個“強”:“天下無現成之人才,亦無生知之卓識,大抵皆由勉強磨礪而出耳。《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董子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強勉行道,則德日進’。《中庸》所謂‘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即強勉功夫也。”

總之,曾國藩的“明強”思想可以說完全在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哲學的“智勇”的繼承。區別在於,傳統的敘述因過於簡約而多流於高大上的空談,而曾國藩從應用角度出發,對堅挺、堅忍、勤儉和學問等側面進行了具體、細緻的發揮,讓學者一下子覺得路徑昭然、簡單明白了。應該指出的是,曾國藩的《挺經》或明強學說,雖然在傳統哲學思想中有其根源,但確是曾國藩哲學思想中最具創新性的部分,其內部具有清晰的邏輯脈絡,講述也較為完備。

十作為原則的“仁愛”和作為權變的“峻法”

曾國藩的其他思想不僅內容龐雜,且來源多樣。不像孔子有一個“仁”的中心,或像孟子有一個“義”的中心。這就讓本文在這裡的講述面臨著一些困難:本節以下要講述的內容與上文的《挺經》或“堅挺”沒有邏輯上的關係。為此,我曾考慮另外撰寫一篇文章去介紹曾國藩的《挺經》之外的思想。然而,這樣的介紹會使曾國藩的思想失去完整性,會留下以偏概全的毛病,對讀者是不負責任的。因此,下文將繼續講述曾國藩那些龐雜的思想,而對於它們之間邏輯關係之缺乏或牽強之處,預先在這裡略作說明,也許可以成為曾國藩研究者們的新的起點。

曾國藩的《挺經》或明強學說教我們的是一種個人奮鬥哲學或一種個人人生哲學。而曾國藩作為一位傑出政治家,當然有他的為政思想:“為治首務愛民,愛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於聽言。魏叔子(指清代散文家魏禧,字叔子,有《魏叔子集》)所言‘仁術’,‘術’字最有道理。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即‘術’字之解也。又言蹈道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觀人當從行事上勘察,不在虛名與言論;當以精己識為先,訪人言為後。”

這裡的“愛民”當然來源於孟子,而“仁”當然來源於孔子:“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與達達人數語。立者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餘,不假外求;達者自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群山四應。人孰不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則與物同春矣。而後世求仁者,莫精於張子(宋代思想家張載,關中學派創始人,程朱理學的先驅)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群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 ,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作為軍事家的曾國藩,仍然以“仁”、“禮”作為治軍的基本原則:“帶兵之道,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仁者,所謂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是也。待弁兵如待子弟之心,當望其發達,望其成立,則人知恩矣。禮者,所謂無大小無眾寡無敢慢,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臨之以莊,無形無聲之際,常有凜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守此二者,雖蠻貊之邦行矣,何兵之不可治哉!”又說:“吾人帶兵,如父兄之帶子弟一般,無銀錢,無保舉,尚是小事,切不可使之因擾民而壞品行,因嫖賭洋菸而壞身體。個個學習,人人成才,則兵勇感恩,兵勇之父母亦感恩矣。”

可見,曾國藩的“求仁”、“愛民”思想來自孔子、孟子、張載等前代思想家。他接著張載的“民胞物與”講述“愛民”的本體論根據:“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尤大本(大本者,理與氣也)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振民溺救民飢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匯,是於天之厚我者,辜負甚大矣。”

縱觀曾國藩的一生,他在體恤鄉黨、孝養父母、教育子弟、信愛朋友和統御部眾等方面,基本上還是謹守“仁”的原則的。但在鎮壓太平天國這件事上,卻顯出了他殘酷的一面。《清史稿•曾國藩傳》記述其在湖南幫辦團練時事雲:“四境土匪發,聞警即以湘勇往。立三等法,不以煩府縣獄。旬月中,莠民猾胥,便宜捕斬二百餘人。謗讟四起,自巡撫司道下皆心非之,至以盛暑練操為虐士。” 也難怪時人要“皆心非之”了,因為即使按照當時尚不健全的法制觀點看,這種做法也是違法的。然而,曾國藩如是講述其實施“峻法”的理由:“世風即薄,人人各挾不靖之志,平居造作謠言,幸四方有事而欲為亂,稍待之以寬仁,愈囂然自肆,白晝劫掠都市,視官長蔑如也。不治以嚴刑峻法,則鼠子紛起,將來無復措手之處。是以一意殘忍,冀回頹風於萬一。書生豈解好殺,要以時勢所迫,非是則無以除強暴而安我孱弱之民。牧馬者,去其害馬者而已;牧羊者,去其擾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獨不然。”

於是,來自儒家的“仁”與來自法家的“峻法”之間表面的矛盾在曾國藩這裡獲得了辯證統一。仁是原則、是目標,而“峻法”是權變手段,如果時勢所迫,後者正是實現前者的必要手段。對此,《曾國藩全書》之序言評論說:“曾國藩所說的‘仁’,是指‘大仁’而非‘小仁’,因為‘小仁者,大仁之賊也’。所謂‘大仁’,既含有孟子所說的‘制民之產’、‘然後驅而之善’的成分,也有朱熹所說的‘闢以止闢’以行‘仁愛’的成分。” 由此而論,曾國藩事實上修改了孔子的“仁”的內涵。孔子對仁的要求極高,讚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乃至不飲盜泉之水。而曾國藩甘冒“曾剃頭”的罵名,也要大開殺戒。為了替自己辯解,他還對“中庸之道”進行了抨擊:“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而慣常之習不能平,乃變而為慷慨激烈,斬爽骯髒(昂藏也)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來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而矯枉過正,或不免於意氣之偏,是以屢蹈愆尤,叢取譏戾。而仁人君子固不當責以中庸之道,且當憐其有所激而矯之之苦衷也。”

寫到這裡,我不勝感慨:原來曾國藩早於五四運動50多年前,就已經如此深刻地批判中庸之道了,這是何等的見識!那種把“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當作中庸之道的世俗之見,早該痛加批判並加以摒棄了。當然,中庸之道的認識論意義不在於庸庸碌碌或無所作為,這是個曾國藩也未能給予“修正”的大問題,也許將來我們可以再進行專門討論。但曾國藩已經將“求仁”和“峻法”統一了起來,儘管二者本身都不是曾國藩的原創,但他能把二者統一起來,並在實踐中拿捏到恰倒好處,這充分顯示了他的創新精神和創新能力。我甚至覺得,他是應用辯證法的大師,儘管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當時還沒有翻譯到中國來,漢語中還沒有“辯證法”一詞。當然,辯證法的實際內涵,在道釋儒等傳統中國哲學中早就有了,是曾國藩善於學習和應用,因此在他這裡閃現出了智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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