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線教育:資本迷失已讓行業紅利消失?

教育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長期灌溉,資本追求的是快速爆發。兩相矛盾之下,在線教育行業的成長畸形似乎不可避免。

《財經》記者 劉以秦 | 文 謝麗容 | 編輯

已經進入12月,北京一家在線教育公司還沒完成今年的預期收入目標,創始人的憂慮已經藏不住,如果今年做不到數據的跨越式增長,他很難拿到下一筆融資,目前賬上的錢,只夠公司活到明年6月。

在一次公司的內部會議上,一名員工壯著膽子問,公司的發展規劃是什麼?是要做一家小而美的教育機構,還是做成上市公司,甚至是教育巨頭?

“我只能回答說,當然是要上市。”該公司創始人告訴《財經》記者,“總不能告訴員工,我們做個小作坊就好了。”

與他有同樣焦慮的創業者不在少數。此前,在線教育一度是資本市場的“香餑餑”,僅2018年,就有12家中國在線教育公司上市,一級市場上,不少投資人的重心也轉向教育行業。“教育是現金流行業,”一位早期風險投資人告訴《財經》記者,“再加上二胎政策放開,中國家長對於教育的投資意願越來越高,市場潛力非常大。”

但行業確實在降溫,前瞻研究院數據顯示,自2017年開始,在線教育市場的增速在持續下滑;一級市場在線教育公司融資案例數量,也從2016年的298筆,下降到2017年的209筆,2018年截至11月,共計融資200筆,與2017年持平。同為熱門融資領域的人工智能和區塊鏈,2018年融資案例數都還保持增長態勢。

不少在線教育公司發現,用戶獲取越來越困難,收入規模完全趕不上資本要求的速度,投資人也發現,這個被稱為現金流的行業,虧損是普遍現象。

資本與教育的矛盾開始突出——教育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長期灌溉,資本追求的則是快速爆發。

一位頭部在線教育公司的品牌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為了迎合資本,數據造假、流氓條款、反覆騷擾用戶等現象,比比皆是。

新東方教育集團創始人俞敏洪曾經放言:百年以後,阿里巴巴這樣的公司很有可能就不存在了,但教育會永遠存在。馬雲對此回應稱,教育確實會永遠存在,但一家教育公司不會永遠存在。


在線教育:資本迷失已讓行業紅利消失?

(解決成本和效率問題,是在線教育,乃至整個教育行業一直試圖解決的問題。但教育問題錯綜複雜,大到地 域、學校差異,小到學生個體差異,很難用一套標準化的流程來解決問題。圖 / 新華)

紅利消失

2017年,孫劍加入了一家在線教育公司擔任產品經理,他此前並沒有相關背景,選擇教育行業的理由是:“這個行業是常青樹。”

新東方、好未來、VIPKID是能夠代表中國教育行業的三座山頭,分別成立於1993年、2003年和2013年,十年一代,代代提速。從成立到年營收超過35億元人民幣,新東方用了18年,好未來用了13年,而VIPKID僅用了4年。

VIPKID的高速成長印證了互聯網的作用,過去幾年,大量像孫劍一樣沒有教育行業從業背景的年輕人,湧入在線教育行業。

孫劍初入公司的熱情很快被澆熄。他的工作是拉新,剛開始的時候,只要隨便做一次微信推廣,新用戶就會大量湧入,簡單粗暴。“一篇微信公眾號閱讀量只有幾百的推廣文章,就能帶來幾百名新用戶。”

互聯網成為教育行業的助推器,也打破了傳統教育行業緩慢的發展規律,變得更像互聯網公司:用低價甚至免費的噱頭快速拉新,迅速擴大用戶規模,加速融資進程,擠掉競爭對手。

很快,潛在的用戶就被分食乾淨。整個市場增速放緩,前瞻研究院數據顯示,2014年-2016年,在線教育市場增速直線上升,年增速從18.9%迅速攀升至27.3%,2017年起,增速開始回落,2018年預計年增速為21.1%,2019年將回落至16%。

細分賽道也變得擁擠,以英語學習為例,目前的代表性公司包括:主攻幼兒英語的VIPKID;主打口語學習的英語流利說;主打背單詞的百詞斬;主打閱讀的薄荷英語……幾乎每個細分賽道都已經有成形的頭部公司存在,對於其他初創公司來說,無論選擇哪個方向,都避免不了一場惡戰。

資本是挑戰的重要武器之一,有資本加持,公司才有實力去擴充師資資源,搭建銷售團隊,加碼品牌推廣或打價格戰。

但資本和數據之間,又存在微妙的博弈——“資本憑什麼支持你?”前述在線教育公司創始人說,“他要看到你的增長數據,才願意繼續給你投錢。”

互聯網紅利消失已經影響到多個行業,“買量貴”成為主旋律,獲客成本呈幾何倍數增長。

K12(kindergarten through twelfth grade,學前教育至高中教育)在線教育獨角獸公司學霸君創始人張凱磊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透露:“即使是相對知名品牌,獲客成本也都不低,尤其線上1對1模式。”

為了開闢新市場,他們把目光轉向更深的腹地,三四線城市,甚至更偏遠地區的市場。前述頭部在線教育公司人士透露,目前在線教育的用戶,都集中在一線和部分二線城市,“再往下,基本都是線下的培訓機構佔山為王”。

學霸君也是其中之一。張凱磊說,過去一年,學霸君為此新招了1000多名銷售人員。

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的教育資源並不平等,這樣的不均衡,越到普通城市和鄉鎮越嚴重,互聯網剛好能夠解決這一問題,因此,在線教育公司更大的潛力在這些地方。

但現實似乎並不樂觀。《財經》記者採訪了多位四線及以下城市的學生、老師及家長,得到的回覆幾乎一致——目前並沒有使用在線教育平臺或工具的需求。

理由很簡單,不少三四線城市以下的初中生和小學生沒有太大的升學壓力,沒有需求;進入高中之後,開始高壓教學,幾乎每天從早到晚都在課堂裡,也沒有時間去甄別、對比和體驗這些新興的在線教育機構。

“我知道現在有很多做在線教育的公司,但是據說都魚龍混雜,不想浪費這個時間,還不如直接找學校裡的老師課後補補課。”其中一名高中生家長告訴《財經》記者。

種種形勢之下,虧損問題進一步加劇。明星公司英語流利說今年9月上市,公司財報顯示,最新一季度公司淨虧損1.424億元人民幣,虧損幅度同比擴大120%。

持續虧損狀態也讓今年教育股呈現集體下跌的形勢。東方財富數據顯示,2018年,港股今年上市的7家教育公司,共計跌掉近百億元市值。

資本與教育的天然矛盾

教育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長期灌溉,但資本追求的是快速爆發。兩者相碰,一切都開始扭曲——數據增長比教學質量更重要。

一位關注在線教育領域的投資人表示,資本方很難去深入研究一家在線教育的教學質量如何,大部分時候只能通過數據去判斷。

“成熟的平臺,我們關注新用戶的增長數據,以及現有用戶的復購率、完課率、退費率等,在能夠確保數據真實度的情況下,能夠證明公司的實力。”前述投資人說,“對於初創平臺,會更重視教師團隊背景。”

真正在做教育的人,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個維度。

“老師團隊背景好,不代表教學質量就好。”前述在線教育公司創始人說,“要讓學生保持長期的學習積極性以及真的能夠消化、理解課程內容,影響因素涉及方方面面。”

孫劍所在的在線教育公司以英語學習為主,負責教研的合夥人並不過分關注老師的背景,他會去聽每一堂課,以此來判斷課程質量;要求老師在工作時間內,實時在線,隨時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並且開發了專門的提問系統,確保老師不會漏掉問題,其他學生也能看到這些問題和回答;此外,還搭建了一個英語交流互動平臺,給學生提供課後練習的環境。

這些都是能夠提高教學質量的方法,收效明顯,這家公司的復購率連續兩年達到200%,幾乎沒有中途退課的情況出現。

這對於教育機構來說,是個好消息,但投資人並不買單。

復購率高意味著用戶都是老用戶,他們的需求會越來越高,團隊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為這些用戶提供更高級別的課程,推廣和拉新的力度隨之就要降下來,收入規模和用戶增長就做不上去。

創始人發現,在提高教學質量和加快融資之間,難以兩全。

矛盾之下,灰色地帶開始出現。

一位北京的媽媽並不打算在今年寒假繼續報名在線的課程,去年寒假,她為在上小學的兒子報名了VIPKID和學而思網校的課程。

“孩子還是對線下課的積極性更高,學習效果也更好。”她告訴《財經》記者。

課程停掉之後,她收到了來自多個在線教育公司的“狂轟濫炸”,微信上,在線教育公司的對接人不斷髮來消息,推銷課程,她甚至在一天之內接到多個推銷電話。

據《財經》記者瞭解,電話推銷是不少在線教育公司的主要推銷手段之一,而電話信息的來源多樣,有從數據黑產渠道購買;有通過百度、今日頭條等平臺購買的關鍵詞轉化信息;還有一些公司會通過推廣免費試聽課來進行手機號等信息的蒐集。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家長都表示,對這類推銷電話煩不勝煩,但若站在在線教育公司的角度,就是另一種說法。“如果你拿到的用戶信息足夠精準,非常有效。”一位在線教育行業人士說道。

付費用戶數量和復購率是在線教育公司融資的兩大關鍵指標,孫劍提到,他們今年已經用了所有的辦法來吸引新用戶,都收效甚微,“正常的推廣營銷手段我們都用過了,沒用,只能用笨辦法,每天不厭其煩地推課。”

還有一些公司,連電話營銷都覺得太慢,直接選擇數據造假。

今年5月,在線教育公司成長保完成1.5億美元的B+輪融資,一個月後,該公司被爆出通過刷單,造假營收數據。成長保相關負責人對此事回應稱,刷單是公司部分員工的行為,內部已經開始清查。

一位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證實了成長保的刷單行為,並透露刷單的比例很高,他同時提到,“在線教育領域,刷單、數據造假,並不是個例。”

今年6月,美國空頭機構渾水發佈報告指責好未來部分財務數據造假,報告披露後,好未來股價一度暴跌15%,市值蒸發逾22億美元。好未來相關負責人表示,渾水的指控“包含大量錯誤、未經證實的猜測以及對事件的惡意解讀”。

截至目前,渾水並沒有繼續做進一步的指責,但好未來的股價在今年下半年持續下跌,6月至今,跌幅近40%。

孫劍心裡已經開啟了公司倒閉的倒計時,“其實我們也理解投資人,換做是我,也不會投一家沒有明顯增長的公司。”

但一些投資人仍然樂觀,一位風險投資人今年開始轉向關注在線教育行業,他告訴《財經》記者,教學的現金流非常堅挺,很多時候哪怕沒有效果,家長也願意買單,“很大一部分的家長認為,付了錢就心安理得了”。

下一步

張凱磊高考物理和數學都是滿分,2004年他上大二時,為了賺零花錢,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職。因為上課效果好,第一堂課上完,學生家長就立刻給他推薦了數位家長,雪球越滾越大,他大學期間第一次公開授課時,報名學生數量就超過了400名。

大學期間,他休學創辦教育培訓機構問吧教育,2008年,這家小創業公司被安博教育收購。隨後,他進入金融行業,但做教育這個念頭一直留在心裡。

2012年,他辭職創業,創立學霸君,“這麼多年過去了,教育行業仍然存在低效的問題”。

張凱磊坦言,線下面對面的交流最高效,可以隨時看到對方的反饋。在被問到為何還要選擇線上模式時,他回答:“我們需要找到一個成本和效率的平衡點。”

解決成本和效率問題,是在線教育,乃至整個教育行業一直試圖解決的問題。但教育問題錯綜複雜,大到地域、學校差異,小到學生個體差異,很難用一套標準化的流程來解決問題。

教育行業最顯著的特質是分散,教育部數據顯示,2017年,中國處於K12階段的學生數量超過1.83億人,中國教育機構數量在10.33萬左右。

張凱磊則提到,中國零散的各類教育機構,至少有40萬家,新東方與好未來兩家巨頭,總共只佔據了不到5%的市場。“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並不是新東方和好未來,而是那些分散在各個地方的小型教育機構。”他說。

分散的市場意味著難以形成多個巨頭,目前市值最高的中國教育機構是好未來,市值近160億美元,新東方市值83.84億美元,VIPKID最新對外公佈的估值是200億元人民幣,而更多已經上市的教育機構的市值甚至還不到10億美元。

“在線教育領域,只看各細分領域的頭部公司就可以了。”一位長期關注教育領域的投資人表示,另一位專注於早期投資的投資人則表示,處於早期階段的教育機構很難有出頭之日,“市場已經歷了充分競爭”。

接下來,頭部教育機構依然會佔據主導地位,公司財報數據顯示,學而思網校與新東方在線2018年營收仍然保持高速上漲,且能維持盈利。

同時,大量中小型的教育機構也有存活空間。放棄激進發展,維護好現有用戶,依然可以自給自足。

不過,擺在這些中小型在線教育公司面前的另一道難關是,如何應對日趨嚴格的監管政策。

此前,在線教育是監管真空區,今年11月26日,教育部辦公廳、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辦公廳、應急管理部辦公廳聯合發佈了《關於健全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整改若干工作機制的通知》,在監管方式上,線上教育將與線下培訓機構的管理方式同步,在線教育公司此後必須申辦並持有辦學許可證。

其中一個監管重點是,在線教育教師的姓名、班次以及教師資格證號均需在網站上予以公示。這對於在線教育機構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今年10月,俞敏洪曾公開表示,“新東方的教師近50%沒有教師資格證,這個情況還算是好的,大部分機構90%的教師都沒有。”

另一個頗受關注的監管重點是,今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出臺《關於規範校外培訓機構發展的意見》,提出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單次收取超過三個月的費用。

密集出臺的監管措施意味著,在線教育行業即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寒冬,無法在短期內獲得大筆收入,對於本就處於虧損狀態的在線教育行業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各類許可證、教師資格證等,也需要耗時費力準備,全行業性的調整即將到來。

目前具體的各項監管政策還未落地,業內人士透露,預計到明年初會陸續實施,也因為政策的敏感性,不少在線教育公司拒絕就政策問題接受採訪。

任何時候,互聯網等先進技術對於效率的提升都有目共睹。

一個典型案例是,成都市第七中學自2016年起,開設直播班。《中國青年報》報道稱,過去三年,有來自248所貧困地區學校的超過7.2萬名學生參與,三年後,有88人考上了清華北大,大多數成功考取了本科,在參與直播課程之前,不少學校每年的一本錄取人數僅為個位數。

在線教育的初衷沒有問題,互聯網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教育資源不均等的問題,也能有效地提高效率。但寒冬已至,或許所有人都應該停下來想一想,教育的內核究竟是什麼。

張凱磊現在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打開電腦看平臺上的課程直播,電腦屏幕上,數十個小屏幕實時顯示正在上課的老師和學生,他要求每個老師要直視攝像頭,這樣能夠更接近面對面的感覺,一旦發現有教師視線偏離,他會直接切入信號,提醒老師。

這項工作看似無聊繁瑣,他卻很享受,這讓他感到踏實。窗外的北京正在經歷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寒流,正如當下的在線教育行業,但他說,“還遠沒到最冷的時候。”

(本文首刊於2018年12月24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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