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寶物”還原為更純粹的“文物”

原標題:讓“寶物”還原為更純粹的“文物” 超越說明牌上三行文字,在博物館中發現中國

隨著 “博物館熱”漸興,上海博物館館員、人類學學者張經緯新近出版的《博物館裡的極簡中國史》一書,引起了很多讀者的關注。書中採用的人類學思路、物質文化視角頗為新穎,啟發大眾在博物館裡讀懂中國,一窺一件件文物如何參與古人在歷史中的活動,見證一個又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本期“藝術”版特約張經緯撰文,談談對於博物館裡諸多文物的這樣一種不同尋常的“打開方式”。在他看來,怎樣把所謂的“寶物”“珍品”還原更為純粹的“文物”“東西”,還原為與每個人平等的人類文明的證據,是透過文物考察生活史和中國史的關鍵。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博物館中每一件文物都擁有三行字,分別是名稱、年代和來源地”。我很喜歡用這樣一段話作為日常講解的開場,“如果是更盡責一點的博物館,會為這件文物再配上三行字,就是把上述這段翻譯成三行英文,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六行文字”。

如我所料,這則自嘲式的開場段子往往能引起在場聽眾的共鳴與笑聲。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講,這的確是所有觀眾在博物館中都會遇到的一個困惑。

所有人都知道博物館是個充滿文物和知識的好地方。但是,我們真能從這屬於每件文物的三行內容中,獲得更多知識嗎?或許更多的時候,我們在還沒有走出博物館之前,就差不多把第一行最基本的文物名稱給忘記光了。

出於這樣的考慮,一個想法逐漸在我心裡萌生。我想要讓觀眾知道一件最基本的事情:古人為什麼要創造這些藝術品。古代的藝術家們,在什麼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創制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些藝術瑰寶。這些文物又如何參與了古人在歷史中的活動,見證了一個又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開始了《博物館裡的極簡中國史》一書的寫作。我想要讓大家明白,這些博物館中的藝術品,首先是我們的先民們在歷史上創造出來的“有用之物”,他們曾經使用過這些物品,通過這些物品的交換,古人們可以建立友誼、結成婚姻,推動了人口的增長、文化的遭遇。只不過,它們中的一小部分,有幸在歷史長河中,經歷千年得以保留下來,進入博物館裡,讓更多的人瞭解古典時代人們的所思所想。

通過這樣一種寫作方式,或許就能讓博物館展櫃中那些諸如玉器、青銅器、書法、繪畫、古籍,還有古人用過的瓷器、傢俱、服裝,甚至武器裝備、車馬鞍轎等等,看似孤零零的藝術珍寶,不再是觀眾眼中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冷冰冰的“國家寶藏”了。而可能成為歷史脈絡中生動、活躍的一個見證者,告訴我們它們所親歷過的歷史時刻,徹底躍出博物館說明牌上簡簡單單的三行文字。

從經濟生產和物質交換的角度看待文物

周王朝對江南銅礦資源的開發和利用,達到古典時代的頂峰。通過揭示這一個王朝興衰的過程,為今天博物館裡留下的數以千萬計的青銅器物,提供了有趣的解釋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明黃花梨透雕靠背圈椅。多由南洋硬木製成的明代傢俱的興盛,反映了明代對外貿易的巨大收益。對外貿易使得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江南一帶富裕家庭,在生活品質上有了更高要求。

比起常見的對某一件文物的具體描述,我更願意把某一類文物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討論,按照從石器時代直到清代的順序,分別用一類文物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標籤。用玉器對應史前,青銅器對應商周,博山爐對應西漢,壁畫對應東漢,書法對應魏晉,佛教石窟對應北朝,茶葉和瓷器對應唐代,山水畫對應宋代,江南園林對應元代,硬木傢俱對應明代,西洋火器對應明代,以及用藍染布來對應清代。

要將這些器物和相關歷史內容結合起來,需要一種人類學的思維方式。人類學和歷史學的差異在於,在前者眼中:不論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是一視同仁的古代人;不論九五之尊還是平民百姓,都是人類之一。我們理解歷史發展時,不是單從政治角度出發,而是更強調經濟交換的角度。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寧城圖》,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東漢墓壁畫

人類學有一個很強烈的訴求,就是要研究一個社會賴以生存,文化得以延續的因素。簡單來說,就是“生計方式”,或者叫經濟類型——靠什麼吃飯,如何謀生。遊牧是草原部落的謀生方式,山區人靠狩獵、採蘑菇和松茸為生。生產和消費是人類歷史的最大推動力。經濟生產和物質交換的角度,是我們看待古代文化和歷史文物的第一視角。

在中國歷史上,中原王朝和周邊地區之間,其實是一個龐大交換體系的不同部分。中原王朝擁有最大的生產能力,產生了數量驚人的物品,它們可以是糧食,也可以是玉器、青銅器、瓷器等等物質產品。中原王朝手握如此大量的財富,對周邊人群就產生了吸引和激勵。遠方的人群來到中原的周邊,為王朝提供軍事服務、勞力援助,甚至是提供當地的土產、特產。這樣反過來又刺激了中原王朝的生產機制,製造更多的器物(玉器、瓷器)、物產(茶葉、糧食、布帛)賞賜給邊境上的有功之人,為今天留下的眾多文物創造了可能。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蘇州留園小蓬萊

舉個例子,周王朝對江南銅礦資源的開發和利用,達到古典時代的頂峰。西周依靠馬車和銅礦資源,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建立了王朝的鼎盛時期。他們駕駛著戰車,勒令東部的淮夷部落向他們進貢銅料。接著又把這些銅料鑄成堅硬的青銅兵器,從北方遊牧者那裡虜獲馬匹。而馬匹又為他們駕起新的戰車,實現又一次勝利。而青銅兵器、車馬用具就成為我們今天認識周文化的重要憑籍。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吳王光劍,安徽廬江出土,現藏於安徽省博物館

隨著周人的疆域擴展,為了保證又足夠的青銅器分封諸侯,周人就派遣楚國的先輩從陝西東部,來到南陽襄樊盆地,全權負責開採銅礦的事務。同時,為了有足夠的馬匹駕駛戰車,又把馬匹供應的事務外派給了秦國的先人。當這兩個位於周人東南和西北方向的部落,在採買事業上蒸蒸日上時,周王卻變得日益貧弱。後來,楚國產出的銅礦,以及秦國養殖的馬匹,最終超出了周王室的購買能力。這一切既造成了周王朝的隕落,也為春秋戰國時期秦、楚兩國的興起奠定了基礎。通過揭示這一個王朝興衰的過程,就為我們今天博物館裡留下的數以千萬計的青銅器物,提供了有趣的解釋。

另一個案例來自漢代的朔方,漢朝政府為了擊敗北方宿敵,便積極鼓勵周邊的鮮卑部落進攻匈奴。東漢為他們提供的賞賜,除了糧食穀物,還有大量的金銀財富,其中就包括金銀首飾、銅鏡、上好的布匹,裝飾品,甚至漢地製造的精良鐵器。大量的封賞,使得這些部落在短短一百年裡,就變成了上萬人的部落國家的雛形,最終變成了漢朝的對手。而漢王朝卻因為超負荷生產,削弱了自生的實力。這樣的發展過程一方面讓我們理解了古代王朝的興衰之路;另一方面,也讓我們明白,為什麼在北方草原地帶的漢墓中,出土了那麼多漢代絲綢和銅鏡的原因。

從這兩個個案中,我們能通過文物發現王朝的運勢起伏。當中央王朝和邊緣地區實現生產和消費的供需平衡時,王朝就會平穩發展;當這種平衡失調時,王朝就會經歷危機。基於這樣的思路,只要找到當時社會圍繞其建立供需平衡的那種物質產品,或者這種產品的引申物品,就能很好把握這個時代的脈絡。

博山爐串聯起了整部中國藝術史的構想

中國的古人通過山水畫,再現了進入博山世界的登山過程。而到了晚近的時代,他們再一次依照平面的山水畫,製造了立體的都市園林,一座現實中的博山

完成了歷史脈絡的敷設,還有一個重要任務需要完成,就是要回到“博物館”裡,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那些重要的古代藝術品。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漢唐流行的鎏金海獸葡萄鏡,來源於博山爐這一古老原型

那些古代文物擁有另一個身份,它們還是一件古人創造的藝術品。從學術的角度講,每件物品都能延伸出一篇藝術史的論文來。可如何讓普通觀眾,擺脫一器一物的枯燥印象,迴歸到更美妙流暢的博物館藝術體驗,也是我一直以來追求的目標。

帶著這樣的視角就會發現,確實有一件器物串聯起了整部中國藝術史的構想。這件物品就是博山爐。

這種香爐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造型。爐座是一層層的波浪,排山倒海圍繞中央,而它的蓋子就像從大海里升起一座仙山。在這座山峰之間的山谷裡,隱藏了很多山洞,還有各種靈異的動物造型,比如小猴子、兔子等等,不仔細尋找還不一定能發現。等香爐裡面的香料點燃,會有煙霧從這些山洞中冉冉升起,就像一座真的隱藏在雲端的高山一樣。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錯金雲紋博山爐,河北滿城中山靖王墓出土,現藏於河北博物院。博山爐細緻的紋理和時隱時現的雲霧,讓人們聯想到那個神奇的海上仙境。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從這座海上神山開始基本定型。以後包括繪畫、雕塑、園林,甚至建築、地毯編織、服飾圖樣在內所有的平面和造型藝術,全都是從這裡演變出來的。對中國古典美學來說,可謂影響深遠。

這座高山其實就是古人想象中逝者安息的彼岸世界。在人們心中,逝者之靈會生活在生者附近的高山上,尤其是雲霧繚繞的山尖。他們時不時還會回到自己的後代身邊,看一下後人的生活,比如逢年過節的時候。人們會想象把自家死者之靈從山頂的雲霧世界邀請回來,等節慶歡度結束,再把他們送走。而這座想象的高山就成為了人們心中最美好的極樂世界的代名詞。

這樣一種微縮的景觀讓我們知道了中國古人想象中的天堂模樣,在這之前,對於這個神仙世界,都只有模糊的文字描寫。而在被漢代的工匠用立體的形象表現出來之後,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就從這座海上神山開始基本定型。以後包括繪畫、雕塑、園林,甚至建築、地毯編織、服飾圖樣在內所有的平面和造型藝術,全都是從這裡演變出來的。對中國古典美學來說,可謂影響深遠。

同樣的,中國山水畫的構圖往往具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模式。從畫面的最下端開始,有一片開闊的水域(江河的一部分)等待著觀眾。水域的盡頭有一條小溪,溪上有一座小木橋,橋上有幾個趕路人或者挑擔的樵夫正在過橋。等待他們的是一條進入山中的小路,在小路兩旁,是源源不斷的泉水、奇特的山石,還有被路人驚起的飛鳥。畫面最主要的部分,是雲霧環繞,看起來幾乎無法攀登的崇高山峰。這和畫面下端行色匆匆的趕路人正好形成了一種對應。這其實是從一個畫家的視角,描繪了一段進入山林秘境的旅程。

從某種意義上講,山水畫之山,歸根結底,其實就是博山爐上所刻畫的山峰。而山水畫之水,其實也是圍繞著博山的滾滾江海之水。當我們明白了這一要點,對整部中國繪畫史便有了一種幡然醒悟的感覺。

藉助這一思路,我們就可以把各種傳統繪畫類別統合起來。人物畫,是在入山路上遇到的引路人。這個引路人或者是打扮普通的“漁樵耕讀”,或者是相貌特別的羅漢、菩薩,隨時準備點化入山的問道者。花鳥畫,是小溪邊看到的祥瑞景象,這些花卉和瑞鳥,代表著一個祥和安寧的生態世界。哪怕一棵竹子,一塊岩石,都不是普通的草木,而是入山探秘過程中,偶遇仙境中的特別收穫,這些主題在更晚近的時代演變為竹石圖一類的主題。

可這還遠遠不是中國古典藝術的全部,古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他們自打造出了博山爐一開始,就始終沿著這樣的路徑,沒有停歇過創作的腳步。通過山水畫,他們再現了進入博山世界的登山過程。而到了晚近的時代,他們再一次依照平面的山水畫,製造了立體的都市園林,變成了一座現實中的博山。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元代的園林建築師們,往往會把前輩留下的山水之作,當作是一張可以按圖索驥的施工草圖,來建造他們心目中的人間勝景。

比如,元末收藏過《浮玉山居圖》的鄭元祐曾評價此畫:“此間大山堂堂,小山簇簇,雜樹迷離,巖多突兀,煙靄迷津,但聞泉聲,舜舉其畫,得其真玄也”。而這幅作品的收藏兼鑑賞家顧阿瑛,就真的依樣放大,把畫中的大山,變成了園林中的假山,畫中的泉水變成了假山中的瀑布和池塘。在他的私人庭院中活生生地造出了“玉山佳處、釣月軒、芝雲堂、可詩齋、讀書舍、種玉亭、小蓬萊、湖光山色樓、書畫舫”等二十六處著名景點。讓小橋流水、雜樹珍禽,這些山水畫中的點綴,現在都生動活現地成為了園林生活的一部分。把這座園林,複製成了一幅可以讓人縱身一跳、觸手可及的山水畫。

让“宝物”还原为更纯粹的“文物”

南宋趙黻《江山萬里圖》(局部),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山水畫之山,歸根結底,是博山爐上刻畫的山峰。而山水畫之水,也是圍繞著博山的滾滾江海之水。明白了這一要點,對整部中國繪畫史便有幡然醒悟的感覺。

就這樣,從香爐到畫作,再到園林的過程,使得中國傳統審美旨趣的神韻,也歷經數千年而被延續下來,深入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實如果我們細心一點觀察還會發現,書中未提到的,漢唐流行的“海獸葡萄”紋銅鏡,明清瓷器、服飾上偏愛的“海水江崖”紋圖案,都來源於這一古老的原型。

每一件文物,都是人類文明的證據

從文物中把握歷史的脈絡,勾繪中國傳統藝術的進化歷程,將藝術品視作歷史變遷見證者,這樣的思維方式,或許能讓我們思考更多。這樣一種基本思路來自我本人的人類學經歷。在我之前出版的人類學作品《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的人類史》中,我已經嘗試過,將古代文物文化的創造過程,作為我們解讀歷史上人類活動的重要窗口,讓每個讀者更清晰地看到物品背後生產-消費機制對人類文明的推動作用。

如今,我希望能將這種有趣的嘗試進一步延伸,讓每一位觀眾都能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從冰山一角中,想象整座冰山。從博物館的一件文物背後,看到歷史上存在過的成千上萬件相同的製品——假設商代製作了一萬件銅鼎,十萬件玉器,其中經過三千多年的大浪淘沙,或許才能在今天留下一兩件精品——以及每件文物背後龐大的生產體系,和參與它們生產、傳遞的無數人們。通過這樣一種研究物質文化的視角,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把那些所謂的“寶物”“珍品”,或者歷史名人的遺物,重新還原為更為純粹的“文物”,還原為與每個人平等的人類文明的證據。

最後,回到本文開頭的那個段子,我們是否“徹底躍出博物館說明牌上簡簡單單的三行文字”?每個人心中應該都有自己的答案。

感謝這個能在電視機前欣賞《國家寶藏》、聆聽《如果國寶會說話》的時代,是豐富、新穎的視聽傳媒讓更多觀眾瞭解、熟悉了這些中國傳統文化的親歷者。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名文物研究者與作者,我更期待每一位讀者在節目之餘,閱讀之外,能邁出居室,走進真實的博物館或文化遺址當中,親眼一睹那些參與中華文明創造過程的重要遺物,獲得那些屬於我們自己的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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