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大唐詩壇的第一閒人

白居易的人生太過複雜,但若要找一個字來總結,我以為“閒”字最為得當。

從古體書寫來觀,“閒”如門中溜月。夜幕降臨,閉門而等候月光的到來,這便是閒的境界了。

在白居易眼中,閒可讀書、可交遊、可飲酒、可著書,天下之樂,莫大於一個“閒”字。縱觀白居易一生的詩作,“閒”字出現了600多次,這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實屬罕見。可以說,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哪個詩人像白居易一樣這樣熱愛“閒”字。

白居易:大唐詩壇的第一閒人

“閒”是白居易的口頭禪,他一生閒居、閒坐、閒遊、閒行、閒飲、閒臥、閒讀、閒詠、閒題、閒愁、閒樂、閒忙,以至於閒散而度日,做盡了天下之萬般閒事。

白居易的一生其實就寫在他的名字裡。名曰“居易”,實為居易;字作“樂天”,實亦樂天。他死後,唐宣宗題詩吊曰:“浮雲不繫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一語道盡了這位大唐閒人的一生。

在早年仕官時候,白居易先後任職校書郎、縣尉、翰林學士、左拾遺、參軍、贊善大夫,後來因越職言事被貶為江州司馬(大名鼎鼎的《琵琶行》即作於此時),不久即升任刺史、員外郎,晚年平步青雲,任朝散大夫、中書舍人,後主動請旨任職杭州刺史(聞名天下的“白堤”就修築於此時),晚年,任蘇州刺史,直到去世,仍過著俸祿優饒的生活。

白居易:大唐詩壇的第一閒人

適足的官位俸祿,為白居易的“閒人”生活創造了先天優越的條件。他有一首《池上篇》,便是一生生活的寫照。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鬚飄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

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

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

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閒閒。

優哉遊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白居易:大唐詩壇的第一閒人

難怪皇帝也呼他作“詩仙”!白居易的這份“閒”,與先秦莊子和東晉陶潛一脈相承,後來詩人皆尊他為“閒人之始祖”,紛紛效之。

北宋文壇領袖蘇軾號“東坡居士”世人皆知,而其中“東坡”二字竟是從白居易處得來。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曾在城東的山坡地上種花,併名此地為“東坡”。蘇軾在黃州東門外亦自墾荒地數畝,名作“東坡”。不僅如此,蘇軾還以“東坡”二字自號“東坡居士”,寫詩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但願此生能夠達到白居易的境界。

白居易的字,“樂天”早已化入到蘇軾心裡,以至於他每每述懷,常以之入詞。這首《行香子》,便是例證。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白居易:大唐詩壇的第一閒人

“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蘇軾一連用三個比喻。其中,“隙中駒”和“夢中身”皆是來自於《莊子》,謂“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和“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而“石中火”則來自於白居易《對酒》中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在下闕中,“且陶陶、樂盡天真”又不覺將陶潛和白樂天帶入語境。

白居易一生惟崇莊子和陶潛,蘇軾亦然,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殊不知是兩位詩人穿越時空互為知音的“心有靈犀”。

的確,莊子、陶潛、白居易與蘇軾,就像是相互之間“前世今生”的影子,他們的終極之路,都是歸於一種境界:閒境。

莊子說:“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陶淵明說:“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要若問白居易閒到了什麼樣的境界?與莊子和陶淵明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白居易閒居之時,曾寫兩首五言詩,足以刻畫出他作為“千古第一閒人“的樣子。

其一:

置心世事外,無喜亦無憂。

終日一蔬食,終年一布裘。

寒來彌懶放,數日一梳頭。

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

其二:

空腹一盞粥,飢食有餘味。

南簷半床日,暖臥因成睡。

錦袍擁兩膝,竹几支雙臂。

從旦直至昏,身心無一事。

世俗生活的細枝末節幾乎一覽無餘。早起喝一碗粥,隨後睡在南邊屋子裡的床上,一個人閒閒地坐著,從黎明到黃昏,終日無事。白居易的這種閒境,幾乎達到了禪修坐寂的高度。在這個閒人眼裡,衣食住行都可以一切從簡。他從不擔憂光陰的流逝,這種忘我狀態不正是菩提之境麼?

他一日上山,聽到湛湛清泉,此身則是清泉;看到悠悠浮雲,此身即是浮雲。待到興盡下山之時,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問道:“興盡下山去,知我是誰人?”管他這身皮囊是誰的,管他因何而來,從何而去呢!

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前世是劉伶,今生是陶潛的化身。明朝“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宗道這樣評價白居易:白樂天,世間第一有福之人也。

白居易的福,來自於他的這份“閒情逸致”。世間之人都用盡心思,求名、求利、求知、求福、求壽,而白居易卻深諳佛家妙語:用心即是錯。用盡萬般心思,最終只能歸為一個“忙”字。“忙”者何也?亡心矣。心力枯竭、心血枯槁、心神散盡的那一刻,世上的忙人便知道“閒”的好處了。

在白居易看來,作個閒人簡直堪比“地仙”和“天爵”,過一天的安閒生活比萬兩黃金竟要昂貴。作個閒人,是天下多少人的夢想啊!

如今,人謂“在忙嗎?”為親友、同事、同學間打招呼最常用語,足見今人之忙碌。忙而為何?無非是尊榮福壽而已。能像白居易這樣閒閒過罷一生的人,在忙人們看來,是不折不扣的“人生失敗者”。

白居易曾說:“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這句話在哪一個時代都從不過氣,因為“偷得浮生半日閒”是紅塵中人早已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哎,時至今日,“閒”竟比奢侈品還要昂貴好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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