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叔叔》連載

《李海叔叔》连载

《李海叔叔》连载

圖為中信出版集團出版的尹學芸中篇小說作品集《我的叔叔李海》

5

從打我記事起,我家就住在一個四合院裡,是土改分得的勝利果實。正房的其中一間,住著二爺爺二奶奶,對面是生產隊的糧庫。我家跟老叔住東廂房,而西廂房住了一戶外姓人。倒房裡住的則是被分勝利果實的那家人,是個富農。印象中,他總揣著襖袖在院子裡晃,終年挨批鬥。鬥爭他的人讓他管蔣介石叫爹,他不叫,被人打斷了一條腿。

老叔和老嬸就算過繼給了二爺爺家,也沒履行啥手續。他們只是持續地年復一年地不過來看我爺爺,我爺爺便對我父親說,你就當沒有這個兄弟吧。

二爺爺要了處宅基,要到外面蓋房。某天我父母上工回來,才發現好好的房子被拆得只剩下了一半。磚瓦石料木材都被老叔扯走了。我家這一間半房子,側面成了一個巨大的傷口,若是澆一場大雨,一準坍塌。母親一下就哭出了聲,圍著房子瘋了似的轉來轉去。父親原本又要去河北的窯廠上工,因為房子成了這樣,不得已留了下來。父親安慰母親說,要不也該蓋房子了,孩子眼瞅就大了,不能總擠在一起睡,該分窩了。

要想蓋房,先得拆房,計算有多少建築材料能夠重複利用。房子落了架,松木檁柁一敲梆梆響,父親在這邊忙碌,富農揣著襖袖歪著肩膀遠遠地看著,說劈成一半也比現在的木頭結實。這整個一座宅院都是富農的爺爺蓋的,據說松木都是用膠皮大車從東北拉來的。富農的話讓父親茅塞頓開,如果能把這些木材劈開,一層房的材料就都有了。父親指揮幫工的人把木材抬到了院子的一個角落,老叔來了。老叔說,這房子也有奶奶一份,既然奶奶都過世了,就應該有他的老兒子一份。說完,走向那架最粗的房柁。父親一看急了眼,連忙站到了圓木上。怎麼也沒想到老叔一貓腰把圓木抬了起來,一下就把父親摔了個仰八叉!父親摔在地上起不來,嘴裡卻不停地破口大罵。父親罵人這一生也僅有這一次。不幸的是,爺爺就在不遠處聽著。老叔一看父親態度強硬,灰溜溜地走了。我家的三間房子後來蓋了起來,一看就是將就的,檁條和房柁都是白生生的茬口。這是1969年的事。

1976年的秋天,父親從大隊要了宅基,在苦水井附近蓋起了一層四破五。這在當時的村裡也是件轟動的事。兒時的夥伴多頭家裡經常因為這個吵架,多頭媽說多頭爸廢物,一輩子掙不來活錢兒。瞧人家雲丫的爸,一層四破五的大房,像氣兒吹的似的眨眼就蓋了起來。

但這層房命運也不長久。上樑時木材還是溼的。我們住在裡面幾年,房柁總像下雪一樣飛一種奶茶色的粉末,有時直接就能飛到飯碗裡。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木頭裡面生了蟲子。那些蟲眼越來越多,房柁眼瞅著不能承重,父親就在下面支了根木頭,就像屋裡長了棵樹一樣。後來這根木頭也真發了芽,是棵柳樹,頂住房柁的地方,長出了一簇綠生生的葉子。

1985年,父親手裡攢了些錢,決定把房子推倒重蓋。這回是當作百年大計來蓋的。當時我高中畢業以後在村裡的服裝廠上班,利用停電的時間,曾經跟父親跑過幾次木材市場。父親選的木材,都是最貴的東北紅松,每一根椽子都是紅松的,俊俏筆直,連個疤痕都不帶。我高中時的成績不錯,家裡一直對我的高考抱著希望。可是我偷偷地學文科考了理科,是想早早步人社會體驗生活寫小說。寫了四五年,浪費了若干紙墨和電費,卻一事無成。母親大字不識,卻能從村裡給我拿回退稿信——她是怕別人看見。

有一次父親跟老叔吵架,因為什麼忘記了。老叔指著父親的鼻子說,瞧你的孩子,瞧你的孩子!老叔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沒出息。老叔主要指的是我,因為我總半宿半宿地開著電燈浪費電,成了村裡人嘴裡的笑話。沒想到父親理直氣壯說,我的孩子怎麼了,比你家的強!我的兒子當老師,我的閨女會寫小說!這話簡直驚世駭俗啊,大哥當的是民辦老師,而我的會寫小說真是不能當話說啊。我只發表過一首詩,賺了一塊錢稿費,還讓郵遞員扣去五分錢。大喇叭一遍一遍喊我去取稿費,我不好意思去取,郵遞員把稿費送到了我家裡,我躲在屋裡不敢出來,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可父親不覺得我丟人,就那樣驕傲地響聲大氣說出來,驚了一條街的人。

那層房父親一共蓋了七間。父母住一間,哥嫂住一間。姐姐出嫁了,但父親特意給我闢出一間閨房。父親說,我恐怕不能像多頭和二燈那樣早早就嫁人。只要一天不出嫁,家裡就得有你住的地方。

父親這句話,溫暖了我一輩子。

6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父親沒有接到叔叔。月亮升起來了,星星爬滿了天空,河裡的水因為結了冰,又被寒冷凍裂了,發出了咔啦咔啦的響聲。零星的鞭炮清冷寂寥,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樣鋪排,把村莊整個都包裹了。起初,我一直在河堤上陪父親,後來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先回家了。河堤與街道就是一個T字形,我把那條街走完,要拐彎,突然回頭看了眼父親。暗淡的星光下,父親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長了腿的樹。後來這棵樹越來越矮,直至消失。我不放心,又跑回了河堤。堤上堤下河邊對岸哪裡有父親的影子!我不敢大聲喊,怕驚擾了這黑夜。對岸的堤上都是灌木叢,讓夜色弄得鬼鬼祟祟。我跑回了家,堂屋裡熱氣蒸騰,鍋裡的水也不知道添了幾回,案板上的麵條碼放得整整齊齊,母親和姐姐在包餃子,留待明天早晨煮。我氣喘吁吁說,父親找不著了,哪裡都沒有。母親把情況聽完,頭也不抬地說,他一定是去大馬路上接了。我恍然大悟。對岸的河堤下面是一大片高梁田,夏天我們在河裡洗澡,曾經到高梁地吃甜棒。高梁田的那邊,就是新修的大馬路,一端通到天津,一端通到承德。叔叔每年都是順著這條路來我家。姐姐問,這樣晚不來,叔叔還能來嗎?母親說,是家裡有事?是車子壞了?是煤礦沒放假?真是急死人了。我坐在燈光的暗影裡嗑瓜子,想著在馬路上焦急等待的父親,有點後悔一個人先跑回來。母親說,你爸就是死心眼兒,等不來就別等了啊,這大冷的天!我抓了把瓜子裝到兜裡,說我去找他。母親斥責說,黑燈瞎火的,丫頭家家瞎跑啥。凍不起他就回來了,不用你去找!

父親在燈影下吃飯的場景充滿了憂傷,父親怔怔的,半天才動一下筷子。麵條挑了起來,卻沒往嘴裡放。筷子搭在碗上,麵條搭在了筷子上,開始還冒著熱氣,後來便成了凍僵的蚯蚓。叔叔初一沒有來,初二也沒有來。不知道叔叔為什麼不來,那些給叔叔準備的東西都擺放在儲藏間,一樣一樣,笸籮、簸箕、沙斗子,凡是能用上的東西,幾乎都派上了用場,就像穆桂英擺的天門陣一樣。叔叔不來,我們還不止是憂傷,還惶惶不可終日,總是擔心著,惦記著,恐懼著。我偷偷對姐姐說,叔叔不會是死了吧?姐姐拍了我一掌,嫌話說得不吉利。可轉過臉去,她就把同樣的話對母親說了,母親卻沒有拍她。母親說,我們今年可以多吃幾頓烙餅了。

天都大熱了,我們接到了叔叔寫來的一封信,是寫給父親的。解釋他今年正月初一沒來的原因,是因為生了場大病。這封信只有半頁紙,在我們家每個成員手中傳閱。叔叔寫的是連筆字,很好看,很大氣。大家一起唏噓,總算解開了心中的疑團。大哥那年新定了對象,臉上總有一層桃色水氣。他對母親說,給叔叔留的花生和芝麻不能過夏天,過了夏天就長蟲子了,不如我給丈母孃家送去吧?母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答應了。信到我手裡時,已經是最後一站了。我讀初中二年級,開始對文字和行文敏感。我上下看了一眼,說,這信是三個月之前寫的。哥哥姐姐不信,搶過去看,日期果然是二月十二號,若按陰曆算,那時應該是年後不久。父親表揚了我,說哥哥姐姐都是高中畢業,卻不如人家初中生能看出門道。姐姐狡辯說,我還沒看完呢!事後我們問過叔叔,是不是信寫得早,寄出來晚?叔叔說不是。那麼這封信就是在路上或我們大隊給耽擱了。大隊的信箱是一個綠皮筒,各種信件經常散落得到處都是。

經過全家一致協商,由我來給叔叔回信。這是我第一次寫信,而且是寫如此重要的一封信,我沒法不認真對待。有好幾天的時間,人在教室上課,腦子裡就全是信中想寫的內容。信寫好以後,給全家念,改了又改,抄了又抄。比《紅樓夢》批刪的次數都不少,我就是從那年才開始看這部大書的。母豬下崽了,哥哥訂婚了,姐姐用一尺布票三尺三的面料自己裁了條褲子。父親不能出去務工了,因為他當了生產隊的隊長。林林總總,雜七雜八。總是寫不全面,總有新的內容需要補充和添加。信寫好後,密密麻麻足足四頁紙。我最後一次給全家念時,磕磕絆絆唸了足有半個小時。明明是寫通順了,可一念又覺得不通順了。我著急,父親比我更著急,他的臉上和手上都替我使勁,我一看他,就更緊張了。信念到一半,我都要虛脫了。那個晚上村裡有電影,姐姐陪著我,在看電影之前把信莊重地投到了信箱裡。電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哎呀”叫了一聲,信封上光注意寫地址,忘了寫叔叔的名字!我和姐姐趕緊擠出人群,來到了那隻郵筒旁,信就在裡面,可我們卻取不出來。郵筒不知什麼時候被人上了鎖,過去明明是不上鎖的啊!轉天我們再來找,發現那些信已經被郵遞員老吳取走了。好在老吳是個熱心人,他到郵局發現了這封沒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把信退了回來。

這封信開啟了我跟叔叔的通信生涯。如果說,寫信也可以算創作的話,這無疑是我最早的創作經歷,我跟叔叔之間天上地下無話不談。叔叔寫的信,一點也不比我寫的短,而且都是鼓勵鞭策的內容。看信和寫信,成了我那一段生活中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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