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隻狗的愛,會跨越機械和肉體的界限


故事:一隻狗的愛,會跨越機械和肉體的界限

本週的主題是「新技術」。層出不窮的新技術不斷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但是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比如一隻狗的心。沙陀王是一位心思細膩的作者,對世間萬物都有著一份悲憫之心。養過寵物的人,都一定會被今天的這個故事打動。

故事:一隻狗的愛,會跨越機械和肉體的界限

| 沙陀王 | 正經工程師,持證小裁縫。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飛舞》《太陽照常升起》《千萬億光年之外》。


狗心

全文約7000字,預計閱讀時間14分鐘。


我剛開始做新聞的時候,有一位前輩告訴我,這世上的事情,不總是非黑即白的。她告訴我,一個做新聞的,所能做的,就是公正地把事情的全貌報道出來。

雖然我很敬重她,但慚愧的是,我一直離她的境界很遠。

事情的全貌是什麼?在我看來,全貌就是你也有錯,他也有錯,我也不對。全貌就是說,這世界遠沒有我們想得完美,要看全貌的每個人,都只不過是想把過錯分攤到別人的頭上,然後照舊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你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某些人的過錯就會因此減少嗎?

所以我討厭新聞,也討厭事情的全貌。

我常說,新聞其實就是人咬狗。新聞沒有那麼高大上。沒有什麼對的錯的,也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你總會傷害一些人,別人也總是會傷害你。


但我從來沒想到有那麼一天,我會去關注一隻狗,還是一隻傷人的狗。


故事是從社交媒體上的一則消息開始的。有個當紅的賬號說,她的爸爸從法院拍了一個房子,結果進門的時候被房子裡的改裝犬給攻擊了,目前人在醫院,生死不明。那則消息寫得字字血淚,還配有一張房門大開,那隻改裝犬看向鏡頭的圖片,看起來的確威猛兇橫。底下的人似乎都很同情她,有個別人提出異議,說民間所說的改裝犬其實是兩種,一種是加裝普通生物肢體的寵物犬,還有一種是行業裡所謂真正的改裝犬。生物加強的改裝犬如機器般百分之百服從,還可以通過數字讀寫進行功能擴展。那種改裝犬相當昂貴,不但可以轉讓和繼承,還可以抵押。那個人應該是接觸過真正的改裝犬,所以就質疑道,是不是你們自己操作不當?

結果以那個當紅賬號為首的一群人就把他圍起來痛罵,那個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我從頭到尾掃了兩遍,然後憑直覺決定快速跟進一下。

首先,我根據那個賬號和互動賬號的相關信息,大概地鎖定了她的位置,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那個受理法院,果然在法院的拍賣信息中看到了那個買受人和標的物的相關信息。能看到的確有人成功地競拍了一套司法拍賣的抵押房產,房產和物品清單都在列,清單都是根據非接觸式的探查報告生成的。

與此同時我還聯繫了好些人。有些是司法領域的,有些是生物改裝領域的。一個跟我挺熟的律師發表看法的時候很謹慎,她說,如果法院說改裝狗也是抵押財產的一部分,已經列在查看清單內了,那麼如果產生了司法糾紛,分歧就在於,法院判定這隻改裝狗是財產到底對不對,它到底是物品還是寵物?也就是說,這個買受人是被自己的財產攻擊了嗎?還是被另有責任人的寵物攻擊了?

這就是我討厭法律的地方,有時候他們不解決問題,反而製造出更多的問題。看起來是個狗咬人的事兒,可一往下扯,就變了味道。

不過我可不敢這麼跟她這麼說。

“所以關鍵是要判定這隻改裝狗到底是隻什麼狗?”

“對。”

“那……得找專家了?”

“對。”

“法院也會找專家嗎?”

“如果買受人或者他的親屬不信任法院的查看清單,認為有錯,要起訴,那麼是的,法院也會再去找專家來做鑑定。”

“明白了。”

為了不打擾美女的睡眠,我趕快結束了對話。


我又聯繫了好幾個人,有改裝狗的愛好者,有商業公司,還有實驗室和研究中心,還有幾個據說是在專業領域裡享有盛名的專家。

改裝狗的愛好者最容易聯繫,也是最熱情的。我給他們看那張被當做配圖的照片,他們告訴我,如果只看這張照片的話,這的確是真正的改裝犬,而且是很昂貴的那種。但是也有人幫我指出了真正的疑點。私自改裝狗是違法的,也很艱難,因為搞不到配件。所以正規的改裝狗都是生物改裝公司在做。而一般改裝公司收費又比較高昂,所以就可以排除一大批用戶了。他說,看照片的背景,家庭佈置幾乎簡陋,很懷疑這隻狗只是模仿那種昂貴的改裝犬,可能是隻普通的寵物犬而已。

以那張照片的清晰度,很難判斷那個攻擊人類的罪犯到底是仿真度很高的贗品,還是真的高級的改裝犬。所以他給了我那家公司的相關信息,建議我可以聯繫看看,至少能確認一下是不是。

不過我想,即便確認了這張照片上的犬隻,也難保這張照片就一定是真的。

只看這張照片,看起來和法院拍賣的那棟房子入口似乎有點相似。但這些事情誰說得準呢?做記者這麼些年,說實話,什麼事兒我都見過了,什麼事兒沒有假的呢?

做記者的人,看的事兒多了,人咬狗不新鮮,狗咬人才新鮮呢。也許是那個買受人操作失誤,導致自己受傷,也許是法院錄入失誤,也許更簡單,就是寵物狗咬人,因為看起來像是改裝犬,所以攪渾了水而已。可大家關心的只是責任和賠償,而對於這一事件真正的主角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但我還是試著去聯繫那家叫做常青的生物公司了,據說那是業內最大的生物企業了。

他們說那張照片裡的改裝犬風格和常青很類似。常青是主要做各種功能性肢體的,也做數據增強,主要是人類相關的,但是也有分公司涉足改裝犬,主要是軍用和警用。我私下找了很多人,最後終於找到突破口。但結果卻讓人意外。而且他們似乎比我還要意外。

他們跟我確認後,告訴我說,那隻狗的確是他們分公司改裝的,還是花大力氣改裝過的,但那是一隻試驗犬。他們問我是在哪裡看到這張照片的。

我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反覆確認,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就像是生物實驗室的小白鼠一樣,那隻狗是公司的財產,也是試驗品。根據法律,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的功能性肢體,都需要先進行試驗,而且一般都會在適配的實驗動物身上進行試驗,這些實驗動物都有著專門的實驗室和觀察區。

他們的確也很坦誠,甚至主動提出要給我報酬,因為希望我給他們提供相關的線索,還希望我在公司的調查有所進展之前為此而保密。

拿錢的事情我當然樂意了。這條消息發也可以,不發也可以,這點權力我還是有的。不過那張照片已經流傳開了,也不知道他們要為這件事封多少口。

“既然是實驗室裡的試驗犬,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張照片裡?”這一點我很好奇。

“這就是我們想追查的。”

“什麼意思?是丟失了嗎?還是被盜?你們沒報警嗎?”

“……具體我也不清楚,按理是應該被銷燬的。好像那隻試驗犬遵守指令有問題,總是出故障,後來那個實驗室按照規章把它拆解了,所有的流程都有記錄的,所以不知道為什麼它會出現在那張照片上。”

“明白了。那的確是太奇怪了。怪不得你們想要追查。所以的確是改裝犬了?”

“對,聽說是加強了肢體和頭部,因為那隻狗是個殘廢。”

“殘廢?”殘廢的狗?

“對,就是生了病,癱子,跟那些移植功能性肢體的人一樣,我們拿它來做試驗的。”

哦。原來是這樣。“明白了。所以,你們公司打算調查這事兒嗎?”

“對。”

“要警察介入嗎?”

“暫時先不需要警察介入。我們還是希望先進行內部調查,還是希望低調一點。”

我相信憑他們這種資金雄厚的大公司,肯定能查到事情的真相。這我倒是不擔心。

但我放不下這件事。

這隻狗到底是不是傷人的那隻?既然是按實驗室流程應該銷燬的試驗犬,又為什麼會出現在一個私人住處的照片上?

我時不時地跟蹤著這件事的進展,可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照片裡的那隻狗總是在看著我吧。

它不是人,它沒有對與錯,而且我恐怕它也不會在乎那些法律的規定,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誰的財產,它甚至不會在意所謂的事實真相。

而所有的人,圍繞著這件事,都慌慌忙忙地發聲,表達著自己的看法,公開或者私下裡做著認為需要做或者應該做的事。

我已經看到了常青公司的公告,說那隻改裝犬是他們實驗室失蹤的犬隻,目前正在通過律師和競拍人溝通,他們願意全程協助法院和受害人進行調查和研究,儘快查明真相。

我也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各種小道消息,有人說常青公司根本無法遠程關停那隻改裝犬,現場根本無法進入。還有人說,常青那隻改裝犬根本不是丟失,而是被公司內部的人帶回家的。也有人說,那隻犬已經被房主私下改裝加強了,攻擊力極強,現在房主已經過世,常青公司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社交媒體上眾說紛紜,我猜測這裡面可能都有那麼一點點真相,但真相就像是池塘裡的水滴,當它們混在一起,你永遠分不清究竟是那是哪一滴。

我看著照片裡的那隻狗,它看著我,就像是看著每一個此刻看著它的人。

我真是料想不到,我竟然會這麼關注一隻狗。

但我這邊平靜了沒多久,很快就有人來找我了。那是個年輕的女人,她告訴我她是常青公司的實習生。她說她知道那隻試驗犬的事情。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知道的?”

她說:“有人告訴我的。”

有意思,我心想。“那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她說:“我知道那隻狗的來龍去脈,我希望有人能把這件事的全貌公開出來。”

事情的全貌。又是這種話。說實話,我一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故事的全貌。什麼是故事真正的全貌呢?我相信就算是那隻狗自己身上帶著360度的全景記錄儀(還別說,高級一點的改裝犬還真能實現這個功能呢),也無法看到真正的全貌。這件事發展到現在,所有的人關注點都在他們自己身上,真的有人關心過那隻狗嗎?

不過我還是跟她見了一面,我大概也是太閒了,也許我對那隻狗是真的很感興趣吧。

雖然聽故事根本不需要見面,但我還是想要看到她的眼睛,聽到她的聲音。生活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那麼好的演技,所以用眼睛和耳朵就足以判斷真假了。

那是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個學生。關鍵是她的眼神,那雙眼睛看起來很乾淨。

她告訴我,她之前是常青生物公司招的實習生,她負責在實驗室做一點基礎的協助工作。

說實話,她這麼介紹自己,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跟那個實驗室的負責人有點什麼。

她說:“我在的那個實驗室是負責犬類加強外腦的,實驗室原先的負責人叫做謝寧,你照片裡的那個地方,就是謝寧的家。”

哦。我一時間明白了什麼,卻並不覺得意外。“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說話比較直,您不要見外。我以為這種大公司的實驗室,尤其是個負責人,收入應該很不錯才對呀?”尤其是我對他們公司已經有了一點了解,我聽說犬類加強外腦的業務需求方主要在工業和軍事方面,有這種大宗客戶,公司收入一般都不會差。

她說:“謝老師是收入不錯,可是他都捐給基金會了。”

“什麼意思?”

“漸凍症。他建立了一個漸凍症的基金會,為漸凍症的患者提供外腦和肢體輔助加強的資金。我現在就在基金會里工作。”她告訴我,“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收養波波。波波就是你照片裡的那隻狗,那隻狗生下來就肢體不全,他把它帶回實驗室做試驗,也給它裝了生物肢體。”

哦,原來是這樣。

“試驗犬都是收養的嗎?”

“不是的,波波是個特例,它是一隻流浪犬。它本來是不符合實驗室標準的。試驗犬都是批量採購的。”她解釋道,“大家總覺得改裝犬很酷,其實真正改裝犬的業務面對的都是大宗客戶,工業搜探,警察治安,還有一些保密的軍事項目,個人的定製業務其實只是一個名氣的問題,其實都是些小單。”

“所以那隻狗是個特例。”

“是的,”她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波波是被拆解過,可波波後來的生物肢體,還有輔助外腦,謝老師都是支付過費用的。而且他基於波波所作出的研究成果,也都交給公司了!波波不是常青的財產,波波是謝老師的。”

哦,我懂了。我明白她要說什麼了。“你的意思是說,改裝的確是在常青公司的實驗室發生的,可謝寧支付過相關的費用?”當然,這一點具體還可以跟律師再確認一下。

“是的,波波是謝老師的。謝老師過世之後,他把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基金會,他把波波也捐給了他的母校。現在的問題是,波波應該已經關閉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常青公司也嘗試了,可他們無法像關停其他的工作改裝犬一樣關停波波,所以他們……”

“等等,”我打斷了她,我問她:“第一,他的財產都捐給了基金會,這是你在哪裡看到的?”

“基金會的網站上,有公佈他的遺囑。”

我立刻打開了網頁查找,同時我問她,“第二,他希望把那隻狗捐給他的母校,這個是在哪兒看到的?也是在基金會公示了嗎?”

“是的,遺囑裡寫了。”

“好的,……關於第三點,為什麼常青公司無法關停那隻改裝犬?”

她突然不說話了,她咬著嘴唇,就好像一個答不上問題的學生,許久才說:“……波波應該可以被關掉的……”

我不解地看著她,“什麼意思?我不太懂?”

她眼圈有點紅。她說:“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謝老師是希望把波波捐贈給他的母校。可波波對於別人的指令,一向服從性不好,這也是為什麼常青公司認為波波有問題。所以謝老師也在遺囑裡說了,如果波波對別人產生了威脅,那就將它拆解掉。”

我看著她。“拆解以後……沒有輔助外腦……那隻狗不就死了嗎?”

她說:“如果沒有輔助外腦,波波早就死掉了。波波已經四十多歲了。”

原來是這樣。“那常青公司應該能關掉它才對啊?”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聯繫那個拍下謝老師房子的人,我想去看看波波。我想知道波波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謹慎地看著她。“……你知道上一個進去的人,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吧?”而且常青公司都無法關停它,一個實習生,為什麼這麼大膽?

她勉強地笑了一下,說:“您不用太擔心。我認識波波。因為謝老師還在實驗室的時候,我經常在實驗室裡陪它玩。”

“陪它玩?改裝犬不是沒有寵物的習性嗎?”沒想到她和那隻狗有這種淵源,可她的舉動還是太冒險了。

“這就是謝老師的研究目的。他希望能夠在保證動物本性的前提下利用輔助外腦。這也是為了漸凍症基金會的研究鋪路的。”

“……我還是覺得太危險了。”

“我想去看看波波。”她說,“我聽說常青公司想要銷燬波波,他們不想冒險讓公司名譽受損。如果波波被他們銷燬,那就太可憐了。”

她消息很靈通,我聽到的也是這樣,據說常青公司打算銷燬那隻狗,並給那家人提供金錢的補償。

“……你這是想搞個大新聞啊。”

“讓我試試吧。”

我勉強同意了她的請求。但是聯繫完那個競拍人之後,我心中還是充滿懷疑。

那個競拍人的女兒見到我們的時候,也是一臉難以置信,她說,你們真要進去看嗎?她說,我看了法院的遠程監控。你知道嗎?我爸爸開門進去以後,那隻狗都不動,我們還以為那東西已經關掉了!可是我爸開始收拾房子,扔垃圾的時候,那隻狗就開始攻擊他了,太可怕了你知道嗎?它撲了一下,我爸就倒地不起了!

是的,那些改裝玩家也跟我說過,沒有接觸過改裝犬的普通人,是不會知道改裝犬的力度和可怕的。

我看了看那個實習生。她說:“可以先打開門試試看。如果實在不行,我就不進去了。如果能直接關掉它,那當然是最好了。”

“那當然最好了。”那個女人將信將疑,其實我也是將信將疑。

她不放心地追問道:“你真是的是常青公司的嗎?”

女孩子說:“是的,我在常青公司就是跟著謝老師的,這位記者先生也告訴你了,謝老師就是研究犬類外腦輔助的。”

那個女人嘟囔著賠償什麼的,我說:“都有錄像記錄,不要擔心,找常青公司賠償那就是小事一樁。”

她這才終於露出點笑意。

我心想,全都是為了那點子事兒。誰誰都一樣,都不過為了那點子事兒。

可這一次卻不同。所有這些的主角,它不是人,它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

多麼諷刺啊。

門打開了。

我的心口一緊,說實話,我當時就站到了那個女孩的身後,就像是一個膽怯的懦夫。

那隻狗蹲坐在那裡,兩隻耳朵豎著,姿勢很標準,看起來就跟那些休眠的改裝犬沒什麼兩樣。

女孩聲音發顫,叫道,“波波。”

那隻狗突然轉過頭來,向我們張望著,就像是一尊大理石的塑像突然動了起來。

女孩鼓足了勇氣,向前伸出了手來,叫著:“波波,波波,來呀。”

那隻狗站了起來,小跑著來到了門口,它甚至露出了笑容。真是,我頭一次注意到,原來狗是會笑的。

女孩想要引它出來,但它無論如何只是守著那道門檻,絕不肯往外跨出一步。

女孩洩了氣,她試過一些口令,也試過觸摸它的頭部,它看起來很聽話,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可無論她怎麼試,那隻狗都好像運轉正常。她苦惱極了,看著我說:“之前是可以關閉的呀,我還幫老師關過,為了給它換零件。”

“是不是有不同的模式?”我聽說有些改裝犬是有防止他人操作功能的。

她搖搖頭,想了半天,突然問說,“波波,老師最後跟你說的什麼?你給我放一下。”

波波立刻改變了姿勢,規矩地蹲坐在了地上,望著雪白的牆壁,原來那裡是它實時投影的地方。

我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躬下了身,向著投射的方向伸出手來,哦,他在揉那隻狗的腦袋。那是謝寧的樣子,和我找到的資料基本相符,只是看起來更蒼老。

他笑眯眯地說:“今天就不帶你出去了。等我,波波,等我回來,你乖乖地在家。”

然後我看到那個老人慢慢地穿好了外套,拿起了帽子戴上,哼著歌兒出去了。門關上了。房間裡的一切歸於寧靜。

然後投影就幾乎定格在了那扇門上。

結束了。可投影卻一直沒有關。

許久之後,我才終於反應過來,謝寧離開後,那隻狗仍在盯著門看。

“這是它最後一次看到謝寧?”我問。

“應該是的。”她的眼圈紅了,她說,“謝老師在路上出了事故,是在醫院裡離開的。他沒有親人,他把一切都捐給了基金會。”

“所以它在等謝寧?”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但是她還是蹲了下來,她平視著那隻安靜的狗,她說,“波波,你在等謝老師嗎?”

波波突然咧開了嘴,拼命地搖起了尾巴,那副表情,就好像在開心地笑一樣。

“波波,你在等謝老師嗎?”她的聲音發顫,又問了一遍。

波波的尾巴搖得更厲害了,可它不會叫。我聽說改裝犬都不會叫,輔助外腦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犬吠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功能。

她眼眶紅紅地看著我,好像馬上就會哭出來。她問道:“怎麼辦?我關不掉它。”

我說:“不奇怪,它要聽從它主人的命令,你也看見了,它一直在這裡等著謝寧。”

而且它做得很好,我在心裡說。比我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好,都要盡職,都要可愛,都要忠實。

我在前半輩子,看過了無數的人,經過了無數的事兒,我總是覺得,那些都是人們自作自受,那些都是他們自找的。

但我看著那隻狗。我不知道它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它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它沒要求任何人給它安裝生物肢體,沒要求任何人陪伴它,延長它短暫的生命,沒要求任何人把它從一個徹底的殘廢變成一個長壽的陪伴犬。它只是在這裡聽話地等待著自己的主人,那個陪伴了它幾十年的老人,那個說等等就回來,卻一直沒再回來的人。

它到底等了多久呢?

所有的那些法律,那些拍賣,那些名譽和金錢,那些等待的漫長時間,它從來不會考慮,它只是想要等到它的主人回來,可它還是傷害了別人。

我問她:“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絕望地哭了出來,說:“它不知道謝老師已經走了,它還在等他,常青公司想要銷燬它,我要怎麼辦?我只想要關掉它。”

我不知道。我聽那些改裝圈的人說,一般只有改裝公司或者主人才能對改裝犬發送指令。但是現在這兩個選項都不靈了。我不知道波波怎麼想,但我想它也許能關停自己。

我也蹲了下來。

我剛才就已經找到了謝寧的遺囑,那份被公證過的遺囑,我打開數據插頭,我對波波說,“這是謝寧的遺囑,你應該讀取一下。”

波波豎起了耳朵,露出了接口,我插了進去,然後看著它。

我說,“讀一下,那是謝寧的遺願,是他最後的願望。你關閉了,就可以見到他了。你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見面,那個世界沒有病痛,沒有分別,沒有悲傷和思念。”

波波看著我,接口處閃著光,那是讀取數據的光,然後它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從來沒有看到那樣燦爛的笑容,比人類的笑容更讓我記憶深刻。

也許是因為我看慣了人類各種各樣的笑容,卻是第一次看到一條狗的笑容。

它叫了一聲,然後端正地蹲坐著,很快地,房間裡就安靜了下來。

我看著那個女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它,然後又看向了我,我們都知道,它已經自動關停了。

女孩垂下了頭去,半跪在地上,她抱住了那隻狗的身體,她的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我身後的女人催促著:“哎呀太好了,趕緊把它拆了吧,看著怪嚇人的!”

我拍了一下女孩的後肩,她也不看我,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站在她的身後,看她小心地拆解著那隻叫做波波的改裝犬。我看著她把合金和硅膠的部分一件件地拆解下來,看到那個小小的,畸形的身體軟軟地躺在門口的腳墊上。

我遲疑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摸著那個畸形的身體,在那個溫暖的身體裡,有一顆虛弱的心,還在微微地跳動著。

那是一隻狗的心。

我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猛地縮回了手。

那天,我送女孩和那隻狗回去。一路上,空氣沉默得可怕,過了很久,她才平靜地告訴我,她會按照謝老師的遺願,把波波捐贈給他的母校。

我頭一次失語了。

我不知道法律怎麼界定它,它是一件東西嗎?它到底屬於誰,到底是什麼?它傷人了嗎?它影響常青的股票了嗎?它的存在真的幫助了那些漸凍症的患者嗎?它想活著嗎?它想死嗎?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波波的全貌又是什麼?

我找到了謝寧給母校的捐贈信,信裡是這麼說的:波波是一個完美的例子,證明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活下去,無論它是多麼弱小,當有了其他人的幫助,它都可以變得強大而快樂。

我知道他的本意是指那些他一心想要幫助的漸凍症患者。可我想,對我來說不是這樣。

這隻叫做波波的狗的確教會了我一件事。

一顆心有它該有的位置。而一個人有他該要做的事情。


後來我報道過很多新聞,每當我忘記這一點的時候,每當我被那些所謂的事實真相攪得迷惑不解的時候,我就會摸摸胸口,聽聽那強有力的心跳聲。

無論你是強大還是弱小,快樂還是悲傷,聽聽吧,你的心會告訴你的,你到底該怎麼做。

你總會記起你是誰,為什麼而活,為什麼而露出笑容,那顆心又是為了什麼而跳動不息。


(完)

編者按:動物在人類世界的身份和地位,是一個很微妙的話題。前陣子人們還在為狗這種動物作為人類的伴侶,是否應該進可食用動物名單而爭執,而在本篇小說中,改裝過的狗算是生物還是機器、財務物品,也是一個難題。人們會為狗的忠誠而感動,可是,小說中的這條狗,最終的選擇,是出於動物自身的願望,還是出於程序的設定呢?也許,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願意相信的角度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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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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