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大業某年，從都城大興（漢唐稱“長安”）通往緱山的路上，行人們不約而同掏出手機，悄悄對準一位舉止怪異的少年拍攝，作為本地新鮮事兒發到朋友圈去收一波點贊。在視頻中可見，該少年騎著一頭黃牛趕路，把經典古籍《漢書》掛在牛角上，一手握持牛鼻繩，瀟灑自如地駕馭坐騎，另一手翻卷《漢書》，全神貫注地閱讀。
經過好事者一番人肉搜索，很快揭露少年的身份——姓名“李密 ”，字“玄邃”，西魏八大柱國之一、北周魏國公李弼的曾孫，北周邢國公李曜之孫，當朝蒲山郡公李寬之子。他去緱山拜訪飽學之士、國子助教包愷，想做包愷的學生。
人們無法預知，日後，這位少年將領導瓦崗軍，成為隋朝的終結者之一。此時，對於李密騎牛讀書的行為，網友評價不一。有人為少年爭分奪秒、勤學苦讀的精神點贊；有人批評少年忽視交通安全，邊開車（牛）、邊讀書跟邊開車（牛）、邊玩手機沒什麼兩樣。也有人看也不看視頻就質疑消息的真實性：“書掛在牛角上還能讀嗎？”
對啊，書“掛”在牛角上應該呈現下圖這個角度：
或者呈現下圖中抹布的姿勢：
確實沒法讀啊！莫非李密讀書長時間保持胳膊或上半身與地面平行的自虐式姿勢？那還能“瀟灑自如”地開“牛”（車）嗎？
不然，就是下圖描繪的這樣，牛角上掛一摞待讀的書，正在讀的那本捧在手裡？
但和史料“掛《漢書》一帙角上，行且讀”的記載相比，似乎人為添加的細節嫌多了點。
然而，這位網友的疑問非但沒有激起共鳴，反而引發眾人對他（她）的懷疑：“你是穿越來的吧？”
不錯，儘管隋朝人拍視頻、髮圈之類是我夢遊穿越、胡說八道，但李密騎牛行路時把《漢書》掛在牛角上閱讀確有其事 ，而以上質疑最大的bug是：當時的書籍形態與後世的裝訂書（包括明清時期的線裝書）完、全、不、同，狀如卷軸，應該叫作“書卷”：
如圖所示，把這種書卷搭掛在牛角上，翻卷著閱讀，是具備可操作性的。
或者把一“帙”（布套、布袋子）書卷掛在牛角上，將書卷的一端從“帙”口拉出來，用一隻手拖動著閱讀，最有可能是李密騎在牛背上讀書的姿勢。【1.《舊唐書》：（李密）嘗欲尋包愷，乘一黃牛，被以蒲韉，仍將《漢書》一帙掛於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書讀之。2.《新唐書》：密大喜，謝病去，感厲讀書。聞包愷在緱山，往從之。以蒲韉乘牛，掛《漢書》一帙角上，行且讀。3.《隋書》：師事國子助教包愷，受《史記》、《漢書》，勵精忘倦，愷門徒皆出其下。】
仔細想想，讀這樣的書其實非常考驗體力和耐力。
方法一：把書卷平鋪在地上，人將就書，一面讀，一面從右跑到左。如果老師要求背誦課文就慘了，為了熟練背誦，必須翻來覆去地讀，讀二十遍跑二十遍。日復一日，體育課成績估計就不用愁了。
方法二：手握書卷，以手臂力量帶動卷軸移動，先從上到下滑動，再從右到左拖動，還得小心翼翼，避免把書卷弄髒、夾破。每天攻書八小時，則上述運動重複八小時，久而久之，手部和臂膀變得靈活有力。
難怪隋唐時期能做到允文允武，除了社會風氣剛健奔放，追求開疆拓土，客觀條件有助於磨礪人的體格和心志，想來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不過，以上方法不太適合嗜書如命者——就是那種坐馬桶也想讀書的人。當時雕版印刷術尚未普及，書卷多為手抄本，純天然、純手工，成本很高，除非家裡有礦，誰也捨不得把寶貝書卷鋪在廁所地上讀吧？何況，也不好操作啊……
還有臥讀一族，習慣躺著讀書，睡前助眠。譬如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就說了：“既有奉於詩書，故無違於枕蓆。”
白居易也是“行攜杖扶力，臥讀書取睡”，怎麼辦？
晚唐詩人韓偓“行簪隱士冠，臥讀先賢傳”，是怎麼做到的？
再如梳妝讀書一族，代表人物為唐太宗長孫皇后，梳妝時也要手不釋卷。據《新唐書後妃傳》記載，“後喜圖傳，視古善惡以自鑑......益觀書，雖容櫛不少廢”，如何操作？
注：上圖中書籍的形態和讀書姿勢均不符合史實，僅作示意，僅供參考，下同。
一種讀書專用傢俱應運而生：書幾。直觀的稱呼是“卷軸架”。如下圖所示：
圖為：日本正倉院南倉藏紫檀金銀繪書幾，圖片來自baidu，原始出處參見logo。
簡單來講，書幾就是一個天平狀橫杆立在底座上，橫杆左右各裝置一對可開合的圓環，卷軸兩端分別插入左右圓環，即可捲動書卷，方便閱讀。經濟實力雄厚的讀書愛好者可以製作“紫檀金銀繪書幾”，既是讀書必備傢俱，也是藝術品，有投資理財的價值。如果想省錢，也可以像楊炯那樣，請樵夫砍幾片竹木，“樸斫初成，因夫美名”，做一架樸素實用的。
這下，臥讀族高興了，如楊炯所言，有了書幾，“不勞於手，無費於目——手和眼睛都輕鬆了，Oh yeah” ！開卷則氣雜香芸，掛編則色聯翠竹……股因茲而罷刺，膺由是而無伏——展開卷軸，花草的天然香氣就會沁入書香之中，窗外的翠竹與書簡融為一體，美不勝收。再也不用頭懸樑、錐刺股，便能孜孜不倦地閱讀，讀到自然入眠。
在書幾的支持下，盛唐名相姚崇曾孫、苦吟詩派代表姚合經常躺著讀書，困了就睡，書卷隨手攤在床榻上，“客至皆相笑，詩書滿臥床”，便利又愜意。
廁讀族也嗨皮，書幾有底座，搬張几案進廁所，擺在馬桶前，書幾座在几案上，審慎一點操作，就可以讀書了……是的，需要審慎……
有了書幾，梳妝讀書族——簡稱“梳讀族”，更能優雅雍容地閱讀。侍讀婢女只需安靜地站在一旁轉動卷軸，節省不少體力，也不會干擾梳妝婢工作。現代職業女性追求“加班也要美美的”，古代梳讀族可真是
“讀書也要美美的”。初唐太極宮中，讀書的那個女人讀到詩興大發，還可以隨時吩咐婢女取下書卷，換上一卷白麻紙，提起紫毫筆，寫下一首《春遊曲》（一作“遊春曲”）：“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然後，假裝忘記取詩稿，不動聲色地命宮人把書幾搬回書房，留給老公使用。
當她的老公步入書房，就會看見這首詩：“哇哇哇！我老婆寫得好棒啊！我老婆好厲害！”【《古今女史》：長孫皇后，唐太宗文德皇后也，隋左驍衛將軍晟女。喜圖傳，視古善惡以自鍳，矜尚禮法。歸太宗，初以太子妃，為皇后，性約素，益觀書，雖容櫛不少廢。嘗作《遊春曲》，帝見而誦之，嘖嘖稱美。】
好一個心機girl……（小編注：單身狗的嫉妒，嘖嘖，已婚人士告訴大家，這叫夫妻情趣）
換作現代，根本不用書幾，打開手機就能閱讀，詩文也可以直接在手機上敲出來，雖然便捷，易於快速傳播，但總感覺缺少了一些味道。
當然，像李密那種“行走讀書族”——簡稱“行讀族”，一面行路一面讀書，是不可能使用書幾的。他把書卷掛在牛角上，說不定正是用牛角充當簡易的便攜式書幾，很有創意喔！
主要參考資料：古籍《舊唐書》、《新唐書》、《隋書》，劉顯波、熊雋《唐代傢俱研究》等。
END
作者簡介：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南京大學法學院畢業，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據癖。長篇小說《神探王妃》、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筆名“淺樽酌海”，已簽約出版，繼續創作中；前者部分連載於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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