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這樣過了大約三四年光景吧。節儉的景帝已死(就衝他不好辭賦,讓司馬相如無緣出頭,也該死)。即位的是十六歲的小青年劉徹,即武帝。武帝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尤其喜歡那些大言不慚鋪天蓋地的辭賦。他因為喜歡《七發》,就安車蒲輪的去徵請已年老垂死的枚乘,可惜枚乘命中無福,死於途中。司馬相如與枚乘是共過事的,自覺自己的賦不比枚乘差。他聽到這事,心中一陣狂喜,一陣狂跳。他心目中的武帝,也就是一個更富有的卓王孫吧。

他把他以前在梁王那裡做的《子虛賦》上半部分給他的同鄉楊得意,讓他找個適當的機會呈給武帝。武帝已經讀過《七發》了,可還沒讀過他的《子虛》,多可惜哩。楊得意何許人也?狗監一個。主管武帝田獵用的獵犬。既管獵犬,當然就是侍候武帝田獵的。

武帝此時正和小歌星衛子夫搞婚外戀,和陳阿嬌鬧矛盾,不想回家看媳婦和丈母孃兼姑姑的臉色,更怕祖母竇太后的責罵,便一心在外遊獵不回家。他少年輕狂,驅馬縱犬,千騎卷平岡,把老百姓的莊稼地踏了個稀里巴啦,鬧得長安郊外百姓怨聲載道,但他卻樂此不疲,想幹脆把他看中的南山和臨近的山林、河道、田地圈起來,叫老百姓搬出去,民房拆掉,修一個極大的上林苑,專做田獵用。

但他的這個想法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對,其中一個就是寫得一手好文章的東方朔。武帝還指望著上林苑修成後,東方朔能為他寫一篇辭賦“潤色鴻業”呢,不想東方朔倒先奏上一本,反對修上林苑,弄得他好不懊惱。他直覺得家裡家外,男人女人,全都跟他對著幹。楊狗監看準了這個機會,把司馬相如的賦奏上了。

這個時機進呈司馬相如寫諸侯田獵的賦,武帝能不高興?況且這《子虛賦》還寫到了,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諸侯王,也是楚有專供田獵用的極其廣大的雲夢澤,齊更是天高地廣,專門用於遊獵的地方大得“吞若雲夢八九者於其胸中,曾不蒂芥”,那我堂堂天子,修一個上林苑又算什麼呢?

不出司馬相如所料,武帝讀完《子虛賦》後,大為欣賞,立即讓管狗的楊狗監去召見這位蜀郡“狗兒”,狗兒“仰天大笑出門去”,好不得意。途經成都北面的昇仙橋,橋邊有送客觀,他就在觀門上寫了一行字:“不乘高車駟馬,決不回來。”和他當初二次殺回臨邛時一樣的狠勁兒。

“狗兒”到了長安,一見武帝,聽武帝稱讚他的《子虛賦》寫得好,他便又拿出他第一次在臨邛城裡的氣壯如牛的做派,隨隨便便地對武帝說:“那算不了什麼,只是寫寫小諸侯們的自得其樂罷了。如您允許,我可以為您寫一篇描寫天子游獵的賦,那才是天地壯觀呢。”武帝也來勁,便命令尚書給他搬來筆硯與木簡,司馬相如裝模作樣地在武帝面前一揮而就—其實是默寫出《子虛賦》的下半部—亡是公言天子田獵的事,只不過是巧妙地把武帝正在轟轟烈烈地修築的上林苑加了進去,寫成了田獵的場所。

賦成,“奏之天子,天子大悅”,馬上任命他為郎官。自我失之,自我得之。當初他弄丟了父母為他買來的郎官,現在他半篇舊文,又弄回來了。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司馬相如為郎官以後,還寫過一些賦,如《長楊賦》,勸阻武帝勿拿生命當兒戲,應少冒險射獵;《哀二世賦》,感慨胡亥持身不謹,信讒不寤,以至亡國失勢,宗廟滅絕。

但這一類東西他寫得沒什麼深度與特色。他確實有“不能持論,理不勝辭”(曹丕評孔融)的毛病。他這樣的人,哪裡有什麼思想呢?更惶論思想深度。倒是他的另一篇《大人賦》,是他後來最出色的作品,他對這類題材與寫法確實是駕輕就熟。我們記得當初武帝沉湎於田獵之樂時,他對武帝說,《子虛》賦中所言的“諸侯之事未足觀”,所以就為武帝寫了一篇鋪寫天子游獵上林的《上林賦》;現在田獵之樂也已不足刺激生命力旺盛而多欲的武帝,武帝開始沉湎於神仙幻想,於是司馬相如又對武帝說,“上林之事未足美”,還有更奢靡的生活,那就是神仙,我給您寫篇《大人賦》吧。

《大人賦》寫成,奏給武帝,“天子大悅,飄飄有凌雲氣,遊天地之間意”。從雲夢到上林到神仙,從《子虛》到《上林》到《大人》,這是司馬相如最偉大的創作成績,也是他步步高昇的三個臺階。我們注意到這三個臺階也是武帝趣味與胃口逐級升高的階梯。司馬相如的文學才能,能隨帝王口味的升高而升高,能隨帝王口味的變化而變化。這正是御用文人的大本領!

據《漢書·藝文志》載,司馬相如的賦有二十九篇,但今日傳下來的只有六篇,其中《長門賦》與《美人賦》是騷體賦。騷體者,如《離騷》一般以抒情為主者。

但細讀《長門賦》,我們感到他只是在描摹痛苦,而不是在體驗痛苦,他把痛苦作為對象,作為不關痛癢的客體,而不是作為主體的感受。甚至,我們可以說,他是在別人的痛苦中磨拭自己刀筆的鋒利,他不是在表現陳皇后的痛苦,而是在炫耀自己刻劃痛苦的技巧。他不能感受陳皇后的痛苦,這正如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針紮在哪裡不感到疼?答案:紮在別人身上。現在武帝絕情的針紮在陳皇后身上,他司馬相如正享受著武帝的恩寵呢,他不感到疼。陳皇后的痛苦不能感動他,不能引起他的同情心,倒是喚起他的表現欲。眼睛盯著“痛”這個字,與眼中有根刺的真痛感覺是不同的,司馬相如就用滿篇的“痛”字來糊弄我們的眼睛,糊弄我們的“痛覺”。

這篇賦前有一篇序,假如那真是相如自己作的,倒很符合他沾沾自喜、誇誇其談的天性,他在序中說:看!我把陳皇后的不幸和痛苦描寫得多麼感人!連武帝都回心轉意了!可是司馬遷的《史記》告訴我們,陳皇后被貶入長門宮後,並沒有再次獲得武帝的寵幸。這至少說明了,連他的文學崇拜者武帝都沒有被他的這篇賦感動。

從狀物上講,他是一流的;從抒情上講,他是二流三流的;從論理上講,他是末流的。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只追求感官的快樂,本來就是playboy的基本特徵。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司馬相如一生飄飄於“文學”之上,對實際事務決無興趣。但他還是被善用人寸長的武帝派往他老家去“通西南夷”。在所謂的“通西南夷”過程中,我們發現他也只是皇帝的一個特使,去向西南夷人及巴蜀父老傳諭皇帝的御旨。與經營西域的張騫、班超、傅介子決不是一回事。這三人是何等的篳路襤縷艱苦卓絕?而司馬相如卻是一路凱歌一路風流。在這過程中他毫無主見,如牆頭草,反覆無常,好在他雖然口吃,卻善寫文章,一有問題,馬上就寫篇文章,蓋上公章,打上文件頭,下發各級貫徹執行。把自己的文章當成朝廷的紅頭文件,是頗有說服(壓服?)之效的,這樣總算沒出什麼大漏子。

在這次使命中,他倒是為自己幹了兩件事:一是衣錦還鄉般地回故鄉,在家鄉父老面前出盡了風頭,擺足了威風,“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弄得卓王孫又喜又怕,直怪自己當初沒能主動把女兒嫁給司馬相如,且嫁得晚了,於是趕緊把家產重新分配,讓文君所得與兒子所得一樣,司馬相如終於實現了把卓王孫三分家產有其一的目的。二是,在此過程中,他還大受賄賂,這一點後來被人告發,導致他短期丟官。不過,不到一年,就又復職了。

據《西京雜記》載,當司馬相如“與卓氏婚,饒於財”(《漢書》)後,飽暖而思淫慾,他不顧自己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消渴疾),要聘茂陵女為小妾了。真是見色不要命。最後還是卓文君的嫉妒心救了他的老命。據說卓文君聞知,作《白頭吟》以自絕: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西京雜記》上載,相如讀了這首詩後,“乃止”。我以為,假如這事是真的,那麼相如也決非被卓文君感動才止淫的,而是被卓文君威脅住了。注意最後兩句“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您如此看重茂陵女,還要錢幹什麼?這諾大的家業本來就是我孃家的,還是讓我帶走吧—沒了錢,他還能幹什麼呢?飽暖都沒了,淫慾也就消歇了罷。

後人訕笑司馬相如:“《長門》解為他人賦,卻惹閨中怨《白頭》”,“相如解作《長門賦》,竟遣文君怨《白頭》”(轉引自錢鍾書《管錐編》),其實,這是並不奇怪的,因為,他司馬相如,心中是不曾真有過“痛”的感覺的!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以上幾節,算是我為司馬相如作的“行狀”吧。依例,“行狀”描述之後,還有“太史公曰”、“贊曰”、“異史氏曰”一類的議論文字。我也模仿先賢,聊作數言,附於後吧。司馬遷和班固都提到司馬相如因為與卓氏結婚,饒於錢財,所以不願參與公卿討論國家之事,常稱病閒居,不慕官爵。這話是很有意思的,司馬遷是傾向於認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司馬相如既已得利,自然就不關心政治了。班固把司馬相如列入“言語侍從之臣”(《兩都賦序》),後世的賦家,如揚雄,如班固,如張衡,如左思,都一面摹仿他,一面又都批評他、輕視他。

他的文字技巧確可讓人佩服,甚至成為模範;但他的為人處事,卻也確實無法得人尊敬。他是一個人格不健全、精神很庸俗的人,一個趣味低級的人。他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可是他對藝術的理解大約相當於工藝,對於真正的藝術,他還缺少悟性。

他文字功夫極佳,但藝術悟性極差。他不關心政治,不關心民生,他在武帝身邊從沒有在這方面建言獻策。他沒有思想,沒有情感,只有慾望。他是那個時代的“新新人類”,以消費與能消費會消費為榮。他對那個時代的苦痛毫無關心,他只關心自己的消費能力,並努力提高自己的消費能力與消費檔次。所以,就人格言,他遠遠不能望陸賈、賈誼、晁錯、董仲舒等人的項背。

他是一個良心沉睡而慾望常醒的人。甚至,終其一生,他也沒有覺得什麼時候需要過良心。當然,他在朝廷上沒做過什麼壞事,但這主要是由於他沒有做事的能力,他既無能力做好事,也無能力做壞事,他只能“做”文章。他的文章倒都是刻意“做”出來的。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司馬相如——A Playboy》(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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