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本質是荒誕,但我們仍能獲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

西緒福斯神話的隱喻

在《西緒福斯神話》一書中,加繆開篇就說:“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不少人往往都會覺得費解,哲學應該討論的主題,不應該總是人生和宇宙嗎?討論自殺,是不是“偏題”了?

也許,如果你處在加繆所在的時代,如果你經歷過二戰,親眼目睹殘酷的戰爭和無數生命的犧牲,面對加繆所討論的東西,你可能更會表現得飢渴興奮,而不是疑惑。當殘酷的現實一次次將我們的生活擊得粉碎,家庭分崩離析,事業看不到一點點未來,我們自然要問問:我活著,還有意義嗎?

而對於加繆來說,反思人對自殺的態度,就是這個問題的入口。

對於自殺,有的人可能認為自殺便是對生命的價值的否定,只有一個人不再相信生命的意義的時候,他才會自殺。但實際上,我們從不少自殺者的遺書中看到的,往往是對這個世界無限的留戀,如加繆所說:“自殺就是招供。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或者他並不理解生活。”,就是覺得“不值得活下去了”。

確定生活是有意義的,但卻無法企及,最終,絕望促成了自殺。

更進一步的,加繆不僅反思了我們平常理解的,肉體上的“自我了斷生命”的自殺,也反思了人在哲學層面上的“自殺”。在他看來,那些將這個世界的希望寄託於各種“神性的”,無法企及的東西(比如上帝、天國)的思想,也是一種自殺。

但是,不管是怎樣的自殺,他們卻都有一個相同基礎認識,那就是他們都在肯定人生是有價值的,對我們很多人來說,也正是這種對人生的價值的肯定,使我們陷入一種令人惱火的矛盾當中:在底層上,我們是承認人生是有意義的,但是,我們這一生所做的所有事情,貌似並不能說服我們相信這一點。


為什麼?因為人的一生,其實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緒福斯一樣,推著一塊巨石上山,但由於石頭太重,石頭剛剛被推上山頂,又滾落下來,於是又不得不從山上走下來,重新開始,如此往復。


人生的本質是荒誕,但我們仍能獲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

西緒福斯為什麼會被諸神懲罰,做這樣的苦役?按照《荷馬史詩》的記載,西緒福斯因為綁架死神,而被打入了冥界,在被打入冥界前,他叮囑自己的妻子不要埋葬他的屍體因為按照冥界的規矩,沒有被埋葬的人是沒有資格待在冥界的,他想借此重返人間。果然,冥界的神允許他回到地面三天,處理自己的後事,重回大地的西緒福斯看到美麗的大地,不想再回去,於是便在人間繼續生活,因此,他才被放逐到地獄,推著石頭上山。


不難看到,西緒福斯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都是相信人間的美好的,儘管生活充滿苦難,我們還是會努力生活著,就像西緒福斯通過欺騙冥界的神或者幾日重回人間的機會一樣,我們總是不斷的在和命運抗爭。


想一想我們的生活,大多數人整日都是機械式的上班下班,日復一日的重複相同的工作,這樣的事情佔據了我們的大部分時間,很多人往往覺得喘不過氣。雖然有的人能夠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快樂,並且愛好廣泛,擁有和睦的家庭,也能生活的不錯,但是我們終究是敵不過時間的侵蝕的,一個熟悉的,愛過的人可能會變得陌生,以為寶貴的事情和人都最後可能在帶來無限的希望後給我們無限的絕望……


也許我們能明白不少的道理,學會怎樣平衡自己,但是實際上,正是這種知覺和意識,讓我們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處在一條時間線上,一條生命的時間線上,正像年輕時,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在一天天健壯的時候,也正是我們意識到身體以後將會一天天衰老一樣,不管我們在生命中收穫了什麼,我們的生命都會走向一個盡頭,那就是死亡,死亡,將結束一切。不管我們對生活的態度是怎樣的,不管我們自認為活得如何,最終,我們的一切都會被死亡終結。


在西緒福斯這個充滿的寓意的神話故事中,先民們就通過一個極其隱晦的方式表明了這一點,西緒福斯死後,被放逐到地獄,整日推著石頭山上,不斷重複。


要理解這個隱喻,就不要只從表面上看這個“死後被懲罰”,如果我們把西緒福斯生前死後的一切連起來看,其實就能理解這個神話故事想要表達的東西:那就是人生所有的奮鬥,所有的嘗試,其實都是在徒勞的,西緒福斯“死後”接受一個懲戒,終日重複無意義的工作,像極了終日奮鬥,但是終將滅亡的我們,活著 ,就是懲戒本身。


在《聖經》中,亞當夏娃因為偷吃禁果被驅逐出伊甸園,上帝也曾說: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裡得吃的。”;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神話,在很大程度上講的就是人的生存的故事,從《西緒福斯神話》和《聖經》中其實能看到,先民其實早已經明白了人生的痛苦之處,終其一生,我們不過都是在“吃苦”而已,為的只是生存著,至於意義,真的沒有。


所以,我們不禁要問:既然最終都不得不走向滅亡,我們生前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像西緒福斯推著石頭上山嗎?到最後,石頭還不是也得滾落山底,一切回到原初?


這就是加繆口中的人生的“荒謬”所在:我們生活著,但我們

最終發現生活並不屬於我們,我們和它終究是分離的,因為我們沒辦法真正的掌握生活


但是,我們能在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幸福


讀到這裡,你可能覺得筆者在宣揚一種悲觀主義,沒錯,筆者對人生確實是悲觀的,但是,人本身,並不會因為人生的悲劇而悲劇,用加繆的話來說,就是:“我對人從不悲觀,我悲觀的是他的命運。”


也就是說,既然我們已經知道苦難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人生的本質就是荒謬的,而我們又想要活出自己的尊嚴,只有對著荒誕本身加以輕蔑,與之抗爭 —— 這,是苦難中的人的唯一的出路,也只有這條路,才能引領我們走向幸福。


這種鬥爭,對於西緒福斯來說,就是推著石頭達到山頂,雖然石頭終將滾落山底而不得不再次開始,但是,正如加繆所說,西緒福斯對此報以的,是輕蔑,他不會悲天憫人,大嘆意義的喪失,他只會報以輕蔑,然後,走下山,繼續他的勞動;西緒福斯的幸福,不在於把巨石推上山頂的那一刻,而在於他推著巨石上山的過程,在於他對待這一切的態度。


實際上,我們最終會發現,怎樣認識我們的人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具體的事件中,對待生活的態度。追求事業的過程很折磨人,我們也知道到最後可能一切都不再重要,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奮鬥的過程本身,卻能夠給我們帶來幸福。


我們奮鬥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完成自己為了生存必須做出的一切,雖然我們知道,最終死亡會帶走一切,我活在一種荒謬之中,但是沒有關係,我將用盡我的力氣去反抗這個荒謬,竭盡我的靈魂的所有可能,努力的學習和工作,如果我的才華能支撐我,我便去創造……這樣,我便活出了我的生命的尊嚴。


在筆者看來,宮崎駿的《起風了》,便最為完整的詮釋了這個有關於抗爭荒謬的道理。


人生的本質是荒誕,但我們仍能獲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

影片中的 堀越二郎 ,從小便夢想製造美麗的載人飛機,但是,這卻是個被戰爭詛咒的理想,作為飛機制造公司的一員,國家的一份子,他卻不得不為著手製造殺人的轟炸機。


他一次又一次的試圖從中掙脫,但是,夢終將還是碎了,最終,雖然他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慘劇,自己的理想的破滅,以及,愛人的離世。


他的愛人 菜穗子 ,和他在一場地震中相識,但自那以後沒有再聯繫,多年後兩人在一個度假山莊重逢,向彼此吐露心意,但二郎這個時候才得知,菜穗子身患肺結核,病情十分嚴重,但是他卻還是向菜穗子求婚了。


一日,在深山的康復醫院療養的菜穗子受到二郎的來信,終於忍不住思念,奔襲千里和二郎相見,並且和二郎成婚,放棄了治療。


很多人對這樣的行為表示很不理解,但是我們需要明白,這是一部電影,我們不能從故事本身去看意義,菜穗子這個瘋狂的決定,在筆者看來,正是一種有關於“抗爭”的表達:菜穗子深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而此刻的二郎也不得不妥協製造轟炸機,兩個人此刻的廝守,便是菜穗子對命運的輕蔑,對荒誕的抗爭。


沒錯,他們可能並沒做活出世俗意義上的美好,但是即使是所謂的美好,不也會因死亡而結束嗎?他們的意義,在於對命運的抗爭,正是這個抗爭,讓我們活出了生命的尊嚴。


那被戰爭和疾病詛咒的理想和愛情,是讓人心碎的,但他們所做的一切,他們對待這一切的態度,正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西緒福斯式的幸福。


不管人生路上面對的是什麼,這樣的精神,終將是我們最大的力量來源。


對加繆的思想的反思


思想敏銳的讀者也許會發現,加繆的思想也許帶著濃厚的悲觀色彩,雖然不少學者認為加繆本身並不是悲觀或者樂觀的,他只是站在某一個客觀的角度理解人生,悲觀與樂觀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但是不得不承認,這種“反抗荒謬”的精神,確實是帶有幾分悲情。


所以加繆的哲學,對於不少帶著樂觀心態看人生的人來說,可能比較難以接受。對於這一點,筆者想說的是,如果不能接受,那就試著理解吧,加繆也不是真理的代言人,他只是在談自己的理解,我們沒有必要去認同,因為每個人的生存,到最後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選擇(實際上,這正是存在主義最重要的思想本質)。


況且,我們學習一個偉大的思想,並不是為了他的“正確”去學習,我們是看到他的思想價值,才去瞭解的,哲學史上像康德、黑格爾一樣高峰般的人物的哲學,到後來也被不少人指出存在死穴,但這並不會讓他們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相反的,他們構建自己的體系的思維,以及他們對自己的時代的影響,都是值得我們細細去了解的。


所以,到這裡,我們有必要對加繆的思想,也做一番自己的反思。


我們看到,加繆發現了人生的荒誕,並且認為能夠接受這種荒誕,從容淡定的接受自己的苦難,不斷反抗這種苦難,是充滿哲理的光輝的,是幸福的。


但某種程度上,他的整個思想是在人生的意義的有無當中不斷的折返:發現人生的各種苦,發現人生可能沒有意義 —— 反思人生的意義,通過討論人對自殺的態度,肯定人生是有意義的 —— 但是又發現死亡將終結一切,人生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 —— 不過,我們可以拿出一個特殊的精神,於這種荒誕鬥爭,在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價值。


通過一系列的反思論證,最終加繆說服了自己,也說服了我們,在經歷了一番刺激的精神冒險後,我們再次肯定了生活的意義,並且能夠以更清醒的態度幸福的生活。


不過,也許我們應該想一想,這樣的態度,到底和那種不去做這種抽象思考,“傻樂”著,但也同樣也能積極樂觀的生活的態度比較,到底有什麼不同?我們做這一切的思考,意義到底在哪裡?


禪師青原行思這句著名的關於人生三重境界的論述,便完美的回答了這個問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不做深入的思考和認識,我們只能看到生活的表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管是選擇樂觀還是悲觀的態度,都永遠只能停留在一種簡單的態度上面,是無法面對複雜的人生決策的


而當我們對生活進行解構,條分理析的看東西的時候,往往就會陷入迷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處在這個過程中,往往容易走火入魔,質疑很多東西,呈現出一種重度的懷疑主義傾向;


但如果能夠我們能夠在這個過程中尋找到一條能夠很好的組織自己的思想的路徑,將生活重構起來,就能建立起一個複雜龐大,包羅萬象的系統,能夠處理的問題也會多很多,但我們的思想,卻能始終保持一種回到生活本身,物自身的狀態,也就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最後,筆者想借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的論述,說明我自己的反思:


人們過於經常地把一位創造者的作品看成是一系列彼此孤立的見證。人們把藝術家和文人混為一談。一種深刻的思想是處在不斷的成長中的,它汲取生活的經驗,並在其中形成。同樣,一個人的獨特的創造也在其作品的持續的、繁多的面貌中變得牢固。一些作品補足另一些作品,更正或校正,甚至也反駁。如果某種東西結束了創造,那不是盲目的藝術家的勝利然而虛幻的叫聲:“我什麼都說完了。”而是創造者的死,它結束了他的經驗和他的天才的書本。


沒錯,思想是需要不斷的接力的,一個思想的價值不在於被拿來反對或者贊成,能夠對思想進行解刨,並且從中受益,才是我們學習偉大的思想的初衷。


人生的本質是荒誕,但我們仍能獲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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