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紅樓夢》兩個最重要的版本,應該雙峰並立

白先勇:《红楼梦》两个最重要的版本,应该双峰并立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自誕生後經歷了曲折的版本流傳。

《紅樓夢》最初以抄本形式流傳,留下各種版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偉元、高鶚第一次整理出版一百二十回活字版,從此有了印刷本,開創了《紅樓夢》刻本流傳的時代;1792年又修訂一版。為了區別,前者通稱“程甲本”,後者稱“程乙本”。

說起《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一直是紅學研究的主題之一,至今眾說紛紜。作家張愛玲曾感嘆“人生三恨”莫過於: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便是《紅樓夢》未完。

近日,作家白先勇卻稱“張愛玲沒有讀懂《紅樓夢》的後四十回。”他表示,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世世代代關於這本書的批註、考據、索隱、點評、研究,汗牛充棟,不足形容,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密碼,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紅樓夢》一書內容如此豐富,出版史又如此複雜,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近日,白先勇攜新書《正本清源說紅樓》來北京開講,探討《紅樓夢》後四十回與版本比較,他以小說家的身份,重新解讀紅樓夢,尤其側重後四十回的作者歸屬。

【講座節選】

《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一部小說,在中國文化史上亦是一座巍巍高峰,可以與世界最傑出的文學經典並肩而立,可能還會高出一截,一覽眾山小。《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密碼,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紅樓夢》一書內容如此豐富,出版史又如此複雜,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世世代代關於這本書的批註、考據、索隱、點評、研究,汗牛充棟,不足形容,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

自從以胡適為首的“新紅學”創始以來,九十餘年紅學界爭論最大的有兩大議題:一為《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身份,另一項為“程高本”與“脂本”尤其是“庚辰本”之間的差異。本書《正本清源說紅樓》便是針對這兩大議題編輯而成。這部論文選集蒐集了自胡適以還,學者、專家、作家對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以及“程高本”與“脂本”的差異比較,各抒己見的一些文章,這部選集的第一輯“名家說紅樓”,是名家文章中論述兩大議題的摘要。第二輯“名家評紅樓”是各階段作者的全篇論文。第三輯附錄有《程乙本與庚辰本對照表》以及《把〈紅樓夢〉的著作權還給曹雪芹——〈紅樓夢〉百年議題:程高本和後四十回》一篇《紅樓夢》會議記錄。

民國十年(一九二一),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由汪原放校點整理以“王希廉評本”為底本,加新式標點的《紅樓夢》,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的“王評本”其底本即為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由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刻活字版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後世稱為“程甲本”。新紅學開山祖師胡適特地為亞東版《紅樓夢》寫了一篇長序《〈紅樓夢〉考證》,這篇長序是開創新紅學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其中有兩大論點:確定曹雪芹的作者地位,釐清曹家家世,並認定《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述”。其次,胡適斷定《紅樓夢》後四十回並非曹雪芹原稿,乃高鶚偽託續補。胡適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論斷一錘定音,影響了好幾代的紅學研究者,但也引起爭論不斷,以迄於今。

程偉元在“程甲本”的序言中對如何尋獲後四十回有這樣一段說明:“爰為竭力蒐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

“程甲本”出版後,翌年一七九二年,程偉元與高鶚再推出“程甲本”的修訂本,世稱“程乙本”,其中程、高二人的引言又有這樣一段申明:“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程偉元與高鶚對於後四十回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明白。《紅樓夢》後四十回曹雪芹的原稿是程偉元多年從藏書家以及故紙堆中取得二十多卷,後又於鼓擔上發現十餘卷,乃重金購之。原稿多處殘缺,因邀高鶚修補,乃成全書。但胡適就是不相信程、高,認為他們說謊,斷定後四十回為高鶚偽託。胡適做學問的名言:“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胡適認為高鶚“偽作”的證據,最有力的一項就是張問陶的詩及其注。張問陶是乾隆、嘉慶時期的大詩人,與高鶚鄉試同年,他贈高鶚的一首詩《贈高蘭墅鶚同年》中有“豔情人自說紅樓”句,其注:《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胡適拿住這項證據,便斷定後四十回是由高鶚“補寫”的。但不少不同意胡適這項說法的專家學者們提出異議,張問陶所說的“補”字,也有可能是“修補”的意思,這個注恐怕無法當作高鶚“偽作”的鐵證。胡適又認為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尋獲十餘卷,“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但世間巧事有時的確不可思議,不能斷定其必無,何況程偉元多年處心積慮四處蒐集,並非偶然獲得。

胡適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乃高鶚續作的評斷,由幾代紅學家如俞平伯、周汝昌等繼續發揚光大,長時期以來,變成了紅學界的主流論調,影響所及深遠而廣大。因為對於後四十回的作者身份,起了質疑,於是後四十回引起各種爭論: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前後情節、人物的結局、主題的一貫性,甚至文字風格、文采高下、最後牽涉到小說的藝術評價、通通受到嚴格檢驗,嚴厲批評。後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書,變成千古罪人。小說家張愛玲甚至以“《紅樓夢》未完”為人生三大恨之一。

其實不同意胡適等人對後四十回看法的,也大有人在,比較著名的如林語堂,他在一九五八年發表長六萬字的論文:《平心論高鶚》,林語堂的結論: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的續作,高鶚只是參與了後四十回的修補工作。這是一篇論後四十回的重要文獻,因為字數太多,全文無法收入論文集中,只錄其摘要。《正本清源說紅樓》收輯的論文,發表時間比較早期的專家學者有宋孔顯、牟宗三、吳宓,中期有蕭立巖、劉夢溪、朱眉叔、周策縱,比較晚近的有劉廣定、孫偉科、鄭鐵生、寧宗一、吳新雷、劉俊、劉再復、朱嘉雯,還有幾位名作家的文章:楊絳、王蒙、舒蕪、王潤華。這些作者都不贊同胡適等人對後四十回的看法,一致認為後四十回絕非高鶚一人的續書。這些作者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後四十回下了評斷,肯定後四十回的價值,對程偉元及高鶚也給予公平的定位。事實上,胡適雖然斷定《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偽託補作,但他並未否定後四十回悲劇結局的藝術成就:“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俞平伯晚年對他自己的“高鶚續書”說也開始動搖,臨終前且留下自譴之重話:“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於辭達。”

對後四十回,我個人嘗試從一個小說寫作者的觀點及經驗來看。首先,世界上偉大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著而成的。如果兩位才華一般高,一定各人有自己的風格定見,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位亦無法模仿才高那位,還是無法融成一體。由高鶚現存的詩文看來,有一定的水準,但並未顯露像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那樣驚世的才華。而且高鶚並未留下白話文的作品,不知他對於小說中白話文的駕馭能力如何。高鶚的身世與曹雪芹的遭遇大不同,《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全書充滿了對舊日繁華的追念,尤其後半部寫賈府之衰,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似乎很難想象高鶚能寫出如此真摯動人的個人情感來。

何況《紅樓夢》前八十回已撒下天羅地網,千頭萬緒,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那些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接榫,前後貫徹。人物語調一致,就是一個難上加難不易克服的問題。前八十回的賈母與後四十回的賈母說話口氣,絕對是同一人物。《紅樓夢》第五回,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以及賈府的興衰早已用詩謎判詞點明瞭,後四十回大致也遵從這些預言的發展。至於有些批評認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文字風格有差異,這也很正常,因為前八十回寫賈府之盛,文字應當華麗,後四十回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所需。其實自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抄大觀園後,晴雯遭讒屈死,芳官等被逐,大觀園驟然傾頹,小說的基調已經開始轉向暗淡淒涼,所以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語調風格並非一刀兩斷,而是漸漸轉換的。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的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對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於前八十回。有幾處感人的地方,可能還有過之。如黛玉之死、寶玉出家,這兩場全書的關鍵情節,寫得哀惋纏綿、遼闊蒼茫,如同《紅樓夢》的兩根樑柱把整本書像一座高樓牢牢撐住,使得這部小說的結局,釋放出巨大的悲劇力量來。前八十回寫賈府之盛,無論寫得再好,也只是替後四十回賈府之衰的結局所作的鋪墊。

自從胡適等人提出後四十回乃高鶚偽託續補以來,紅學界往往把《紅樓夢》這部小說分開兩節來研究,有的人因為視後四十回為“偽作”,甚至只論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不屑一顧。這就使得這部曠世傑作受到閹割式不完整的照顧了。事實上自“程高本”問世,新紅學興起之前,世世代代讀者的觀念中,一百二十回全本一直是一個整體,並未有八十、四十之分。有一個時期,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作者將曹雪芹與高鶚並列,這是把高鶚實在抬得太高。新世紀以來,高鶚續書說受到各方強烈質疑,二○○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紅樓夢》作者又改成了曹雪芹與無名氏,後四十回的作者還是一個未定數。二○一七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作者列的是曹雪芹著,程偉元、高鶚整理,這是比較正確平實的說法。在鐵證沒有出現以前,就讓我們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實話吧:後四十回根本就是曹雪芹的原稿,不過經過他們兩人修補過罷了。

《紅樓夢》的版本又是一項複雜難解的大問題。《紅樓夢》的版本大致分兩個大系統:一個是前八十回的脂評抄本系統,這些抄本因有脂硯齋等人的評語,簡稱“脂本”。到目前為止,發現的“脂本”有十二種,比較重要的有甲戌本、乙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蓼生序本(一稱有正本,由上海有正書局刻印)。這些抄本,雖然標有年代,但皆非原來版本,多是後人的過錄本。據紅學大師俞平伯的版本研究(《〈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這些抄本流行的年間大約不到四十年,從一七五四到一七九一,初次程高本刻印出現為止。俞平伯認為“這些抄本,無論舊抄新出都是一例的混亂。”因為這些抄書的人,水平程度不一定很高,錯誤難免,有的可能因為牟利,竟擅自更改,“故意造出文字的差別來眩惑人”。

脂本中,又以庚辰本比較完整,原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指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現存抄本原為晚清狀元協辦大學士徐郙舊藏,一九三三年胡適從徐郙之子徐星曙處得見此抄本,撰長文《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一九四八年燕京大學從徐家購得庚辰抄本,現由北京大學館藏。

庚辰本共七十八回,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十七、十八回兩回未分開共用一個回目。現存的庚辰本並非原稿,乃後人的過錄本,抄寫者不止一人,現存的抄本仍有不少錯訛誤漏的地方。但做為研究材枓,庚辰本自有其不可取代的重要性,因為在各抄本中,其回數最多,而脂硯齋等人的各種批註竟達兩千多條,這是一筆研究作者身世、創作過程等的珍貴資料。又因其年代較早,曹雪芹還在世,於是有些紅學家便認為庚辰本最靠近曹雪芹的原稿,並以此肯定庚辰本的優越性。可是事實上誰也沒有看過曹雪芹的原稿,就此斷定庚辰本最接近曹雪芹原稿,不免失之武斷,這個流傳甚廣的觀點實在值得商榷。出現年代早,並不一定忠於原著。

一九八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這在《紅樓夢》出版史上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此後在中國大陸,這個版本基本上取代了流行數十年的程乙本《紅樓夢》,成為中國大陸最具權威的版本。這個版本經由馮其庸領銜,聚集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一批專家共同校訂的,所以又稱“紅研所校注《紅樓夢》”,前八十回是以庚辰本為底本,並參照其他諸多版本,後四十回截取自程甲本。這個版本一共修訂三次,三十多年來,銷售量達七百多萬冊,影響了幾代讀者。

一七九一年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程甲本後,不到一年,發覺程甲本因倉促出書,有不少“紕繆”,因此又出版程乙本,把程甲本的錯誤都改正過來,所以程乙本乃程甲本的修正本。程甲本一出,洛陽紙貴,此後的眾多刻本,多以程甲本為祖本,相對之下,程乙本在當時,比較受到冷落。

民國十年,一九二一年,近人汪原放校點整理,出版亞東版程甲本《紅樓夢》之後,知道胡適手上還收藏有一部程乙本,於是於一九二七年又出版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胡適自己十分推崇這個版本,因為是修正本,優於程甲本,並寫了一篇《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這個亞東版程乙本《紅樓夢》因為有胡適大力推薦,一時風行海內外,港、臺、新、馬等地區流行的《紅樓夢》亦多以程乙本為主。事實上中國大陸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一九五三年便以“作家出版社”的名義出版過程乙本《紅樓夢》,這個版本基本上仍是亞東版的翻版。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第二個校點、註釋本《紅樓夢》,由周汝昌等校點,啟功註釋;後來,一九六四、一九七四又接著在這個基礎上又推出了兩個版本;一直到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程乙本《紅樓夢》累計發行了一百一十萬套。在一九八二年以庚辰本為底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未問世以前,中國大陸的讀者其實閱讀的都是程乙本《紅樓夢》,也就是說大約六十歲以上的讀者,看到的《紅樓夢》多半是屬於程乙本。如果往長遠回溯,自從一七九一、一七九二年,程高本面世以來,到一九八二庚辰本梓印為止,一百九十一年間,中國讀者看的都是程甲本、程乙本《紅樓夢》,庚辰本《紅樓夢》普遍流行只是近三十多年的事。在臺灣早年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世界書局多家出版社印行的《紅樓夢》皆為亞東版程乙本《紅樓夢》的翻版。一九八三年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仍以程乙本為底本,但參照其他諸多版本,嚴謹校注而成,並有啟功、唐敏等人詳細註解,是當時臺灣最流行的版本。但八○年代,大陸庚辰本《紅樓夢》以壓倒性聲勢傳入臺灣,臺灣各出版社亦紛紛改弦易轍,多采用庚辰本。二○○四年,桂冠版《紅樓夢》斷版,直到二○一六年才由時報出版重新刊印,二○一七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桂冠版簡體字版,程乙本《紅樓夢》才開始又引起大陸讀者的注意。

既然程乙本及庚辰本是目前兩個最流行的版本,這兩個版本在學術上做一個嚴謹精確的比較,確實有其必要。如前所述,做為研究材料,庚辰本有其不可取代的重要性,但做為普及版本,其中大大小小的問題必須提出來檢驗。早在八十年代初,中國紅樓夢學會首任會長吳組緗教授便提出了庚辰本在人物塑造上幾個大問題:例如尤三姐的性格,在程乙本里是位烈女,而庚辰本卻把她變成了一個淫婦,這便使得情節發展上產生了矛盾,不合邏輯,拙文《搶救尤三姐的貞操——〈紅樓夢〉程乙本及庚辰本之比較》中有詳細分析。吳組緗又提出庚辰本中寶玉把芳官的頭髮剃了,把她改成男僕裝扮,並取了一個“犬戎姓名”:耶律雄奴。這一大段十分突兀,程乙本沒有這一節。鄭鐵生教授極力推舉程乙本,認為做為普及本,程乙本有“藝術的整體性”、“故事性強”、“語言通俗、簡潔、明快”等優點。海外紅學重鎮周策縱教授把程高本及庚辰本《紅樓夢》第一回第一大段從頭逐字比較了一次,這一段是文言文,周策縱的結論是程高本的文字處處都比庚辰本高明一籌。

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授《紅樓夢》二十餘年,採用都是桂冠版程乙本《紅樓夢》,因為這個版本註釋周詳,詩賦並有白話翻譯,便於初學學生。二○一五至一六年,我有機會在臺灣大學教授三個學期《紅樓夢》導讀課程,因桂冠版程乙本《紅樓夢》斷版,於是我便用里仁書局的庚辰本《紅樓夢》,即馮其庸領銜編整的“紅研所校注《紅樓夢》”,我於是有機會把桂冠的程乙本《紅樓夢》及里仁的庚辰本《紅樓夢》從頭到尾仔細比對了一次。讓我吃驚的是,這兩個版本差異之處,比比皆是,幾乎每回都有。從小說藝術的觀點審度下來,無論是人物刻畫、情景描寫,遣詞用句,差異處,往往都是程乙本優於庚辰本。本書第三輯《〈紅樓夢〉程乙本與庚辰本對照表》中,我把兩個版本重要差異,都對照列出,比較詳論。因為程高本前八十回與脂本之間有不少差異,擁護脂本的學者,便對程高本批評抨擊,認為程偉元與高鶚擅自更改原稿。其實程高本前八十回也是程、高收集當時流行的各種抄本,“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而成,程、高時期流行的抄本,一定遠不止我們當今發現的十二種,而且比較完整,不似當今版本,多有殘缺,沒有一種是十足八十回的。程高本中的異文,很可能是根據當時一些沒有流傳下來的抄本勘訂的,那些抄本與現今十二種“脂本”,不一定完全相同。

《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在中國文學史、文化史上佔有如此重要地位的一部經典之作,理應以一個最完善的版本廣為普及流傳,這個版本在小說藝術、文字功夫、情節通順、人物性格統一這些條件上,應當優於其他版本,程乙本確實比較合於普及本這些條件。庚辰本作為研究本,自有其重要性,但其細節上許多矛盾誤謬,並非作為普及本的上選。何況庚辰本原只有七十八回,後四十回是截取程甲本補綴起來的,並非一個完整的全本。

而今海峽兩岸在校園中及一般讀者間,庚辰本《紅樓夢》幾乎壟斷了整個市場,而流行多年曾經深入民間的程乙本《紅樓夢》竟然不幸被邊緣化了,年輕的讀者只知庚辰紅樓一夢而不知還有程乙本紅樓另外一夢,這並不是一個健康的現象。《紅樓夢》兩個最重要的版本,應該雙峰並立,互相對比,讓讀者有所比較,對《紅樓夢》這部曠世文學經典有更加全面的瞭解。編纂《正本清源說紅樓》的目的,便是希望喚醒讀者對《紅樓夢》版本等重大議題的注意。

白先勇:《红楼梦》两个最重要的版本,应该双峰并立

《正本清源》說紅樓

白先勇 主編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理想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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