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殺(傳奇故事)

東北三省淪陷後,抗日聯軍活躍在白山黑水的高山密林間,強有力地打擊了日本侵略者。在各地的抗聯部隊中,以一軍一師的盧經昌聯隊,最是讓日本的關東軍惱火。日軍重金懸賞捉拿盧經昌,不管死活,凡拿到盧經昌的,賞十萬元。

那年大雪封山,盧經昌悄然潛回老家。鷹嘴子山腳下,一座柴門茅屋的小院子裡,雪厚逾尺,寂寂地泛著冷森森的雪光。盧經昌沒有去推那扇柴門,他從矮矮的圍牆上,輕捷地翻進院內,機警地走到茅屋前,隨著房門向裡推開,積雪也轟然向門內倒進許多。

“誰?”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問。

“娘,是我。”盧經昌撲到冰涼的炕前。

“昌兒!”一個白髮駁雜凌亂的老太太,竭力想從溼冷的被窩裡坐起來,無奈身體太虛弱,沒有力氣撐起殘軀。

“娘,我回來了,您受苦了。”盧經昌緊緊握住老孃如柴般冷硬的雙手,喉嚨哽咽得說話像吐石頭。老孃直直地看著盧經昌:“忠孝不能兩全,娘不怪你。”

盧經昌給老孃掖好被子,劈好柴燒炕,熊熊燃燒的柴火很快就燒熱了炕頭。盧經昌給老孃做了熱騰騰的米粥,老孃勉強吃了小半碗。盧經昌摸摸老孃,見老孃仍然遍體寒涼,唯心口那塊兒還算溫熱,知道孃的老寒疾嚴重了,在這個冬天,必得有張貂皮捂著胸口,否則熬不到春天。

盧經昌看娘沉沉睡去,盯著娘發了一會兒怔,從屋裡翻出一瓶燒酒,一口氣喝完,再給娘掖掖被角,提了舊皮囊走出小院。

鷹嘴子山出產紫貂。紫貂俗稱大葉子,皮毛蓬鬆亮澤,得風則暖遇雪即消,但因其機警靈敏,捕貂人極難捕捉。但它天性仁慈,見有人裸伏雪上行將凍斃,會悲憫地跑過去貼臥在那人胸口,以自己溫柔敦厚奇軟暖骨的皮毛,捂活過來那僵滯緩跳的心臟。捕貂人往往利用紫貂這一特性,出險招拼命一搏。

有經驗的老獵人都知道,臥雪誘捕紫貂,可以說是不要命的捕貂方法,十人捉貂,常會十人喪命,葬身在冰天雪地裡。

盧經昌為了老孃決定鋌而走險,他上了鷹嘴子山,在有紫貂出沒的地方,仔細查看了雪地上的獸跡鳥痕,還真追尋到了一行類似紫貂的腳印。盧經昌選擇了一塊雪地,毫不遲疑地甩光身上厚實的衣褲鞋帽,深深吸口氣,藉著酒暖身子,赤條條地臥伏在雪地上。雪激熱身子,一瞬時,涼寒之氣如針扎般直刺骨髓。

身體上的寒涼,先是那種徹骨鑽髓的冷,後來是針扎般的疼,再是遍體的麻木,麻木到腦子反應遲鈍,遲鈍到甚至淡忘了他臥伏在這雪地裡,是為了捉到一隻可以救老孃性命的紫貂。

盧經昌的意識開始模糊,恍惚看見一隻大耳支立、皮毛閃爍異彩的紫貂,靈逸地從松枝上躍下來,帶下一道雪屑,輕盈地鑽進他冰冷的懷裡,曲頭盤尾成一團厚綿溫軟的小裘毯,緊緊貼在他冷硬如冰的胸口。他想伸手抓住這隻救命的小精靈,卻沒有一絲力氣。

來自紫貂身體的溫暖,鑽髓徹骨地慰貼著他的身心,讓他貪戀得再不想睜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盧經昌終於醒了過來,發覺他躺在溫軟的棉被裡,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懷裡竟然貼臥著個一絲不掛的女子。盧經昌蒙了,難道他被日本的關東軍誘捕了?他警惕地一把推開懷中的女子:“你是誰?這又是哪裡?”

女子長得小巧玲瓏,尤其是兩隻眼睛,眨閃間流光溢彩。盧經昌撐身欲起,一低頭,見自己也是赤光滑溜,便縮著不動了。

女子掀被起身,內衣內褲小棉襖,一件件從裡到外,從從容容套穿到妖嬈的身體上,最後梳理一頭烏黑的長髮。女子邊梳頭邊看著盧經昌,雖然言語淡定,卻擋不住羞紅從耳根悄然洇浸上兩腮:“我叫林葉子,這是鷹嘴子密營。你認不認識我沒關係,我卻認識你是抗聯的大英雄盧經昌,日本人懸賞十萬元捉拿你。”

聽到密營兩個字,盧經昌疑心大起,霍地坐起,厲聲說:“拿衣服來,讓我走。”

密營特指抗聯戰士在山上的密秘營地。但盧經昌帶領他的聯隊縱橫林海雪原,從沒有聽說鷹嘴子有什麼抗聯密營。

林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她長及腰際的頭髮:“拿給你衣服,你也走不了,因為你雙腿已經凍僵,七天內走不得路,只能在我這兒療養。”盧經昌不相信,揭去被子下了暖炕,站到地上的雙腳毫無知覺,剛挪動著走了兩步,就摔倒在了地上。

林葉子輕笑一聲,上前把他重新扶到暖炕上躺下:“別逞強了,發現你光身誘捕紫貂,我費了好多力氣才把你弄回來,幸虧你體格強健,沒有在冰天雪地裡凍死。”

盧經昌再次掀開被子:“不行,我得回家,我娘還躺在炕上病著,我不回去,她會凍死的。”

林葉子不厭其煩地再次給他蓋好被子:“幸好我這兒有貂皮,已經派人給你娘送去暖胸口了。”

盧經昌瞠目道:“你怎麼知道我娘病了?”林葉子紮好髮辮:“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沒有不知道的,只要我想辦到的,都能辦到。”

林葉子獨住在一個小地窩子裡,外面大雪紛飛,裡面生著地火,溫暖如春。盧經昌的腿腳冰涼臘黃,有明顯的凍痺症狀,走不得路,只得住下來由林葉子擺佈。

林葉子給盧經昌施以針灸,再用貂皮包裹雙腿,說能快速恢復行走功能。等林葉子再給盧經昌針灸腿上穴位時,盧經昌一臉疑惑地問林葉子:“別人一皮難求,你這兒怎麼隨手就能拿出幾張貂皮來?”

林葉子取出銀針,不正面回答:“你苦苦渴求的東西,也許別人正用之不竭呢。”

盧經昌話鋒一轉,板了臉孔問:“我跟你萍水相逢,你這樣盡心盡力照顧我,是別有所圖吧?”

林葉子將銀針熟練地捻進盧經昌腿上穴位,低著頭,嚴肅了眉眼噓一聲:“別說話,別亂動。”

盧經昌看著林葉子肅靜認真的神態,內心深處切切實實地顫了一下,不由嘆口氣說:“這命都是你救的,我還怕你圖我啥。”

七天後,盧經昌的雙腿康復如初,同時他也查看了鷹嘴子密營的情況。鷹嘴子密營修建隱蔽、貯藏豐富,在因日軍圍剿物資極端匱乏的惡劣條件下,這兒的藥品、糧食、鹽等供養,多得超出了盧經昌的想象。

奇怪的是住在密營的抗聯戰士並不多,僅有十幾個人,全聽命於林葉子的指揮。林葉子說他們攻掠了日軍一個小型供給站,把東西全搬運到了這兒。這兒的密營完全容納得下一百多人住宿,盧經昌要是不嫌棄,可以把他的聯隊拉過來在這兒宿營。在關東軍的肅清下,抗日聯軍建在山上的密營喪失殆盡,部隊損失慘重。盧經昌的聯隊早就沒有了宿營地,隊員四處遊擊著,經常爬雪臥冰睡覺,一些戰士睡著睡著就被凍死了。想得到這樣一個密營,比誘捕一隻紫貂更困難。

盧經昌想都不願多想,找到自己的聯隊後,立即拉到了鷹嘴子密營休整,暫停遊擊。

安樂來得太過直接,盧經昌老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心裡提防著。第五天早上,果然出大事了,聯隊還在密營酣睡,大批裝備精銳的關東軍,在大隊長永田敏介的指揮下,重重疊疊包圍了密營。一陣激烈的槍林彈雨後,就剩下了雪白血紅,除了盧經昌負傷殺出重圍,盧經昌聯隊的戰士無一人脫險。

各地的關卡要塞,都在顯眼的位置張貼著盧經昌的畫像,賞金已經飆升到二十萬元。盧經昌發誓要為死難的弟兄報仇,他腰掖短槍,喬裝打扮後潛伏在永田敏介駐軍的重鎮長生口。盧經昌此行要除掉兩個仇人,一是林葉子,二是永田敏介。盧經昌沒有打算活著回去,只要能殺掉這兩個仇人,在所不惜。

機會終於來了,永田敏介40歲生日時,長生口的偽軍唱大戲給永田敏介慶生。戲臺上花團錦簇,戲臺下正前方,永田敏介穩擺大坐,左右護衛森嚴。戲開場後,長生口鎮上有頭有面的偽軍、鄉紳,一一獻上壽禮。見過大世面的永田敏介,對那些壽禮僅是瞟一眼,就讓人收下去。當一件皮坎肩託到永田敏介的面前時,永田敏介的小眼睛頓時放出了亮光,那件坎肩的皮毛,細緻緊密軟滑澤亮,一看就是極其珍罕的東西。

“好!”永田敏介站起身來,衝獻禮人豎起大拇指。

獻禮人留著中分頭,一副漢奸模樣,躬身諂笑著說:“太君,葉子小姐為了製作這件坎肩,那真的是費盡心血啊。”

一身素衣的林葉子,靜默地站在中分頭的身後。永田敏介眯起小眼睛:“葉子小姐,我以前把你們關東人的臥雪捕貂當成傳說,看來你這模仿紫貂求偶的聲音,就能把它們誘進捕籠的本事,才是神話。”林葉子冷冷地說:“我要不是有這本事,恐怕早就被你打死在鷹嘴子密營裡了。”

中分頭急於表功:“我向太君通風報信時,一再說你有捕貂絕技,太君這才對你網開一面。”

林葉子面有怒色:“鷹嘴子密營被毀,盧經昌一定認為我是叛徒,卻想不到內部的叛徒是你。罷了,命數難逃。”

永田敏介按按嘴唇上的短髭,“嘿嘿”一笑:“識時務者為俊傑,葉子小姐能順應時命,不再做山上游匪,日後何愁富貴?”

林葉子:“不知這件坎肩合不合身。”永田敏介眉開眼笑地抖開貂皮坎肩,穿到身上,抬頭伸頸系脖子下釦子時,忽然看到戲臺上一個小兵正在撩衣取物,永田敏介想都沒想,一把拖過離他最近的中分頭,擋在身前。

“砰!”一聲槍響,中分頭應聲中彈。頓時,臺上臺下大亂,日軍、偽軍圍住了戲臺。扮作小兵的盧經昌,短槍連連射擊,終因彈盡被捉。

永田敏介盯著受傷的盧經昌:“說出與你上峰的聯繫方式,就能活命。”被綁著的盧經昌一口鮮血吐過去,冷笑道:“痴心妄想!”

永田敏介氣惱地抹去臉上血跡,拔出軍刀抵在盧經昌裸露的胸口,獰笑著一寸一寸向下切劃:“你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我倒要看看你怕不怕死,讓你嚐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血流肉裂,盧經昌幾欲疼昏過去。林葉子走上前輕撫盧經昌痙攣的面頰,一雙深不可測的明眸,直看徹盧經昌的肺腑:“利利索索走吧,我將證明一切。”

說完,林葉子握住永田敏介的軍刀把柄,盡力一送,利刃沒入盧經昌的胸腔直刺心臟。盧經昌立地不倒,死不瞑目地瞠視著林葉子。永田敏介驚駭地搶回軍刀,警惕地後退幾步:“你怎麼把他殺了?”

林葉子拍拍手:“武士殺人,一刀斃命,施受有道。”永田敏介再次豎起大拇指:“看來葉子小姐深諳武士道精神。”

林葉子施施然走近永田敏介,款款給他繫上貂皮坎肩上的扣子:“這坎肩是我特意給你製作的。”永田敏介看著林葉子的纖纖素手,有些受寵若驚,任由林葉子給他一一系好坎肩上的扣子。當最後一粒釦子繫好時,林葉子突然笑了:“侵略者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永田敏介驟覺貂皮坎肩內炸起無數細針,那些細針極其尖銳地深刺進他的肌肉內。

林葉子在貂皮坎肩內,巧妙地佈置了上百根針灸針,每根銀針都用劇毒“見血封喉”浸塗過。當坎肩上最後一粒釦子繫上時,銀針就會從內層炸起刺人。

永田敏介的死相極難看。亂槍聲中,林葉子倒了下去,但許多人聲稱看見一隻皮毛澤亮的紫貂,脫逸出日、偽軍的包圍圈,隱進了長生口外的原始森林。

關東人更願意相信,林葉子就是那隻隱進原始森林的紫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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