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一個舊時代的遺腹子

海瑞:一箇舊時代的遺腹子

海瑞

大明王朝存活一百八十六年後,海瑞出現在了明朝的官場。《萬曆十五年》中黃仁宇先生在將海瑞之死列為大明王朝的標誌性事件。海瑞究竟標誌著什麼?

海瑞(1514-1587),字汝賢,廣東瓊山(今海南)人。

晚清學者薛福成認為,中國歷史上的著名清官無非四個人:漢代的汲黯,唐代的宋璟,宋代的包拯,明代的海瑞。 “清官”光環下的海瑞,很容易讓人想到他的貧寒。其實不然,海瑞生於官宦世家。據《海氏族譜》,海瑞高祖海遜之,明初任廣東衛指揮使,正三品。曾祖海答兒在瓊山置下家業,祖父海寬曾任福建松溪縣知縣,父親海瀚也是秀才……伴隨明朝的一百多年裡,瓊山海氏始終是望族大戶。

小時的海瑞是什麼樣的?在其《規士文》中,學生時代的海瑞,即以聖人的禮教為自己的楷模,其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念頭,都不偏離聖人教導。學生時代,海瑞即得到“聖人”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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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海瑞是在四十一歲時開始涉足官場的。嘉靖三十二年(1553),海瑞進京會試。明代海南的“教學質量”可想而知,海瑞再次落第而歸。即便沒有取得進士資格,只有一個舉子身份,海瑞仍不失為一個佼佼者。依照明制,這一年的閏三月,吏部授予海瑞任福建延平府南平縣儒學教諭一職。

海瑞沒有升官的慾望。在教諭的位子上,一年多的時間裡,他都在做一些實實在在的基礎性工作,從建章立制的基礎性工作抓起,既不刻意地急功近利,也不是從俗從眾隨波逐流。他一氣訂了六十多條教約,整頓校風校紀,狠抓教學質量。對教官與學生太過嚴厲,大家都稱其為“海閻王”。

但是,一年以後,海瑞很快成為一顆政治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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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嘉靖三十三年(1554),延平府督學官到南平縣儒學視察。對頂頭上司的到來,誰都會認真對待,海瑞同樣也很認真,但卻弄出了讓人很不舒服的問題。迎接延平府的督學官,海瑞帶了兩名教官。見到府督學官,兩名教官習慣性地跪拜在地,而海瑞卻站在原地,雙手抱拳“長揖”作禮。

兩邊的跪著,中間的站著,一個“筆架”形“山”字在大庭廣眾之下,太醒目了。海瑞“筆架博士”的雅號,從此不脛而走。

行個禮就那麼難嗎?督學官肯定沒見過這種場面,訓斥海瑞不懂禮節。海瑞的解釋是:這裡是明倫堂,是莊嚴神聖的講堂。大明的禮制,便是這種禮!

海瑞的解釋是正確的。按照明初制定的禮制,學官在學校見上官,只需長揖,拜而不跪,體現師道尊嚴。並且,這種禮制是太祖時代留下來的。太祖,太祖時代,始終是海瑞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或是均可替代的神聖。

明朝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制度風化,士風日壞,學官們為了討好上官,跪拜已是習慣性動作。但除了海瑞,大家都認為這很另類——所以,因為尋常,從而另類,海瑞這一站,有驚世駭俗之效,自己也一“站”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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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這是海瑞一生中做得最小的一件事,也是一生中最典型的一件事。海瑞由此實質性地出現在明朝的官場,並且持續地發揮類似效應。

明朝官場上的多數官員,都是學養深厚的,但在世風面前多選擇“順從”。官員作為封建王朝的社會精英,可能腐敗,不可能愚蠢,由海瑞而引出的禮儀病症,引發了他們對太祖時代的懷念與共鳴。

海瑞,就是這樣受到了官場的肯定,也就這樣名傳天下。

一個行為特別的教育幹部,一夜成名後為海瑞帶來什麼?

答案: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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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嘉靖三十七年(1558)五月,四十五歲的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縣令。海瑞只是一個舉人,能成為縣令,這在明朝的中後期是十分罕見的。在淳安縣令這個位子上,海瑞又幹了一件轟動官場的事:革除常例。

縣令的常例是多少?海瑞上任後,讓師爺開列了一份全縣大小官吏的“常例”明細清單,單是自己“縣令”名下,收錢糧、催稅賦、審均徭、管軍匠、造黃冊、驗鹽引、節禮等等,多則百兩,少則數錢,這一年下來,竟然有兩千兩銀子。

當然,縣令名下的這兩千兩銀子,並不等於縣令個人的收入。非正常的接待費用,公關費用,給上級送禮的費用等,都得從這裡出。這同樣是官場“常例”。

縣令自己所有的,是“常例”剩下的部分,大概有一半。

這種土政策下的亂收費或私設小金庫,明太祖時代是明令禁止的,官員違反的代價,很可能是自己的腦袋。但是二百年過去了,一切與時俱進,“常例”不僅盛行,而且公開化。

“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早年讀書時的海瑞這麼認為,現在的觀點依然如故。他要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汙,身在疫區而不被感染。而做到這一點,對別人來說難於登天,對海瑞來說則易於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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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

綜觀海瑞一生,他都能堅持“聖人”理想,砥礪節操,自覺於“存天理,滅人慾”。更重要的還在於,海瑞是太祖朱元璋的堅定崇拜,將“聖人”刻畫的理想世界與現實中的朱元璋時代等同同一,所謂“數十年民得安生樂業,千載一時之盛也。”在他面對社會之病時,無一例外都會想起太祖舊制,並將之奉為醫治社會的萬能藥方。

太祖時代是全國“一刀切”,現在的問題是沒有“常例”的只有淳安,所以大家不平衡,也受不了。幹同樣的事,報酬只有同行的一個零頭,誰願給這樣的老闆打工?

淳安縣畢竟不是獨立王國,自己地盤的事好解決,同上面打交道怎麼辦?得罪人。上上下下,海瑞都得罪了,這官應該是當到頭了。

但很奇怪,海瑞接到了升任嘉興通判調令,七品官要升為六品官。

對海瑞的舉動最受不了的,當然數浙江官員。怎麼端掉海瑞讓自己清靜?捧殺!

於是,府道官員聯合上書:海瑞的道德實在太高尚了,浙江小地方配不上他,應該晉升到中央去任職!朝廷確實需要這樣的典型,吏部採納地方舉薦,提拔海瑞為浙江嘉興府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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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還在浙江,地方官員上下其手,被海瑞得罪的鄢懋卿,已指使巡鹽御史袁淳彈劾他“倨傲弗恭,不安分守。”

海瑞被免職,到手六品官帽飛了,浙江官員懸著的心也落地了。

幹了五年淳安縣令,海瑞的官場生涯似乎就此結束,但老領導朱衡救了他。吏部侍郎朱衡極力向吏部尚書嚴諷推薦,這一動作,海瑞在免職後又被調任江西興國知縣。

從嘉靖四十二年春赴任,至嘉靖四十三年冬離任,海瑞在興國幹了一年零八個月。他在興國雷厲風行清丈土地,狠狠醫治大戶隱瞞土地偷稅漏稅的頑症,連原兵部尚書張鰲的侄子張豹、張魁都治服了。常見病的治療,海瑞從來都是不含糊的。

當然,浙江官員懂的,興國官紳也明白。受不了,聯名推薦,幫海瑞升官,為地方“送瘟神”。

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海瑞升為戶部雲南司主事。這次升官,是興國地方勢力買通了省裡京裡,極言海瑞“工作出色”,應當升官。實際上,海瑞在興國的土地清理都沒有完成,自己的工作總結都不好寫。

戶部主事,正六品。官是升了,但幹事就不如縣令任性、好使了。主事,是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大政方針有尚書、侍郎,具體事務有下官、吏員。對多數官員來說,當主事是件好事,不必每日到部辦公,經常為工作費腦子。

海瑞是個閒不住的人,越閒越愛琢磨人,琢磨事。這一琢磨,海瑞跟皇上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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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

明世宗朱厚熜有什麼問題?他是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年號“嘉靖”,如今幹了四十五年皇帝。早年的明世宗,英明苛察,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外抗倭寇,稱得上是位有作為的皇帝。但中後期的朱厚熜崇信道教,痴迷於煉丹,以致鬧出“壬寅宮變”,差點丟命。朱厚熜此後加強了安全生產意識,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神仙都不懂的研發工作,從來不到辦公室,最多隻是批閱文件。正常工作基本上都沒有,更談不上工作作風,而朝事不理,必國勢日衰。

海瑞認為嘉靖帝有病,道理就在這裡:朱厚熜當年的英明苛察,朱元璋當年的日理萬機,還有更遠的唐堯虞舜……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跟自身比,跟別人比,這一比對還有什麼不明白?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海瑞在棺材鋪裡買了口棺材,交待好後事,將自己的家人託付給了一個朋友。然後,嚮明世宗呈上《治安疏》。

《治安疏》都說些啥?皇上昏聵多疑(心惑),剛愎殘忍(苛斷),自私虛榮(情偏),已是昏君加暴君!

明世宗讀了海瑞的《治安疏》,憤怒之極。他將海瑞的奏疏重重地扔在地上,大聲喊:快把他逮起來,不要讓他跑掉!

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重讀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天裡反覆多次,嘆息不止。這份《治安疏》,朱厚熜留在宮中數月。

海瑞上書十個月後,嘉靖帝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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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為表萬象更新,隆慶帝登基當天就釋放了海瑞。內閣首輔徐階更有意推舉名聲好的新人,整頓風氣,同時也想把海瑞這個全國道德模範培植為自己的黨羽。這種君相間的默契,促成了海瑞火箭式地連續升遷。

復職的海瑞,先是改任兵部武庫司主事。隆慶元年正月,升為尚寶司司丞;四月,升為大理寺右寺丞;七月,又升為大理寺左寺丞。在大理寺丞的位子上,海瑞也只幹了四個月。十一月,海瑞再升任為通政司右通政,正四品。

準確地說,海瑞升任的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地點在南京,不是北京。南京通政司是個閒差,海瑞在這個任上呆了兩年,這對不斷挪位子的海瑞來說,太不正常了。

其實,海瑞的升官路線圖一直不正常。但不正常,卻很有規律:在一個實權位子上,他總要鬧出動靜,然後升到閒職上。閒職再換到實權位子上,再鬧出動靜,然後又升到閒職上,或讓他離開中央中樞。這意思,是不給他官不行,給他官也不行。

內閣和吏部對海瑞的安排,其實是動了腦筋的:給他升官又不給他實權,就是供著個模範人物。連皇帝都敢罵的人,誰領導得了他,誰又敢與他共事?捅出亂子再收拾,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隆慶三年(1569)六月, 海瑞又回到了北京,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提督軍務,巡撫應天十府。

僉都御史,當然是實職。但對海瑞的工作分工,內閣和吏部就又不厚道了:讓他去應天巡撫,駐地蘇州,這不是外放麼?

權力在手的海瑞,很快讓官場目瞪口呆:被海巡撫拿來做外科手術的人,居然是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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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

在海瑞心目中,徐階也是正人君子,二的關係密切而特殊。當年,徐階受到高拱等人合攻時,海瑞義無反顧地支持徐階,幫助徐階擊倒高拱。海瑞並不是一個完全迂腐的人,他應該明白,自己官場上的青雲直上,除了皇上輿論導向上的考慮,真正的靠山正是徐階——海瑞痛罵皇帝被捕下獄,刑部參照兒子詛罵父親的條例,主張處以絞刑。海瑞最終活了下來,救命恩人也是徐階。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這些恩情更重呢?

於情於理,手握巡撫大權的海瑞,都不可能拿徐階首先開刀!

不可想象,卻是白紙黑字——海瑞勒令富戶退回貧民投獻田地的公告就是這麼寫的: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

“閣老尚書”,除了徐階,沒有對號入座的第二個。

重重捱了一刀的徐階,並非沒有官場能量。對付高拱力不稱心,對付海瑞則遊刃有餘。徐階彎下腰去求高拱,高拱的目的已圓滿達到,開始顯出“公正”與“大度”,他說海瑞確實太過分,但我不好親自出手,您一定要理解我的難處!

徐階明白了,說這好辦,立即吩咐故舊,找個御史參了海瑞一本,高拱果然在奏本上簽字同意——海瑞,調任南京總督糧儲。

在巡撫應天時,不光是給徐階動手術,還給所有的人用過猛藥——

入職當天,他即頒佈《督撫條約》三十六條。這個方子很大,需要照方吃藥的人太多。《督撫條約》規定,巡撫出巡各地,府、州、縣官一律不準出城迎接,也不準設宴招待。考慮到朝廷大員須存體面,他准許工作餐可以有雞、魚、豬肉各一樣,但不得供應鵝和黃酒,而且也不準超過伙食標準。這個標準是:物價高的地方紋銀三錢,物價低的地方兩錢,連蠟燭、柴火等開支也在上述“接待標準”之內。

這些相關規定,不光是海瑞巡視地區的官員。路過這個地區的,也得照海瑞的規定去做。京師和外地的官員,到了海瑞的轄區,如同進入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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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

整個應天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等十餘府,攪得天翻地覆:他禁止百姓穿奇裝異服,禁止製造奢侈品,包括應天特產的忠靖凌雲巾、宛紅撒金紙、鬥糖鬥纏、大定勝餅桌席等高端綢緞、文具、飾品及甜食……地方富豪的紅漆大門,也得刷成黑色。整個蘇州城,家家都像辦喪事。

海瑞自認為理當如此。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祖制,把元朝的等級制推向新的極端:衣食住行要嚴格按照品級,有錢也不能隨便穿好的吃好的,不達到一定品級,不可以把家門刷成紅色。海瑞,這是堅定不移地走朱元璋的道路啊!

回到一百年以前,社會畢竟在進步,可能嗎?正因為不可能,很多人認為海瑞有“病”。當代的學者,甚至認定海瑞是“偏執症”患者。

海瑞到底有沒有病,難有定論。但海瑞認定,所有的官員都是有病則是肯定的。在南京總督糧儲任的苛論,讓海瑞站到了整個官場的對立面,沒有一個人對他支持或同情。隆慶四年(1570)三月二十三日,高拱在御史楊邦憲《議革南京督糧都御史疏》上題覆:“見任南京糧儲都御史海瑞依議裁革。”三天後,隆慶帝下旨:“是”。

罷官回家的海瑞,一呆就是十六年。閒居的海瑞,這期間有了新的觀點,他撰文稱:嘉靖、隆慶、萬曆數十年間,官場均黑暗腐敗,最重就是他的家鄉!而在傳統理念中,官員通常是不罵家鄉的。東漢的大臣張湛,有一次回到老家,看見縣衙便主動下馬,隨從認為沒有必要,“不宜自輕”,張湛留下的一句名言是:“父母之國,所宜盡禮,何謂輕哉?”

——海瑞眼裡的世界,凡是所見之處,總是一無是處。

萬曆十三年(1585),張居正已死,萬曆帝重複了隆慶帝的故事,再次起用七十二歲的海瑞為南京右僉都御史。但正如張居正所擔心的那樣,海瑞不是治病的妙手,而是診斷的能手。垂老的海瑞,一上任就要懲治敲詐勒索的五城兵馬司,引發極大反彈。海瑞又上書皇帝,對吏治表示強烈不滿,建議恢復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以及定律枉法八十貫判處絞刑。此文一出,滿朝文武哭笑不得。太祖時代的那一套,如今真的管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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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

南京御史臺本沒有實際事務,官員幾乎從來不坐班,顯然也是問題。海瑞一到崗,馬上要求人人“打卡”坐班,不來就要扣發工資。有一位御史過生日,在家擺宴席,請歌伎戲班子唱了一天。當時聽戲,已是不分階層的社會時尚,就是老百姓也不會覺得官員請人唱戲犯法。海瑞則按照太祖“御史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的規定,把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責了一頓,誰求情也不手軟。

每個皇帝起用海瑞,最終都會覺得得不償失。幾個月後,海瑞被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再改任南京右都御史。萬曆十五年(1587),海瑞病死於南京任上。

海瑞一生都以“聖人”自居,視他人為“病人”,但也被他人視為“病人”。海瑞到底是“聖人”還是“病人”?喬治•奧威爾評價甘地說:接近聖人之境的人,往往是可怕的!至於“清官”,真正的救時人物曾國藩說:餘平生以享大名為憂,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較之於曾國藩,海瑞只有成名,沒有成功。曾國藩的救時,就在於他不像海瑞堅持活在自己的太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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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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