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感悟神話故事裡的華夏精神

傳說和神話為什麼常常受到歷史學家的鄙視?因為它們不在乎時間和空間的具體限定,又許諾了誇張和想象的充分自由。但是,超越這些限定、享有這些自由的,極有可能是人類的信念、理想和祈願,這就遠比歷史學重要了。歷史學作為世間千萬學科中的一門學科,並沒有凌駕全部精神領域的權力。

有些歷史學家比較明智,憑藉西方考古學家對某些遺址的發掘,認為傳說與歷史未必對立,甚至盡力為神話傳說中“有可能”的真實辯護,肯定那裡有“歷史的質素”、“事實的質地”。例如我在半山藏書樓看到過王國維在一九二五年發表的《古史新證》,其中說:“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往往有事實之素地。”

能這樣說,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仍然沒有擺脫歷史學的眼光。

賈平凹:感悟神話故事裡的華夏精神

按照文化人類學的眼光,傳說中包含著一種屬於集體心理的真實。集體心理不僅也是一種真實,而且往往比歷史真實更重要。這就像晚霞給人的悽豔感受、修竹給人的風雅印象,長年累月也成了一種真實,甚至比它們在天象學和植物學上的真實更有意義。

在所有這類傳說中,神話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型”價值。

在遠古時代,神話是祖先們對於所見所聞和內心願望的天真組建。這種組建的數量很大,其中如果有幾種長期流傳,那就證明它們契合了一個民族數代人的共同願望。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原型”,鑄就了整個民族的性格。

中國古代的神話,我將之分為兩大系列,一是宏偉創世型,二是悲壯犧牲型。

賈平凹:感悟神話故事裡的華夏精神

盤古開天、女媧補天、羿射九日,都屬於宏偉創世型;而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則屬於悲壯犧牲型。這中間,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這四則神話,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優秀的神話媲美。

這四則神話的主角,三個是女性,一個是男性。他們讓世代感動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後的人格。這種人格,已成為華夏文明的集體人格。

先說補天。

世道經常會走到崩潰的邊緣,很多人會逃奔、詛咒、互傷,但總有人會像女媧那樣站起來,伸手把天托住,並煉就五色石料,進行細心修補。要知道,讓已經瀕於崩潰的世道快速滅絕是痛快的,而要煉石修補則難上加難。但在華夏土地上,請相信,一定會有這樣的人出來。

文明的規則,並不是一旦創建就會永享太平,也不是一旦破裂就會全盤散架。天下是補出來的,世道也是補出來的。最好的救世者也就是最好的修補匠。

後代很多子孫,要麼謀求改朝換代,要麼試圖造反奪權,雖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卻常常把那些明明可以彌補、改良的天地砸得粉碎,一次次讓社會支付慘重的代價。結果,人們看到,許多號稱開天闢地的濟世英雄,很可能是騷擾民生的破壞力量。他們為了要讓自己的破壞變得合理,總是竭力否定被破壞對象,甚至徹底批判試圖補天的人物。久而久之,中國就普及了一種破壞哲學,或曰顛覆哲學。

面對這種情況,補天,也就變得更為艱難,又更為迫切。

但是,我說過,在華夏土地上,補天是基本邏輯。

賈平凹:感悟神話故事裡的華夏精神

再說填海。

這是華夏文明的又一種主幹精神。精衛的行為起點是復仇,但是復仇的動機太自我,支撐不了一個宏偉的計劃。終於,全然轉化成了為人間消災的高尚動機,使宏偉有了對應。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最終成果的行動。神話的中心形象是小鳥銜石填海,以日日夜夜的點點滴滴,挑戰著無法想象的浩瀚和遼闊。一開始,人們或許會譏笑這種行為的無效和可笑,但總會在某一天突然醒悟:在這樣可歌可泣的生命力盛典中,最終成果還重要嗎?而且,什麼叫最終成果?

海內外有不少學者十分強調華夏文明的實用性原則,我並不完全同意。大量事實證明,華夏文明更重視那種非科學、非實用的道義原則和意志原則。精衛填海的神話就是一個雄辯的例證。由此,還派生出了“滴水能穿石”、“鐵杵磨成針”等相似話語。這幾乎成了中國民間的信仰:集合細小,集合時間,不計功利,終能成事。

如果說類似於補天救世的大事不容易經常遇到,那麼,類似於銜石填海這樣的傻事則可能天天發生。把這兩種精神加在一起,大概就是華夏文明能夠在世界所有古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和滅亡的原因。

再說追日。

一個強壯的男子因好奇而自設了一個使命:追趕太陽。這本是一個近乎瘋狂的行為,卻因為反映了中國人與太陽的關係而別具深意。

在“天人合一”的華夏文明中,太陽和男子是平等的,因此在男子心中不存在強烈的敬畏。在流傳下來的早期民謠中,我們不難發現與自然物對話、對峙、對抗的聲音。這便是中國式的“人本精神”。

這位叫夸父的男子追日,是一場艱苦和興奮的博弈。即便為這場博弈而付出生命代價,他也毫不在乎。追趕就是一切,追趕天地日月的神奇,追趕自己心中的疑問,追趕自身力量的底線。最後,他變作了一片桃林。

我想,不應該給這個神話染上太重的悲壯色彩。想想這位男子吧,追不著的太陽永在前方,撲不滅的自信永在心中,因此,走不完的道路永在腳下。在這個過程中,天人之間構成了一種喜劇性、遊戲性的互誘關係。這個過程證明,“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更多的是互相呼應,而且很有可能永遠也不能直接交集。以此類推,世間很多被視為“合一”的兩方,其實都是一種永久的追逐。

最後,要說奔月。

這是一個柔雅女子因好奇而投入的遠行,遠行的目標在天上,在月宮。這畢竟太遠,因此這次遠行也就是訣別,而且是與人間的訣別。

有趣的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抬頭觀月,隨之也可以憑著想象欣賞這次遠行。欣賞中有移情,有揣摩,有思念,讓這次遠行有了一個既深邃又親切的心理背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夜夜心”,是嫦娥的,也是萬民的。於是這則神話就把藍天之美、月亮之美、女性之美、柔情之美、訣別之美、飛昇之美、想象之美、思念之美、意境之美全都加在一起了,構成了一個只能屬於華夏文明的“無限重疊型美學範式”。

這個美學範式的終點是孤悽。但是,這是一種被萬眾共仰的孤悽,一種年年月月都要被世人傳誦的孤悽,因此也不再是真正的孤悽。

那就是說,在中國,萬眾的眼、世人的嘴,能把最個人的行為變成群體行為,甚至把最隱秘的夜半出逃變成眾目睽睽下的公開行程。

想到這裡我啞然失笑,覺得中國古代很多號稱隱逸的文人大概是在羨慕嫦娥所取得的這種逆反效果。他們追求孤悽,其實是在追求別人的仰望和傳誦。因此在中國,純粹的孤悽美和個體美是不多的。

這一則奔月神話還典型地展現了華夏文明的詩化風格。相比之下,其他文明所產生的神話往往更具有故事性,因此也更小說化。他們也會有詩意,卻總是立即被太多的情節所填塞,詩意也就漸漸淡去。

請看,奔月,再加上前面說到的補天、填海、追日,僅僅這幾個詞彙,就洋溢著最鴻蒙、最壯闊的詩意。而且,這種詩意是那麼充滿動感,足以讓每一個男子和女子都產生一種高貴的行為慾望,連身體手足都會興奮起來。

這是最蒼老又最不會衰老的詩意,已經植入每一箇中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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