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演義,第三回,連載每日更新

房東是個黑胖子,肚子很鼓,眼睛也很鼓,鼻子卻塌進去,我覺得應該有些像評書裡面的哈密蚩。他身上很油,不是沾上的油,是從裡往外冒的那種油,這種油讓人覺得簡直是油死了,讓人受不了。

我進來時候,他正一隻腳踏在走廊扶手圍欄上,傾斜著身子,聲若洪鐘的打電話。對了,他還留一個八字鬍。如今很少人留八字鬍了,七十年代不少壞人留八字鬍,八十年代也有,整個七八十年代,好人一看就是好人,壞人一看就是壞人,臉譜化得很,涇渭分明。如今不好區分,如今看他是個好人,其實是壞人,看他是個壞人,其實又是好人,如今讓人比較困頓。再往前推到民國,民國好人壞人應該都留八字鬍,好人裡面,比如魯迅。壞人裡面,比如蔣介石。那時候說蔣介石是壞人,現在不一定這麼說,現在說好說壞都有,一切按需要來。

這是一座有著天井的五層樓的院落,冷風自上而下。我住二樓,最角落一個房間,頭頂還伸出來一塊油毛氈,一張破損的掀開一角的蛛網。我比較喜歡角落,這是多年以前養成的習慣,多年以前走路不順路,順牆根,夜晚專揀黑影走,落地無聲。

房間裡家徒四壁,牆面骯髒,有各種印記。我把這種印記叫做小歷史,小歷史的印記只存在於一個時期,然後和老百姓一起灰飛煙滅。地面是一張我買來的席夢思床墊,天花板上一個小燈泡。席夢思床墊非常高,似乎專為城中村設計,一切從簡,不用鋪床板。事實上我就是在村口買的,一個黑大嫂,聲音憨厚洪亮,她說這是正宗澳門席夢思床墊,水貨,高端大氣,她說一口價,二百。我說一百賣不賣,不賣我走人,她說成交。不管送貨,找了個三輪,一個黑漢子,也喜歡看姑娘,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看姑娘,他也要一百,我說尼瑪,你賺死了,我買一個才一百。他說你給不給吧,我已經發微信群了,這一片所有三輪都收到了,都是一百。接著他說出了一個名詞,一個讓我感到有點意外的名詞,他說,歷史重演了,四面楚歌。我愣了一下,我說尼瑪,你厲害,你真厲害。他說再罵一句?他一邊眼裡看著姑娘,一邊臉上對我露出試探性的兇光。露出試探性兇光的人,是在等你弱,你弱他就強,你強他就弱,老江湖都這嘴臉,俗稱彈簧臉。我想起王哥教我的一招制敵術,我還是第一次用,有些沒把握,我說,我給你加二十,一共給你一百二,尼瑪,我罵你就是要給你加價錢,咋啦,尼瑪,你不服?他哈哈大笑,他說服服,我服,要說天底下我啥也不服,就服這一招,這一招的名稱叫啥讓我想想,這腦子,一下還想不起來了,讓我拍拍,把水拍出來,你說這腦子要是個毛巾就好了,一擰出來的都是水,哈哈想起來了,這一招叫一招制敵,百戰百勝!我也哈哈大笑,說王哥厲害,真他媽厲害。他問我王哥是誰,我說是你爺,他又哈哈大笑,他以為又要加錢,結果一直到最後也沒加,分手時候,他也不吃虧,騎出去二十米,他回頭喊一聲,你爺!又騎出去二十米,又喊,弄死你你信不信?

房間有個二十平方?是個牽手樓,窗戶外面是牆壁,牽手樓裡不能牽手,有些遺憾,為啥不都是窗戶對窗戶?說不定對面住個女的?我伸手可以拉開對方窗簾?我住進來那天,我在房間裡轉圈,我看見牆壁上有塗鴉,畫的都是低級趣味,我這個人有點高尚,我是說我有時候有點高尚,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一小時裡面的十分鐘讓我有點高尚,我就不相信這麼多塗鴉,就沒有一個高尚點的,於是我就看見了角落裡的一行字,很小的一行字。打開燈,湊近去看,又用手機去照,他媽的,是罵人的,誰看他罵誰:你過來看啥?我寫這麼小你也過來看,寫這麼裡你也過來看,你真是個大傻逼!

天井裡很靜,暮色四合,拔絲小雨絡繹而下。

黑胖子還在打電話,站在廊道里,還是那個姿勢。不知道是誰說的,肯定不是哲人,因為我不接觸哲人,我也接觸不到哲人,我只能接觸到布衣,肯定還是一個布衣說的,這個布衣說,留八字鬍的人,喜歡一直一個姿勢。我立刻想起來魯迅也是八字鬍,立刻想起來魯迅好像也一直是一個姿勢,一手拿香菸。

我一直說魯迅,因為我小時候,課本里讀過好多魯迅。

那一天我住進來的黃昏,城中村的街面已經開始喧囂,那是一種風雨無阻的喧囂,傾巢而出的喧囂。城中村往往是這樣,街面喧囂,院落很靜,是那種典型的鬧中取靜。我關上門,下樓去吃東西。

黑胖子還是沒有看我。我進來時候,他就在打電話,就沒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已經看見我了還是就是沒看我,於是我快走出院子了,猛一回頭。這猛一回頭很奏效,我看見黑胖子趕緊把看我的目光收了回去。於是我想起一句話,還是布衣的一句話,應該是眼哥說的,裝逼的人,容易遇到尷尬。我又想起一件事,中學時候的一件事,有一天去上學,我驚訝地發現,有兩個壞傢伙,一人戴了頂軍帽,是真軍帽,不是供銷社裡賣的那種假軍帽。那年月中學生能有頂軍帽,真軍帽,就一下不是中學生了,是江湖裡面一成員了。頭是一樣的頭,帽不是一樣的帽,現實就是這麼的殘酷。那倆壞傢伙有了軍帽,就膨脹了,就去趟別人地盤,那年月,每一片兒壞人都有自己地盤,一群一群的在自己地盤上蹲著,要是晚上,一群低矮的菸頭閃爍,眼哥把那叫狼眼。所謂趟別人地盤,就是趾高氣昂的從那群人面前走一次,而不是繞著走。結果第二天我再看見他倆,軍帽沒有了,每人頭上纏著紗布,驚魂未定。

夜幕下的城中村五光十色,姑娘們多了起來,小雨中花花綠綠的小傘,有真香港地面穿的那種很高很高很細很細的高跟鞋,在城中村的地面上,噠噠噠噠,走出了別樣風情。我一生沒給女人買過鞋子,眼哥說,這種男人不會疼女人,不過,他又開始說不過,他說這種男人要是疼起來,便是大疼,是一生。王哥有不同觀點,王哥說不能給女人買鞋子,買完她就走了,反之,女人也不能給男人買鞋子,買完也走了。我想這個說法有些不靠譜,要真是這樣的話,許多男人都會去給女人買鞋子了。女人則相反,堅決不給男人買鞋子,女人從一而終的思想還是比較根深蒂固。

城中村的夜晚以小吃為主,小凳子,小桌子擠滿過道,都遮著雨布,瀝瀝拉拉的聲音。

我泥嚓喳走出了城中村。我沒有打傘,小雨我多不打傘,過去大雨我也不打傘,我過去喜歡在雨水裡飛奔,帶起一路水花。

碰見個熟人,出村口碰見的,打一把斷了兩根龍骨的黑傘,他眨巴著眼睛,看看村裡,又看看我:“你住這兒?”

我笑:“什麼話?我住這兒?開玩笑,我又不是沒房子,沒房子我也不住這兒,我功成名就?”

他依然眨巴眼:“功成名就,就住這兒?”

我說:“我是說,得找個地方住吧,迴歸。”

說著村裡走出來幾個姑娘,大笑著,熟人就看她們,迎面看,然後看背影,看的絲絲入扣。

他說:“找相好?”

我說:“我路過行不行?”

他說:“啥都不承認,一直是這樣。”

我說:“別看了,走沒影了還看。”

有一種熟人,你和他相識了一輩子,你倆永遠也不會說這樣一句話,咋樣,找地方喝兩杯?我和他就屬於這一類熟人,我們每個人身邊,都有這樣的熟人。結果他對我說:“咋樣,找地方喝兩杯?”

一鍋演義,第三回,連載每日更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