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電影院(民間故事)

25歲的沈墨決定開一家盲人影院。

這個念頭是在他處理完奶奶後事的第二天萌發的。他收拾遺物時,發現棉絮下面鋪著一層百元的鈔票和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哪年哪月收到了多少錢。沈墨算了一下,共一萬六千七百塊,這些錢都是他和父母給奶奶的。

沈墨的父母早些年搬去了縣城,房子小,沒辦法帶著奶奶一起住。奶奶也不願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於是父母便每月按時寄錢回來。後來沈墨大學畢業,去了上海工作。從此只有過年的時候能見上奶奶一面。他能用來表達親情的唯一方式,似乎便也只剩下了寄錢。

他一直想不通,生性樂觀的奶奶為什麼會自殺。每次他打電話回家,問奶奶:“今天還好嗎?”奶奶總是笑著答:“好,昨天也好,前天也好,都好。”沈墨便心安理得。現在想想,正是因為今天昨天前天,都一模一樣,太寂寞了吧。何況,對一個盲人來說,這種寂寞更嚴重。

鎮子上和奶奶一樣失明的老人很多。許多年前,這裡的一個日軍制藥廠爆炸,排放出大量毒氣。一夜之間,鎮子上多了幾百個盲人。時光荏苒,年輕人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如沈墨奶奶一樣的老人。他們每天的生活,便是吃飯、睡覺、靜靜地曬太陽。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但所有的一切,都和老人們沒什麼關係。他們看不到,甚至也沒人講給他們聽。在這個小鎮上,時間好像靜止了。

所謂的盲人影院,沈墨在上海見到過一次,和普通電影院並沒有多少不同,只不過會增配一個專門的電影解說員。因為觀眾都是盲人,沒有對白的時候,必須解釋背景和進程,否則,他們理解起來就會很困難。

說幹就幹,他把奶奶的老房子清理了一下,添置了投影機和百來張椅子,又親自去一個個邀請老人。開始時他有些忐忑,老人們聽見“看電影”,都很茫然。然而令他驚喜的是,第一天開張,竟然來了十幾位老人。

沈墨選的電影是《赤壁》。

銀幕上跳出字幕,他有些緊張地拿起話筒,慢慢地說:“故事從三國鼎立開始說起……”

開始老人們的臉上還是有些茫然和迷惑,但隨著劇情的展開,他們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邊小聲地開始議論:“下面該是借東風了吧?”“哎呀,孫尚香就是劉備的老婆吧?”“怎麼不見黃蓋,還沒打黃蓋啊?”故事漸進高潮,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當沒有對白時,他們就緊張地等著沈墨的解說。

片尾曲響起來時,所有人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老人們的臉上洋溢著很久不見的興奮,其中一位姓孫的大爺還迫不及待地問:“明天還有沒有啊,小沈?”沈墨笑道:“明天是週二,沒有。每週一三五都有。”

老人們高高興興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爭論著劇情。

沈墨也鬆了一口氣,他正準備收拾器材,突然發現中間一排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個人。

2、導盲犬

那是個年輕的女孩,穿一件鵝黃色針織衫,如墨的長髮傾在肩上,像一匹柔軟的緞子。她靜靜地坐著,眼睛還直直地看著屏幕,裡面卻一片空茫。

沈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盲人的聽覺一向靈敏,女孩輕輕側了側頭,“看”向沈墨,笑了:“你講得真好。”

女孩的臉很小,皮膚極白,笑起來的時候,左臉一個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沈墨心一跳,臉居然紅了,抓抓頭髮說:“我以前的工作,是動畫配音。”

見女孩流露出疑惑的眼神,他便開始解釋那份工作的內容。女孩聽得很專心,臉上掛著嚮往的表情:“真好。”

沈墨的心裡微微有點難受。他已經從聊天中知道,女孩叫孫姣,是剛剛那位孫大爺的侄孫女,剛搬到鎮上不久,才24歲。這麼年輕,花一樣的年紀,可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孫姣的個性倒很開朗,對什麼都好奇。接下來的幾場電影,她都來了,每次都坐在正中間。沈墨解釋劇情的時候,她的頭總是微微側著,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陷入了銀幕上那個未知的,色彩斑斕的世界。

“看”完電影,她也不急著離開,而是坐著回味一會兒。慢慢地,沈墨習慣了過去和她聊天,給她講自己各種各樣的見聞。有一次聊得晚了,孫姣突然一拍腦袋:“叔爺爺該等我吃飯了。”說完忙起身準備回家,卻不小心撞到前面的椅子,一個趔趄。

沈墨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女孩的手纖細柔潤,握著像一塊質地上乘的玉。不知怎麼,讓人捨不得放開。沈墨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說:“讓我做你的導盲犬吧……”孫姣臉一紅,有些慌亂地低頭,卻並沒有甩開沈墨的手。相反,她不易察覺地,輕輕緊了緊。

這天沈墨回到家,愜意地歪在大大的木床上,放了首舒緩的曲子,一邊抽菸一邊在電腦上翻新片,突然手機響了。老闆黃少還是那麼開門見山,劈頭就問:“沈墨,有個新項目,國家撥款支持的,是大案子。兄弟們準備大幹一場,你回來吧。”

沈墨怔住了。呆在小鎮上已經三個多月了,他和孫姣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這個女孩的身上,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和她在一起,便覺得人生可以慢下來,遠離都市擁擠的交通,昂貴的房價,沒日沒夜的加班,如影隨形的疲憊。

黃少覺察到他的猶疑,問道:“你怎麼了?這樣的機會,多少人搶著想要。做好這個案子,在這個行業,就算是立住腳了,前程一片大好。”他想了想,聲音舒緩了些,“我不知道你和你女朋友燕靜是怎麼回事,但你真準備一輩子,就窩在你那個小鎮上,庸庸碌碌過一生?”

沈墨手一顫,菸灰落在腳上,燙得他一縮。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我考慮一下。”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放的片子是周迅和金城武的《如果愛》,老大爺奶奶們紛紛不滿,表示要看動作片。沈墨卻有點走神,耳邊只有周迅低沉的歌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他送孫姣回去時,小鎮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高大的樺樹掛滿了積雪,像一片片的雲。孫姣圍著一條紅圍巾,手插在沈墨的口袋裡,輕輕地哼唱著那首《外面的世界》。

不遠的街邊有一對中年夫婦在吵架。女人蓬頭垢面,把家裡的碗碟一個個往下砸,歇斯底里地哭號:“我受夠了!受夠了!嫁給你這麼多年,連一件首飾都沒有!呆在這個活死人一樣的地方!我過不下去了!”

男人蹲在門外,只是默不作聲地抽菸。白茫茫的世界中一點紅光,風一吹,又滅了。

沈墨突然想起燕靜離開的那晚,她拎著箱子,滿臉疲憊:“就這樣吧,沈墨,我跟著你,永遠也不可能在上海買一套房。是的,我還愛你,可是你告訴我,當我失業被房東趕出來,為晚飯吃什麼發愁時,愛情,有什麼用?能填飽肚子嗎?”

他也是這樣抽了一晚的煙。第二天,便接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心灰意冷地回到小鎮,開了這家盲人影院,然後,遇到了孫姣。

他站定,卻不作聲。孫姣疑惑地仰起臉。良久,沈墨輕輕地抱了抱孫姣:“我就送到這裡了,不然孫大爺又要留我吃飯呢。”

孫姣笑了:“沒事,就幾步路,我走慣了。”沈墨定定地看著孫姣,孫姣的眼睛也還落在他身上,可是她什麼也看不見,所以她不知道對面的男人眼眶慢慢紅了,然後,他拎起地上的行李箱,轉身沒入了雪中。

3、如果愛

再回到小鎮,是三年後。

出門前,父親一再叮囑他:“看著路,靠邊走。唉,下著雪呢,幸好這地方沒什麼車。”

沈墨笑笑:“路我熟著呢。”

童年時,這條路走過無數遍。小鎮這麼多年還是沒什麼變化,然而沈墨第一次知道,看不見的感覺,是這樣的。他突然想起了那場無聲的告別裡,孫姣最後的那個笑。

到上海後,沈墨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新項目裡。他很拼命,通宵通宵地加班,困了就狂灌咖啡,迫使自己清醒。等項目終於到掃尾階段時,他瘦了30斤。

黃少拍拍他的肩:“好兄弟,一個月後,看行業裡誰不知道你的大名。”沈墨想笑,卻覺得頭昏腦脹,連續一週不眠不休,全身的肌肉,似乎都有些罷工,不聽自己指揮了。然後,他聽到頭頂上巨大的水晶吊燈,發出“咔”的一聲響。

人群一陣驚呼,往四周散去。沈墨也抬腳,準備跟著跑,身體卻晃了一晃。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聞到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卻什麼也看不見。醫生說,他的頭部受到劇烈撞擊,壓迫視覺神經,暫時性失明。可以做手術,但恢復機會只有百分之五十。

離手術還有三天時,鬼使神差,沈墨請求父親,帶他回到了這個小鎮。

小鎮的生活節奏,仍然是慢慢的。沈墨走在熟悉的街上,突然有些歉疚:當年沒打一聲招呼就走了,那些老人,後來怎麼樣了呢?

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老劉,快點快點,今天盲人影院放《鐵甲鋼拳》呢。”

沈墨一怔,怎麼還有盲人影院?孫大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有點心慌,想躲開,一不留心撞到街邊的石墩,差點摔了一跤。

孫大爺一把拉住他。他忍不住好奇,特意把聲音壓得沙啞,問:“大爺,您說的盲人影院,在哪兒?我也想去看看。”

孫大爺愣了一下,說:“就在前頭,不過這是專門給我們這些瞎眼的老頭子、老婆子看的,有人在旁邊解釋,你可能不習慣。”知道沈墨也是盲人後,他才熱心地拉著沈墨一起去,還找了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沈墨靜靜地坐著,熱血的片頭曲響了起來。然後,解說員的聲音響起。

竟然是孫姣!

沈墨愣在那裡。旁邊的孫大爺自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這是我侄孫女,北大畢業的。那年來看我這個孤寡老頭子,後來竟然就這麼呆在這兒了。當時好多北京的大公司,都要她去呢。”

“她不是盲人嗎?怎麼能解說電影?”沈墨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孫大爺不高興了:“說什麼呢,我老頭子是瞎子,你以為全家就都是瞎子啊。”

沈墨僵住了。他突然想起,孫姣一次都沒有說過,自己看不見。

孫大爺還在絮叨:“三年前有個小夥子來鎮上,這盲人影院就是他搞的。侄孫女挺喜歡他。後來,唉,還是沒在一起。她倒留在了這裡,繼續陪著我們這幫老傢伙……”

沈墨耳邊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腦中翻來覆去都是孫姣那雙眼睛。原來,她什麼都看見了,包括離開那天,自己手裡提著的箱子。沈墨總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能被一個盲女絆住。原來,犧牲外面世界的,並不是他。

沈墨聽完一整場電影,戴上風帽,混在一堆老人裡,準備離開。孫姣應該有更好的人生,他太卑劣,配不起。

“小沈,”忽然,孫大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老頭子眼睛瞎,耳朵卻靈著呢,你真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的聲音嗎?”

沈墨看不見,他不知道孫大爺正推著一輛輪椅向他慢慢走來,只聽到一個美麗得讓他心動的聲音:“這回,讓我做你的導盲犬吧?”

三年前,看著沈墨離開的背影,孫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一輛大卡車從側面躥出來,她瞬間被撞倒……

沈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看不見,輪椅上的那個人,臉上溼漉漉的一片,在明亮的燈光下,像亮晶晶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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