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遍地開花的舞廳,爲什麼現在北京二環只剩了一家

20世紀最後十年,舞廳在北京二環內遍地開花,為什麼如今卻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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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開厚厚的綠色皮革門簾,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簾外,北京西二環掛在晚高峰尾巴上,汽車緩緩挪動,車鳴聲此起彼伏,神色疲憊的上班族匆匆歸家;簾內,寶馬舞廳的夜場剛剛開始,五彩燈光迷離,音樂富有節奏感,上了年紀的男女舞民悠然組隊,運動鞋、皮鞋與高跟鞋,拖著短裙、長裙盪漾出優美弧線。

據說,這是北京二環內的最後一家交誼舞廳。舞廳呈倒“T”形,面積不到200平方米,白色瓷磚鋪地,兩側牆貼著14面鏡子,鏡子下,是長長的木椅。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從一牆之隔的健身房游泳池飄過來的——作為補償,舞民可以借用健身房的洗手間。

兩小時內,樂隊演唱了《信天游》《再看你一眼》《女人花》,都是上世紀末的流行歌曲,舞廳中搖擺的,是華爾茲、平四、倫巴、探戈、快三,也是平日裡不太常見的舞步,但這裡的人,步伐嫻熟、旋轉靈活、自信放鬆。

至於我——一個毫無舞蹈基礎的90後女孩——全程坐在長木椅上,既好奇,又侷促。我在打量他們,他們也在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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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目繁多的交誼舞舞種,是68歲的業餘國標舞老師尚峰告訴我的。我第一次去寶馬舞廳時,正巧挨著他坐。他也是頭回來,被朋友帶著。

90年代遍地開花的舞廳,為什麼現在北京二環只剩了一家

▵舞廳裡的人跟隨著節奏和燈光起舞,他們都不年輕了 圖/視覺中國

我看什麼都新鮮,他看什麼都不滿意——位於地下,沒有木地板;燈光色彩過於單調;面積不夠大,樂隊水平也不高,“就是一自娛自樂場所”。

整個夜晚場,尚峰只跳了三支舞。儘管有專業舞服加身,“不標準”的場地到底敗壞了他的舞興。

59歲的王濤興致很高,與女舞伴從頭跳到尾,包括中場休息專用的蹦迪曲。他穿日常的襯衫、休閒褲,卻是這裡舞步最花哨的人。滑步、抬腿、踢腿連帶扭臀,一氣呵成,自然流暢,有種少年人的快活與鬆弛。這身舞藝,是他1978年考入大學後自學的。

“二環路以裡,就它一家。現在三環內都沒舞廳了。”王濤給出偏愛寶馬舞廳的理由。他家住廣安門外,騎個電瓶車十幾分鍾就到了。每到休年假的一個月,他天天都去寶馬報到。

很少有人說得清這家舞廳的確切年齡,員工大劉入職半年多,只曉得寶馬舞廳“開了好多年”。有熟客言之鑿鑿,說它開了18年。也有人說,“它至少從1985年開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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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下午場》劇照

寶馬舞廳的註冊公司為北京寶麗馬健身俱樂部。在中國企業信用公示系統網站上,這家公司註冊於2002年,法定代表人為陳靜。

女老闆很少在舞廳露面,由於“不想聲張”,她也不接受採訪。64歲的舞民張義經常見到她,“個兒挺高,長相是一般人兒,會跳幾步,但不會在舞廳跳”。

寶馬舞廳做的是熟客生意。王濤記不得自己哪年開始到寶馬跳舞,張義的包年卡辦了7年,費用從1000元漲到1200元——這是老客折扣,眼下新客辦卡得繳納2680元的費用。

“有些舞客跟這兒跳了十幾年,他們和舞廳有感情了,互相也熟悉了。”大劉語氣自豪地說。

但張義卻不承認對寶馬舞廳有什麼感情。“它就是一跳舞場地,離家近。如果你去四環外的舞廳,坐車得一兩小時,你再跳一場,回來又一兩小時。”等到年卡超過1600元,他可不打算續辦,“我上公園跳去”。

是的,身處二環是這家舞廳最大的優勢,唯一性也確保了它生意紅火。

它一天開三場:上午場從8點到10點半,午場安排在14點到16點半,晚場從19點半持續到21點半。下午和晚上經常滿場,至少有50對舞民將舞池填得滿滿登登,有時一轉圈就撞在一起。

2017年9月,因房租到期,寶馬舞廳從廣安門善果衚衕的舊址搬到現址。

高德地圖查不到現址,我根據網友在百度“交誼舞”貼吧的提示按圖索驥:從地鐵4號線陶然亭站C口出,向北步行700多米抵達物美超市,再路過英語培訓機構、書畫工作室、健身房,從一家檯球俱樂部一樓入口下到B1層,正愁無門而入時,剃著寸頭、身材微胖的大劉從一扇紅色木門探出頭來,“您來跳舞嗎?”

他說一口京腔,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疑惑。半年來,他遇到年輕舞客的概率很低,最年輕的也三十多了。

“你一個小姑娘,會跳舞嗎,怎麼找到我們家的?”我第三次到訪時,他終於將疑問拋了出來。

我的興趣來自於某門戶網站一組關於杭州中老年舞廳的攝影作品。鏡頭中,錦幔優雅,魔球燈撲朔,年齡加起來有150歲的舞伴合手扶腰,踩著“啪嗒嗒”的節拍緩慢舞動,如同一部浪漫小資的暗調文藝片。

這樣的圖景帶給我一種穿越至上世紀末的魔幻感。畢竟,這些年屢上媒體頭條的是唱神曲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而我們這代年輕人熱衷泡酒吧、夜店蹦迪、livehouse聽歌,與舞廳相隔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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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我不會跳舞》劇照

北京有舞廳嗎?誰會去舞廳跳舞?帶著好奇,我在百度輸入“北京 交誼舞廳”關鍵詞,寶馬舞廳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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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齡人得知我想探訪舞廳,一臉訝異:“你去被時代拋棄的地方幹什麼?”

在寶馬舞廳,我很容易掃到過去那個時代的元素。

收費臺處的自助式飲料架無人問津,儲物櫃對面的木桌上擱了一溜保溫杯。相比飲料,舞民更習慣喝免費的白開水。

舞卡是用紙片裁出來的。大劉的工作之一便是在舞卡上畫格子,平日一場畫4格,週末時段畫5格。買卡,只能現金或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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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馬舞廳的舞卡會員制度,用劃格子的方法來計費 圖/裘雪瓊

不存在現代迪廳那種斑斕酷炫的燈光球。一排貼著“福”字的紅燈籠掛在天花板中間,幽幽發散著紅光。藍光、綠光、黃光則是從天花板盤成葫蘆形的細管子裡透出來的。

入口處的牆壁貼著一塊“舞場須知”,底部有加紅加粗的“注意事項”:凡是患有心臟病、高血壓、慢性病、身體不適者不要跳舞,以免發生意外。

但寶馬舞廳瀰漫著一種中老年浪漫主義。距離開場還有十幾分鍾時,大劉擰亮燈光、打開音響,舞民們忙著換裝、拾掇自己。

白襯衫黑西褲的男舞客脫下灰背心,蹬上簇新的黑皮鞋,順手往嘴裡丟了一片綠箭口香糖;

綰低髮髻的女士從旅行包裡掏出一團黑紗,抖擻兩下後套在腰間,緊接著換上一雙紅色低跟鞋;

幾近謝頂的老伯,沒有換裝,面朝鏡子做擴胸、下腰運動,每個動作都標準到位;

染黃髮、戴粉色蝴蝶結髮箍的中年女人,衝著鏡子細細檢查牙齒縫裡是否有食物渣滓。

我彷彿看到一束名為中老年浪漫主義的火焰在從容燃燒。

華爾茲奏響,固定搭檔的舞伴紛紛攜手入場。落單的舞客,憑一個“請”的手勢或次輕輕拍肩就能組隊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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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椅子上獨自坐著的舞者,等待舞伴加入 圖/視覺中國

我第三次進入寶馬舞廳,才收到跳舞邀請。某種意義上,寶馬舞廳是個熟人社會——朋友帶朋友,鄰居拉鄰居,同事介紹同事,時間一長,彼此都混個臉熟。像我這樣年輕的陌生人,舞民們自然會投射不解的目光。但這目光絕不久留,更不會有言語上的搭話。中老年舞民有一種老派的剋制。

一旦被接納,就會出現這個十分有儀式感的情節:落單的男舞民走過來,對我微笑、伸手、紳士地邀請入場,並十分寬容我的四肢不協調。當我坐回木椅,一旁休息的阿姨們便靠過來說話:“小姑娘怎麼會對跳舞感興趣?”“你在哪兒上班,過來遠不遠?”

82歲的張福桐,是寶馬舞廳年紀最大的舞民之一。他最早接觸交誼舞,是60多年前的20世紀50年代中期。那會兒,張福桐剛考入北京印刷廠做工人。每天上午9點鐘,抒情的音樂從廣播室流淌出來,他所在車間大樓的三四層大廳,一下就湧入100多對跳舞的年輕工人。

冬天,工人穿著藍色工作服跳成一片海洋。夏天,女工套上連衣裙,裙裾飛揚。河北年輕人張福桐不會跳舞,“也沒人教”,只能跑去圍觀,在心裡默默羨慕。他記得,工廠很鼓勵年輕人跳舞放鬆,一度規定團支書必須會跳舞。

這也符合尚峰的童年記憶。他五六歲時,常在平房小院看到二十多歲的“大人”懷抱板凳,練習三步、四步,問他們“幹嗎呢?”回答總是透著得意:“跳舞呢!”

舞會一般都和單位掛鉤,我沒查到那個年代營業性舞廳的吉光片羽。也有人組織家庭舞會,但通過舞會盈利是灰色地帶。直到愛跳交誼舞的王蒙1986年就任文化部長,營業性舞廳才徹底“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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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談談情跳跳舞》劇照

1987年2月,文化部、公安部、國家工商聯聯合下發《關於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第一次明確肯定了“舉辦營業性舞會是我國經濟發展和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一種客觀需求”。

20世紀最後十年,舞廳在北京二環內遍地開花,舞廳與舞民都是時髦的代名詞。

王濤愛去教子衚衕的夢溪舞廳。他記得,那會兒香港演員萬梓良穿軍綠色的警察服,從一旁的衚衕開著摩托車,經過夢溪賓館,一直開到牛街,“我們在樓上跳舞,都能聽見摩托車的聲音”。

王濤和朋友們去舞廳,也開摩托車——鈴木AS100,兩輛藍色,一輛紅色,呼嘯在路上,那叫一個威風。

張義的心頭愛,是教子衚衕另一端的宣武區工人俱樂部舞廳,俗稱“小綠包”。1987年,單位組織跳舞,33歲的他,學會跳平四的第一天,就“單刀赴會”去小綠包過癮。那是一處由大劇場改造的舞廳,400多平方米,錯層設計,寬敞亮堂。

他也去民族文化宮跳舞,一個月一次。那是北京城最高檔的舞廳,打蠟地板平滑鋥亮,四周鋪著紅毯,紅毯上設有雅座——票價自然不菲,晚間票10元/張,佔到普通工人月薪的1/10。

20世紀90年代的張義緊追潮流。跳舞時,他通常以燕尾汗衫配喇叭褲,或白襯衫外搭坎肩。最扎眼的一回,他穿一身黑皮,蹬白色耐克鞋現身於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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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不如跳舞》劇照

引發舞民豔羨的,還有他那部價值7000元的愛立信手機。當時,人們普遍用摩托羅拉漢顯BP機,收到“呼叫”後,再用公共電話廳回電。只有張義,掐掉漢顯鈴聲,立馬能用愛立信手機與對方通話。

3

張義用摩托車載著我重遊“小綠包”,如今那裡矗立著氣派的中國佛教研究院。夢溪歌舞廳原址,則建成了西城區第二圖書館。

“小綠包為什麼關了呢,因為老吵到人家和尚。”張義指著一牆之隔的法源寺,半開玩笑半無奈地說。

大約在2010年,二環內舞廳漸漸銷聲匿跡。寶馬舞廳能堅守至今,大抵與低調謹慎的態度有關。饒是這樣,2017年11月,因北京大興著火,它關門了一個月,2018年1月,因突擊檢查又關了一陣。

寶馬的遭遇是近十年北京舞廳尷尬存續的一個縮影:它們多以健身場所為名正規註冊,但歷史遺留的桃色想象和打架禍端,以及被高房租逼至地下後難以杜絕的消防、通風安全隱患,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重點盯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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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馬舞廳 圖/裘雪瓊

“我原來也覺得這兒會雜七雜八的,但是因為他們年紀大了,沒那麼多火氣。以前抽菸打架也常有。”大劉指著舞池裡的人們說。

他倒是攢了不少暖心事兒。拾金不昧是常有的,一些客人撿到了銀行卡、錢包甚至手機,都會主動交至收費臺。

對於舞者來說,來寶馬跳舞的原因不盡相同。

張福桐將交誼舞看做技術門檻比廣場舞高的健身手段。22年前,他和老伴退休時制定了“以健康為中心,瀟灑點兒,糊塗點兒”的生活目標,天天坐半小時的公交來寶馬度過上午時光。

健身成效是明顯的。張福桐82歲了,滿頭白髮,面色紅潤,沒有老年斑。跳舞時,他腰板挺直,步伐穩健。其他舞民騎電瓶車,他的座駕是自行車。前不久,他下大觀園橋時踩空,整個人摔在地上,只休息幾天就徹底復原了。

54歲的路潔被寶馬人叫做“大美子”。她畫眼線抹口紅,穿玫紅上衣亮黃皮鞋,舞技一般,沒有固定舞伴,但不缺人邀舞。她退休後一週去寶馬四五天,從下午待到晚上,晚飯在小館子解決,靠著小米5手機裡的QQ音樂、愛奇藝視頻以及小遊戲消磨等待時間。

路潔來寶馬需乘2趟地鐵、花費半個多小時。寶馬舞廳之於她,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逃離不順心的家庭環境。“到了舞廳就覺得鬆快。”路潔聲音嘶啞,語速卻快,是個自來熟,認識不久,她就開始向我“介紹”:老伴一天到晚趴在電腦前,還沒出嫁的閨女沒工作、“又胖又懶”,長期蹭住的小姑子“總和我老伴老吵吵,吵得我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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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談談情跳跳舞》劇照

她也熱衷看電影,前段時間獨自去看了《頭號玩家》。攀談幾次後,她經常發短信約我一起玩、看電影。我從未赴約,卻也能從她的熱情中,體會出人生下半場的一絲落寞。

62歲的陳旭說,他是來舞廳享受美的。他剛工作時,曾小打小鬧地學過三個月交誼舞。進入不惑之年後,時間與財力都許可,才重拾愛好,拜北京舞蹈學院專業教授為師。“跳舞不是一般愛好,等達到一定高度後,你就越來越享受。”陳旭神情肅穆地解釋,“舞蹈肢體是一種特別優雅文明的語言,如果兩個能默契地走在一起,那就是很融洽的。”

陳旭很鑽交誼舞。為了練習,他在家裡50平方米的客廳兩側都裝了鏡子,宛如一個小型舞廳。有時練得太投入,妻子進來,他都察覺不到。

受他薰陶,女兒也喜歡跳舞。只是眼下,女兒不太支持他常來舞廳——陳旭受原單位返聘還在上班,休息日則要幫女兒照顧兩個小外孫。“我理解,人都是自私的嘛。”

陳旭將到舞廳的頻率控制在一週兩次左右。而他在舞廳認識的朋友,也80%被兒孫事務纏繞,已經不跳了。這幫在舞廳結識的老友,最終變成在微信群裡“相聚”。

張義有大把時間。除了旅遊與下雨天,你想要找他,來寶馬舞廳準沒錯。他與搭檔20多年的舞伴跳,和妻子跳,有時也邀熟面孔跳。

只是,時間沖走了他的年輕與激情。皮衣早就不穿了,唐裝變成他眼中時尚的象徵。他嫌華為智能手機麻煩,為方便,出門常只攜帶一部小型雜牌按鍵機,“能打電話、收短信就行”。年輕時,他愛跳大舞,提著氣、挺胸昂頭,如同一株白楊,現下他更熱衷跳小舞,“體力差了,跳輕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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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民們在寶馬舞廳跳舞 圖/裘雪瓊

他教我跳舞。我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步伐屢屢出錯。他不惱,只是反覆提醒:“放輕鬆,跟著我的腳步走,越輕鬆越好。”

跳了兩次,我逐漸找到感覺,節拍踩得準了,動作也舒展開來。“年輕人,到底學得快。”他笑著鼓勵。

下午場16:30結束,是個精心計劃的時間。趁著這短暫的間隙,老人們回家去買菜、做飯、接孫輩⋯⋯他們將在舞廳的打扮一一裝進提包,換回鞋,拿上保溫杯,一出門,融進了西二環晚高峰的滾滾車流之中,就像告別了一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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