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名人

賈平凹:名人

賈平凹

世事真鬧不明白,你忽然浪成了一個名人。

起初間是你無意做了一件事,或偶然說了一席話,你的三朋和四友對某一位人說了,正投合某人的情懷,他又說給另一位人,也恰投合,再說給別人去,中國的長舌婦和長舌男並不僅僅熱心身邊的私事,他們在廁所裡也常常爭論聯合國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座大樓,於是一傳十,十傳百,都以自己的情懷加工修改,眾口由此成碑。

再循環過來,傳到你的三朋和四友耳中,他們似乎覺得這出源於他們之口,但又不全是出源於他們,不信便覺得這麼多人都信那就有信的道理,遂也就信。

末了又反饋到你,“我真是這樣嗎?”

你懷疑了,向崇尚你的人開始解釋,可越解釋你越“謙虛”,謙虛恰好是名人的風度,你最後不得不考慮你是沒有認識到你的價值嗎?

“哦,我還真行!”這樣,你就完全是名人了。

你現在明白“造就”的厲害吧?你娘生你時她並沒有給你起個響亮的名字,血辣辣的孩子墮在草炕,門後的雞正下了蛋,紅著冠嘎嘎直叫,你娘在這叫聲中想起一個字作了你的名,這名兒連你在上學時老師一念點名冊,你就臉紅。

三年前去遊大雁塔,人都在塔身上刻字留名,你呢,一是塔身被刻寫得沒有地方,二是你也羞於將自己名字刻寫上去遭人奚落,但你總得留個名吧,名字就刻寫在那個狗熊形的垃圾桶上。

可現在,你用不著請客送禮,用不著臥薪嚐膽,也用不著脫光衣服跑上大街或拿一顆炸彈當眾爆炸,你就出名了。

你成了名人,你的一切令人們都刮目相看,你本來是很醜的,但總有人在你的醜貌裡尋出美的部分。

比如你的眼睛沒有雙眼皮,缺乏光彩,總是灰濁,而“單眼皮是人類進化的特徵呀”,灰濁是你熬夜的結果呀!

那些風流女子的眼睛漂亮嗎?

那麼把它剜下來放在桌上誰還能分得清是人目還是豬眼?

於是你又有了通宵工作的佳話,甚至還會有那長河中的輪船以你那長夜不熄的窗燈作航示燈的故事。

你實在是邋遢,頭髮亂如茅草,鬍子不刮,衣服發皺,但現在你是名人,名人的不修邊幅是別一種的瀟灑呀!

最遺憾的是你個子太矮,若是別人,任何徵婚啟事都永遠沒有你二等殘廢的應徵可能,但因為你是名人,相書上不是有破相者大相之說法嗎?

總之,名人怎麼能用一般人的標準去套用呢?

你醜而大象無形,你口拙而大象希聲,你吝嗇而大盈若盅。

你不喜食肉,自稱“草食動物”,因而素食營養最高的理論產生致使許多人形如餓鬼,你在悶熱的夏夜卷席到街道去睡,四周高樓的居民紛紛離樓,傳出“要地震”的噩訊。

你的成名為你增加了靈光,且越來越發揮了社會的作用。

住家附近常常聞到狗吠,居委會主任給公安局寫信,要求居民簽名,你是最後一個籤的,但你的名字卻排在了第一名。

單位所在那條巷公共廁所壞了,單位起草給公用事業局的報告裡,也是以你為第一事例,說你如此的名人,一日十次的大小解,每每手裡都提一頁磚墊那臭水肆流的地板。

你已經有了許多頭銜,尤其是名目繁多的學會的顧問,什麼會也請你,在主持人提高了聲調介紹後的一片掌聲裡你得慌亂地講幾句話。

所以你的好友和你開玩笑,一頁的來信裡總要半頁寫滿你的頭銜,稱作“名人先生”。更多的是有人生了兒子要你起名,有人喪父,要你題碑文,你的案頭上得永遠放一本《新華字典》。

你的字惡劣不堪,但你的字被裱糊了高懸相當多的人家的正堂上。

你根本不會寫文章,卻有寫書的人求你作序(其實你常常只在寫書人自寫的序文後寫上你的大名就罷了),遠在千里的你的家鄉人,聞訊而來纏你辦事,大到來告狀來買汽車來調動工作來要超生指標,小到來治雞眼來要去結識某人來看戲來住旅社來配眼鏡,以為你什麼人都認識,你一句話值千金,頂一張公文,頂一枚政府圖章,你說你不認識這些部門,“可你說出你的名來,天下誰人不識君呢?”

在多少多少人的眼裡,你活得多榮光自在,有多少女子恨不能在你未結婚前結識你而長生相伴,也有多少女子希望能得到你婚後的一份青睞而終身不嫁相思到老。

但是,你跟我說,你活得太累,你已經是名第一,人第二。

我慢慢對你的話理解了。你曾經在公共車上聽見旁邊有人正談論你,立即有一個人拍著腔子說你是他的好得沒了反正的朋友,說你酒量如海,小腿腹有一片肉能大顆出汗,所以你大喝而不醉,說你下巴上有一個痣,痣上有三根毛。但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甚至還拍著你的肩頭說:“你不相信?也難怪,名人的事情你怎麼會理解呢?”

你去醫院看病,劃價的是一個美豔的少婦,她看了你的處方單驚叫著你就是名人×××?!

你說是的。

她把頭從極小的窗口裡探出來看你,看你的腳,看你的頭,看得你不知所措。

少婦說:“你真是名人×××?”

你不好意思了,她卻以為你心虛,“不可能,名人×××怎麼會是你這樣呢?他是多高大的塊頭,風度不凡,出口成章,怎麼會是你呢?!”

你被懷疑是同名同姓或者是冒名頂替,你成了騙子,有了糟踐名人形象的罪惡而被憤怒的人群毆打。

你只好說:“我不是×××,再不敢了!”

眾人饒了你,吼一聲“滾!”你滾了。

當你在正式的場合被認定就是名人×××了,你總被許多人圍住照相,照了一張又一張,換了一人又一人,你得始終站在那裡,你成了風景、道具、裝飾物。

你記不清你到底照過多少照片,但寄給你的寥寥無幾。當你去旅遊點看見那些披了綵帶的馬被男男女女騎上去留影時,你說你先世就是這馬變的,這馬將來轉世,也將會是名人。

我親身經歷了一次與你同去一個集會場面,幾百人圍上去讓你簽名,你的面前樹滿了持日記本的手的森林,你的身子隨著人的海潮而波動不已,你無法寫字,而外邊的人還在擠,結果人群大亂,胡抓一氣,最後誰也分不清哪個是簽名的人了,我急得大叫,害怕你被紙片一樣的撕碎,幸虧你終於爬出來了,你是從人群的腿縫下爬出來的,一爬出沒有再看一眼那一堆還在擁擠拼搶的人就逃去了廁所。

也就在那一次,你的西服領口破了,眼鏡丟了一條腿兒,釦子少了三顆。

你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說你家的茶葉最費,因為來客不斷,沏一壺茶喝不了幾口,再來人再沏新茶,茶葉十分之八是糟踏了。煙更是飄雪花似的發散,別人家的排氣扇裝在廚房,你家卻裝在會客室,但牆還是被燻黃,花還是被嗆死。

再敲門你想躲著不開,來客卻要守在門口,估摸你總得回家吧,你只好在屋裡不能走動,不能咳嗽,索性還是把門打開了。

你的自行車很舊,你喜歡騎這樣的車子,隨地可放,不怕賊偷,可你經過十字路口時被交警擋住了,他朝你走來,你緊張了,分辯說你沒有違犯交規,交警卻誇地向你行禮,說:“×××先生,很榮幸你走我管理的路口!”

你一場虛驚,甚至覺得他在惡作劇,但這張臉是那樣真誠,他突然看見你的車子而驚叫:“你怎麼騎這樣的車子呢?”立即招手擋住一輛麵包車,連人帶車把你捎走了。

甚至你突然收到法院的傳票,不去吧,法律是嚴酷的,你害怕那警車到來;去吧,犯了什麼罪吧?你忐忐不安了。

一進法院,接待你的人激動不已,視你為座上客,說:“我們想見見你,你是名人,平時我們是不容易見到的,只好用這種方法了,望你原諒!”

你原諒了,你能不原諒嗎?

外邊開始在議論你的私事了,包括你的愛人,你的孩子,你的身體狀況飲食嗜好作息時間,如此發展,就說到你有了情人,有了除現妻之外的前妻和預備的將來的後妻,這竟使十幾年未見面的一位朋友來見到你的妻子說起你有多少風流韻事時,誠懇地安慰道:“其實這有什麼呢,你不必傷心,名人都是這樣嘛!”

使你的妻子哭不得笑不得,無法對他說話。閒話讓他說去吧。

可閒話一多就成了事實,你託人去街道辦事處為孩子辦獨生子女證,辦事員看見了你的大名,為難了,說:“哦,是咱們名人的孩子,這孩子長得一定漂亮了!

我個人是完全願意為名人辦事的,但計劃生育是國策,他和前妻有過孩子,這個雖是續妻生的,卻不能算獨生子女啊!”

你天大的冤枉,只好讓單位出證明,說你是名人,可還沒有那麼快就換了班子呀!

唉,你就這麼受名人的榮譽,也就這麼受名人的苦處。

可是,又該怎麼說呢,你不顧別人以名人對待你,你又畢竟意識到自己是名人而又處處以名人來限制自己。

在公眾場合,你不敢順口開河,在擁擠的小飯館裡,你不敢端了一碗麵條蹴在牆角吃。

你不能在買菜時與小販高一聲低一聲地討價還價,你不能在街上看見秀色可餐的女子騎車經過時而斜看一眼。

社會要的是你的名,你也在為名活著!當你來到有人舉辦的關於蒐集了你的簽名和書法的展覽館門口而掏出和別人一樣的價錢買門票時,我突然想象到如果有哪一天,有人寫了你的傳記電影在挑選演員,你如果也去應選,結果會怎樣呢?或許導演會看中你的相貌與名人×××相似而選中,可一定會因你演不好名人×××而被導演臭罵一頓轟出攝影棚。

你說,你簡直受不了了,“我不要這個名,我要活人!”

你甚至想象到有一天你在人頭攢湧的場合走著走著,突然身子發生質變,變成泥塑木雕,永遠停在那裡供人去觀賞和禮拜,而你的真人逃走多好!

或者更簡單,你獲得了一件古代傳說中的隱身衣……但這畢竟是想象呀,你只有不斷地向前來使你不能安靜的人說:“別把我當名人,我其實一文不值!”

是的,你一文不值,在你和你的妻子的吵鬧中她不止十次地這麼對你吼過。

她知道你是多麼一個平凡的人,知道你哪枚牙上有著蟲洞,哪隻鞋子夾了趾頭,還有痔瘡,且三個外痔經常磨破,知道你有三天不刷牙的劣習,有吃飯時放屁的毛病。

就是這樣的一位妻子,你卻是那樣地感激她,熱愛她,你在她的歡笑中耍嬌,在她的嘆息中計劃米麵油鹽醬醋的開銷,在她的嘮嘮不休的嘟囔中發怒。

當每一個夜晚來臨,你關了窗子,收了晾著的孩子的尿布,封了火爐,取了便盆,關門熄燈,將帽子大衣鞋子襪子和褲頭一齊丟在沙發上然後溜進那個熱烘烘的被窩去時,你說,我現在不是名人了,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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