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正沉默著，小西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立即站起來，接聽電話。
“叔叔好，有事嗎？哦，我在小理這呢，好的好的，我讓他接電話。”
小理很不情願地接過了手機。
“爸，怎麼了？什麼，老媽出事了？什麼時候的事兒？是怎麼回事兒？啊？紀檢委！”小理驚呆了，一下子站了起來，卻又不知所措。但是電話裡的聲音卻很平靜。
“沒事小理，我就是告訴你一聲，爸爸這邊會處理好的，現在還不需要你，你不要擔心。”
和光這時候，一把搶過電話。
“叔叔，我是和光，您能不能詳細說一下是怎麼回事兒？”
“啊，小光啊，你和小理在一起呢，那我就更放心了。是這樣，昨天上午市紀檢委的人，把你董姨帶走了，說是要協助調查。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我聽說過她的一些事兒，看來這次麻煩不小，好像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所以告訴小理一聲。有你在這陪他我就放心了，你多勸勸小理，告訴他也不用擔心，也不要回來。也要安慰一下小西，告訴她也不要慌。你們幾個都是好孩子，記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小理爸爸的聲音非常的平靜，這正是他一貫的風格。
和光明白了，現在主要的問題不是小理的媽媽和爸爸，仍然是小理。
和光想的沒錯，小理已經懵了。偶爾抬頭望了一眼，看到他眼中已經生出血絲，伴著一張塞滿無助、絕望與茫然的臉，在屋子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像個無頭蒼蠅。
第二天一早，小理給和光打電話，聲音嘶啞無力，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他說老媽出來了，想要回去看一看，和光說要陪他一起去。
小西也找來了老四開車，四個人一起來到省城。
小理的爸爸媽媽是大學同學。媽媽畢業之後進了機關，前年從市國土局調到省國土廳，現在擔任副廳長；爸爸選擇了留校任教，慢慢當上了學校研究所的副所長，後期因為媽媽的原因，又辭去了副所長，調到省城的學校當專職教授。
老四專心開著車，這樣的情形，他也不太敢調侃了。
還是和光率先打破了沉默。“小理，你爸爸這些年為你媽媽犧牲不少啊。”
小理的眼睛還是紅紅的，頭髮也亂亂的，聲音啞啞地回了一句：“沒辦法，我媽媽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太厲害了，誰能整過她啊？”
老四這時候，突然有了話題，插了一句：“理叔那是大氣，不跟她一般見識，理叔把事看得多開呀。”
“那他為了董姨，放棄了在學校研究所當副所長，到那兒只當個教授，這犧牲也太大了吧”。
“愛江山更愛美人兒，我覺得理叔為了董姨值得，董姨年輕時候多漂亮啊！小理，你就不如你爸，你看你能不能為了小西……嗯……好好地幹。”
小理沒有說話，小西卻不幹了。“你好好開你的車吧，話一到你嘴裡面就變味兒了”。
“這不是還沒嫁過去嗎？就知道護著老公了，真是女大不能留啊。”
車到了小區後，老四忙著停車，小理迫不及待地跑向單元門按電梯。門剛開，突然想到另外三個人還沒跟過來，就焦急的站在門口等。
等他們開門進去的時候，屋子裡很安靜。一向亮堂堂的客廳，如今卻暗得讓人發慌。仔細一瞧，原來臥室的窗簾拉著，客廳的燈也沒開。老媽坐在沙發的角落裡，面無表情，與平時的她完全不同。
小理嚇了一大跳，小西也不敢說話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這時候他爸爸從書房裡間屋出來，拉下和光的手，讓大家坐，並打 。
小理和小西分別坐到媽媽的身邊，搭著她的手。
媽媽怎麼變成另一個人了？雙眼失神泛紅，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才50幾歲的人看起來竟然這麼蒼老。
曾經在上大學的時候，小理就以媽媽的美麗而驕傲，甚至和同學說起自己的擔憂，“一旦媽媽老了，媽媽不美了，我怎麼辦呢？”同學們都說他瞎操心。即使現在媽媽到了省廳以後，同事們也都在誇媽媽年輕漂亮，他不敢想象媽媽老了之後會是什麼樣。
他今天真是被嚇住了，只是拉著媽媽的手，不敢作聲。
還是爸爸走了過來，笑著安慰大家。“沒事了，沒事了，你媽媽只是到紀檢委接受一下調查，現在不是已經出來了嘛，很多問題說清楚就得了。”
小理其實最擔心的還是自己辭職的事，老媽如果知道他做這個決定，那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想想都害怕。
那一天，他已經做出了壯士赴死的準備，應對策略瞭然於胸，可整整一天也沒等到老媽的電話，他覺得非常奇怪，沒曾想發生了這件事。
媽媽會出多大的事兒啊，會被判刑嗎？他想到了監獄，想到了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那些腐敗分子的懺悔錄。那天，他連怎麼把和光送走都不記得了，一直昏昏沉沉，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
從小到大，家裡的事都是媽媽說了算，一旦媽媽出事，他不知道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現在紀檢反貪工作抓得這麼緊，爸爸也經常提醒媽媽，凡事要小心謹慎。但是以媽媽那樣強勢的性格，從來都不屑一顧。
小理從來不過問媽媽的工作，也不敢問，為什麼，他也不懂為什麼。好在媽媽出來了，他能想象到的貪汙犯罪呀，監獄呀，那種可怕的生活應該不會降臨了。想到這，他心裡稍稍有了一些安慰。
他思前想後，終於弱弱地對媽媽說了一句，“對不起，告訴您一個事兒，我不想在單位幹了，我昨天遞交了辭職報告……”
出乎意料的，老媽沒有任何反應，小理見狀又說了一句，“媽，我辭職了。”
老媽這時候才微微抬了一下頭，用無神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辭職了，好……好……”
小理直接驚呆了，這種結果完全在意料之外。他不敢相信，緊緊地盯著媽媽，但是在媽媽的眼神之中，他竟然捕捉到了一絲放鬆的、釋然的感覺。
老爸這時候走過來，“這事兒我聽說了。干與不幹，辭與不辭都是你自己的事兒，自己決定就好了。你要是真辭職了，正好這段時間在家裡陪陪你媽吧。”
小理偷看了一下老媽，老媽竟然露出了一種欣慰的表情。她，默許了！
看看現在的老媽，再回想起印象中的那個她，小理百感交集。曾經無論在工作或生活中，他的這位媽媽都是極其強勢的。她上學的時候就是學生會主席，說一不二；參加工作之後也是風風火火，大家都開玩笑說她比男的還能幹；表現突出，一路升職，現在還到了省廳，提拔為副廳長。
她不只是個工作狂，還是個育子狂，自己有一套完整、系統的理論，在教育小理上，費盡了工夫。她是家裡的獨女，從小就被姥爺姥姥當男孩養，她自己也非常遺憾，總說自己不是男兒身，如果是個男子漢，一定能肩負更重要的任務。因此，她懷孕的時候，知道第一胎是女孩，即使已經四五個月了，依然選擇打掉，直到生了一個男孩，才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個小理身上。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父母的生活也很艱難，尤其是媽媽。她工作經常加班加點，夜以繼日，但即使這樣，對小理的教育卻從來沒有放鬆過。
除了每天看著小理寫作業，媽媽又給他報了無數個課外班。她竟然能一邊陪著小理去彈鋼琴，一邊寫自己單位的材料；一邊陪著小理打乒乓球，一邊約同事研究工作。打乒乓球的班有兩個，其中一個離家遠，但學費相對便宜，所以她每天騎著自行車帶著小理，不管颳風下雨都要去那兒學習，目的就是為了能省點兒錢。
在小理的童年記憶裡，沒有樂趣這個概念，他也不知道什麼是選擇，回想起最多的還是上課。區別是，在教室上課還是在課外班上課；學語文數學，還是學乒乓球，學美術，學演講，學鋼琴，學圍棋……
媽媽也確實是能人，她的領悟能力極強。很多時候小理領悟到的知識，不是因為輔導班老師的教導，而是來源於自己媽媽的解釋。她把老師的話做簡單梳理，再轉述給小理，方便了理解。所以小理的功課一點兒也不敢糊弄，因為老媽可能比他還懂，如同半個專業人士。
小理的腦海裡，老媽只有兩種表情，一種是訓斥他的表情，另一種是讚許的表情。他曲子彈得好，乒乓球拿了冠軍，便可獲得一聲誇獎；也是因為這個曲子又彈錯了，圍棋沒下好，被老媽嚴厲呵斥。小學期間的一件事成了轉折點，那時候他有幾次貪玩不回家，和同學滾到泥地裡瘋鬧，被老媽的強勢教育法所震懾，從此再不敢反抗，對她言聽計從。
到了初中，小理再也沒敢想過去抗爭，去逃離。因為從那時候起，他便再也不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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