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這個愛吹牛、酗酒、二流子的大作家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美國文學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也是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

1949年,他因為“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他的作品影響了一大批後來的人,我們所熟知的大作家馬爾克斯、略薩、莫言都是福克納的迷弟,作家餘華的寫作也深受他的影響,稱福克納為自己的師傅。

福克纳|这个爱吹牛、酗酒、二流子的大作家

文 | 餘華

原題為《奧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納》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我有一個月的美國行程,其中三天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我師傅威廉·福克納的老家。

影響過我的作家其實很多,比如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比如……,又比如……,有的作家我意識到了,還有更多的作家我可能以後會逐漸意識到,或者永遠都不會意識到。

可是成為我師傅的,我想只有威廉·福克納。我的理由是做師傅的不能只是紙上談兵,應該手把手傳徒弟一招。

威廉·福克納就傳給我了一招絕活,讓我知道了如何去對付心理描寫。

在此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心理描寫。我覺得當一個人物的內心風平浪靜時,是可以進行心理描寫的,可是當他的內心兵慌馬亂時,心理描寫難啊,難於上青天。

問題的是內心平靜時總是不需要去描寫,需要描寫的總是那些動盪不安的心理,狂喜、狂怒、狂悲、狂暴、狂熱、狂呼、狂妄,狂驚、狂嚇、狂怕,還有其它所有的狂某某,不管寫上多少字都沒用,

即便有本事將所有的細微情感都羅列出來,也沒本事表達它們間的瞬息萬變。這時候我讀到了師傅的一個短篇小說《沃許》,

當一個窮白人將一個富白人殺了以後,殺人者百感交集於一刻之時,我發現了師傅是如何對付心理描寫的,

他的敘述很簡單,就是讓人物的心臟停止跳動,讓他的眼睛睜開。一系列麻木的視覺描寫,將一個殺人者在殺人後的複雜心理烘托的淋漓盡致。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寫了,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寫其實就是沒有心理。

這樣的手藝我後來又在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湯達時看到,這兩位我印象中的心理描寫大師,其實沒做任何心理描寫方面的工作。

我不知道誰是我師傅的師傅,用文學的說法誰是這方面的先驅者?

可能是一位聲名顯赫的人物,也可能是個無名小卒,這已經不重要了。況且我師傅天資過人,完全有可能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

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一定要去拜訪一下師傅威廉·福克納。我和一位名叫吳正康的朋友先飛到孟菲斯,再租車去奧克斯福。

在孟菲斯機場等候行李的時候,吳正康告訴我,這裡出過一個大歌星,名叫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我說從來沒有聽說過有歌星叫這個名字。

當我們開車進入孟菲斯時,我一眼看見了貓王的雕像,我脫口叫了起來。吳正康說這個人就是埃爾維斯·普雷斯利。

我曾經在文章裡讀到威廉·福克納經常在傍晚的時候,從奧克斯福開車到孟菲斯,在孟菲斯的酒吧裡縱情喝酒到天亮。

他有過一句名言,他說作家的家最好安在妓院裡,白天寂靜無聲可以寫作,晚上歡聲笑語可以生活。

為了尋找威廉·福克納經常光顧的酒吧,我們去孟菲斯的警察局打聽,一位胖警察告訴我們:這是貓王的地盤,找威廉·福克納應該去奧克斯福。

我師傅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在生活中他是一個喜歡吹牛的人,他最謙虛的一句話就是說他一生都在寫一個郵票大的地方。

等我到了奧克斯福,我看到了一座典型的南方小鎮,中間是個小廣場,廣場中央有一位南方將領的雕像,四周一圈房子,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我覺得他在最謙虛的時候仍然在吹牛,這個奧克斯福比郵票還小。

福克纳|这个爱吹牛、酗酒、二流子的大作家

如果不是旁邊有密西西比大學,奧克斯福會更加人煙稀少。威廉·福克納曾經在密西西比大學郵局找到過一份工作,就是分發信件。

我師傅怎麼可能去認真做這種事,他唯一的興趣就是偷折信件,閱讀別人的隱私,而且讀完後就將信扔進了廢紙堆。

他受到了很多投訴,結果當然是被開除了。

我還在密蘇里大學的時候,一位研究威廉·福克納的教授就告訴我很多關於他的軼聞趣事。

威廉·福克納一直想出人頭地,他曾經想入伍從軍混個將軍乾乾,因為他身材矮小,體撿時被刷掉了。

他就去了加拿大,學會了一口英國英語,回來時聲稱加入了皇家空軍,而且在一次空戰中自己的飛機被擊落,從天上摔了下來,只是摔斷了一條腿,這簡直是個奇蹟。

他也不管奧克斯福的人是否相信,就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跛子,開始拄著柺杖上街。

幾年以後他覺得拄著柺杖充當戰鬥英雄實在是件無聊的事,就把柺杖扔了,開始在奧克斯福健步如飛起來,讓小鎮上的人瞠目結舌。

那時候他在奧克斯福是個壞榜樣,沒有人知道他在寫小說,只知道他是個遊手好閒的二流子。

當他的《聖殿》出版以後廣受歡迎,奧克斯福的人還不知道。

一位從紐約遠道趕來採訪的記者,在見到他崇敬的人物前,先去小鎮的理髮館整理一下頭髮,恰好那個理髮師也姓福克納,

他就問理髮師和威廉·福克納是什麼關係,結果理髮師覺得自己很丟臉,他說:那個二流子,是我的侄兒。

威廉·福克納嗜酒如命,最後死在了酒精上。他是在騎馬時摔了下來,這次他真把腿摔斷了,

在送往醫院的路上,為了止疼,他大口喝著威士忌,到醫院時要搶救的不是他的傷腿了,而是他的酒精中毒,他死在了醫院裡。

他在生前已經和妻子分手,他曾經登報聲明,他妻子的帳單與他無關。可以肯定他死後也不願意和妻子躺在一起,

倒黴的是他死在了前面,這就由不得他了。他妻子負責起了他的所有後事,當他妻子去世以後也就理所當然地身躺在了他的身邊。

我師傅活著的時候還可以和這個他不喜歡的女人分開,死後就只能被她永久佔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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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在寫作

現在威廉·福克納是奧克斯福最值得炫耀的驕傲了。

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談到美國文學,人們都認為威廉·福克納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可是在奧克斯福,後面就不會跟著“之一”,奧克斯福人乾淨利索地將那個他們不喜歡的“之一”刪除了。

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威廉·福克納這個曾經被認為是二流子的人,一直是美國南方某種精神的體現。

比爾·克林頓還在當美國總統的時候,曾經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威廉·斯泰倫一起吃飯,席間提到威廉·福克納的時候,

同樣是南方人的克林頓突然激動起來,他說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經常搭乘卡車從阿肯色州去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

參觀威廉·福克納的故居,好讓自己相信,美國的南方除了種族歧視、三K黨、私刑處死和焚燒教堂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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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故居

威廉·福克納的故居是一座三層的白色樓房,隱藏在高大濃密的樹林裡,這樣的房子我們經常在美國的電影裡看到。

我們去參觀的時候,剛好有一夥美國的福克納迷也在參觀,我們可以去客廳,可以去廚房,可以去其它房間,就是不能走進福克納的臥室和書房,門口有繩子攔著。

威廉·福克納在這幢白房子裡寫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現在是威廉·福克納紀念館了。

館長是一位美國女作家,她知道我是來自遙遠中國的作家,她說認識北島,

她說她已經出版四部小說了,而且還強調了一下,是由藍登書屋出版的,她和威廉·福克納屬於同一家出版社。

然後悄悄告訴我,等別的參觀者走後,她可以讓我走進福克納的臥室和書房。

我們就站在樓道里東一句西一句說著話,等到沒有別人了,她取下了攔在門口的繩子,讓我和吳正康走了進去。

其實走進福克納的臥室和書房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和站在門口往裡張望差不多。

在奧克斯福最有意思的經歷就是去尋找福克納的墓地。美國南方的五月已經很炎熱了,我們開車來到小鎮的墓園,這裡躺著奧克斯福世世代代的男女。

我們停車在一棵濃密的大樹下面,然後走進了聳立著大片墓碑的墓地。走進墓地就像走進了迷宮一樣,我們看到一半以上的墓碑都刻著福克納的姓氏,

就像走進中國的王家莊和劉家村似的,我們在烈日下到處尋找那個名字是威廉的墓碑,揮汗如雨地尋找,一直找到四肢無力,也沒找到我的威廉師傅。

最後覺得差不多所有的墓碑都看過了,還是沒有威廉,我們開始懷疑是不是還有別的墓園。

中午的時候,我們和密西西比大學的一位研究福克納的教授一起吃飯,他說我們沒有找錯地方,只是沒有找到而已。吃完午飯後,他開車帶我們去。

結果我們發現福克納的墓地就在我們前一次停車的大樹旁,我們把所有的遠處都找遍了,恰恰沒有在近處看看。

福克纳|这个爱吹牛、酗酒、二流子的大作家

福克納墓地

我在威廉·福克納的墓碑前坐了下來,他的墓碑與別人的墓碑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旁邊緊挨著的是他妻子的墓碑,稍稍小一些。

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看一眼我師傅的墓地,可是當我看到的時候,我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只是覺得美國南方的烈日真稱得上是炎炎烈日,曬得我渾身發軟。

現在回想起來,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完成一個心願,完成前曾經那麼強烈,完成後突然覺得什麼都沒有了。

那位研究福克納的教授在吃午飯的時候告訴我們,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來到奧克斯福,來看一眼威廉·福克納的墓地。

接著這位教授說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差不多是十年前,一個和福克納一樣身材粗短的外國男人來到了奧克斯福,

他是坐著美國人叫“灰狗”的長途客車來的,他在那個比郵票還要小的小鎮上轉了一圈,然後就去了福克納的墓地。

有人看見他在福克納的墓碑前坐了很長時間,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不知道他說話了沒有,也不知道福克納聽到了沒有。

後來他站起來離開墓地,走回小鎮。當時“灰狗”還沒有到站,他需要等待一段時間,就走進了小鎮的書店。

美國小鎮的書店就像中國小鎮的茶館一樣,總是聚集著一些聊天的人。

這個外國老頭走進了書店,他找了一本書,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安靜地讀了起來。

小鎮上的人在書店裡高談闊論,書店老闆一邊和他們說著話,一邊觀察角落裡的外國老頭,他總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

書店老闆繼續和小鎮上的朋友們高談闊論,他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來這個外國老頭是誰了,他衝著角落激動地喊叫:

“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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