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半解的專家叫什麼專家

龍永圖:貿易戰我現在最怕的是一知半解的專家過度解讀




自美國總統特朗普上週宣佈有可能對從中國進口的600億美元商品加徵關稅以來,中美貿易關係就成為熱點話題,貿易戰似乎一觸即發。


但中國與全球化智庫(CCG)主席、原國家外經貿部副部長、中國入世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認為,“貿易戰”這個詞“太過戲劇化”,特朗普實際上只是發起了一個貿易政策行動。


3月27日,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國際電視臺(CGTN)與CCG戰略合作協議簽署儀式暨高端論壇上,龍永圖表示,自己並不贊成用“貿易戰”這個詞。


“實際上我們看一看特朗普這個行動,無非是他首先發起了一個對中國的貿易政策行動,我情願用一個trade policy(貿易政策)來講。特朗普完全有權利這樣做,那麼我們中國當然也做了回應。”


龍永圖指出,雖然600億美元在很多人看來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中國平均每年出口超過2萬億美元,600億美元的佔比很小。


“而且並不是說這600億美元都要泡湯,無非是交點關稅,說老實話這是一個市場行為。比如江主任跟我買一輛汽車,10萬美元,現在的關稅是10%,到了江主任手上11萬美元。如果江主任真正想要買這輛汽車,我們先把價格降到8萬美元,再徵40%的關稅也不就是11.2萬美元。我們搞貿易的知道這裡面真的還是一個市場行為,貿易本身就是一個交易,就是一個妥協,就是一個談判的過程。”


龍永圖說,中國入市後打過很多反傾銷、反補貼戰,但是世界貿易依舊在發展。而真正危險的是“貿易戰”這一表述引起股市大跌,“人心惶惶,市場驚慌”。


他表示,“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我們中國的,也包括外國的一些一知半解的專家”過度解讀,而目前需要的是理智、準確的解讀,讓市場平穩下來。


CCG高級研究員、商務部歐洲司原司長孫永福認同龍永圖的觀點,認為中美之間不會發生貿易戰,出現的是

“貿易摩擦”


孫永福稱,中美之間的貿易逆差是現實存在的,但這並不是美國喪失就業的根本原因;鑑於美國國內的政治因素,以貿易逆差為由威脅加徵關稅只是一個藉口。因此“通過談判其實是可以來解決中美兩國之間的貿易摩擦的,我們還有一些時間”。


據特朗普3月22日簽署的備忘錄,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將在之後15天公佈商品清單,涵蓋1300種產品。同時,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還將就相關問題向世界貿易組織(WTO)起訴中國。此外,美國財政部將在60天內拿出對中資投資美國科技領域設限的方案。


CCG特邀高級研究員、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研究所所長崔洪建表示,由於“貿易戰”將給雙方帶來損失,作為商人的特朗普“其實應該理解發生所謂的貿易戰會產生的後果”。因此對特朗普來說,這次表態更多是一個政治上的作秀,以便與中國進行談判。


CCG學術委員會專家、國務院參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時殷弘認為,貿易戰的威脅並不像現在媒體報道的這麼嚴重。


但隨著美國中期選舉的臨近和為下一屆總統大選做準備,六個月或者一年之後,特朗普可能會再次敲響貿易戰警鐘。


時殷弘表示,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和競爭已經存在了20多年,兩國在過去都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在放鬆貿易壁壘等方面做得不夠。


“有人說貿易是雙贏的,可是你會發現這種雙贏的關係中已經開始出現一些零和遊戲,不管是經濟還是戰略的角度,都存在一定的零和因素,所以中美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會是一個波狀的趨勢。”


對於如何應對目前中美經貿關係的緊張局勢,CCG在週二的會談中發佈了10條建議,包括加強對美國民眾的宣傳,闡明中美貿易赤字在全球化分工下的本質;擴大對美國商品進口,降低汽車、手機、奢侈品等非關乎國計民生產品的關稅,增加對美的能源產品、農產品等進口,以讓利國內消費者,同時消減中美貿易差額。


建議還提出積極促成中美跨境電商協議的達成,利用電商為中美兩國的企業和消費者提供就業以及優惠產品的紅利。


從長遠角度看,建議提議中國把握機會尋求加入TPP,推動WTO、RECP等多邊貿易體系的進展,尋求更多的力量來推動全球自由貿易發展;同時利用WTO貿易規則,對美國違反WTO規則的做法進行上訴。


中美貿易談判的迴旋餘地有多大


作為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談判的首席代表,龍永圖對於目前中美之間的“貿易戰”表達出一種冷靜的認識。事實上,他不贊同“貿易戰”的說法。在他看來,貿易是交流、對話、談判、妥協的過程,特朗普有權利對中國發起貿易政策行動,中國也做出了回應。


奉行“美國優先”的特朗普將削減貿易赤字作為他的優先事項。按照美方公佈的數字,去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為3760億美元。特朗普提出要求,要將美國對華貿易逆差減少1000億美元,如此涉及具體數字的削減赤字要求在貿易談判中並不多見。


“只要中美雙方共同努力,中美之間的貿易赤字是可以逐漸減少的。”龍永圖說。他同時指出,削減貿易逆差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必須以市場化的方式來解決,採取行政化的方法或者強硬的貿易政策措施將欲速則不達。


面對當前將特朗普的貿易戰視為洪水猛獸的輿論氛圍,龍永圖還提醒,不應把這一次強硬的貿易措施,看成是美國對中國的戰略發生了重大變化,“在這個問題上要採取比較慎重的態度,不然我們今後就沒有做工作的餘地了,而且會使全世界感到中國的崛起就是對世界的威脅,特別是對美國的威脅”。


《財經》:

您如何判斷目前的形勢?在特朗普簽署對華301調查的總統備忘錄之後,對“貿易戰”的擔憂立刻湧現出來,但在數日內,又出現了中美雙方已經開始談判的消息。


龍永圖:我長期從事國際貿易談判,我不太喜歡“貿易戰”這個詞。貿易本身就是一種交流、一種對話、一種談判、一種妥協,而且談判大部分的結果都是以妥協而告終。所以我們不要把當前的經貿關係特別是中美貿易關係過分戲劇化,輕易使用“貿易戰”這樣的詞。


這樣的用詞可能使老百姓困惑,使產業界人士感到擔憂,給資本市場帶來恐慌,對整體經濟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對於資本市場的衝擊以及產業界一些投資決策的衝擊,也許比貿易本身還大。


用國際貿易行業的話來講,美國是採取了一些貿易政策行動,包括貿易補救措施,或者是採取了一些保障措施,保護其國內的產業。採取貿易救濟措施,是因為他們覺得貿易不公平。這不是打貿易戰,是啟動一次貿易談判,我認為這樣更加準確一點。判斷這一次貿易行動所帶來的衝擊恐怕為之尚早,因為還需要看很多具體的措施內容。


而當一個國家對另外一個國家採取貿易措施,當事國家一般來說要採取反制措施,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以看到,目前中國的反應是很有節制的,說明我們想為今後一系列的貿易談判留下更大的談判空間。這是在貿易談判中需要掌握的非常重要的原則,特別是在處理中美經貿關係這樣重大的國際經貿問題時,要特別慎重。


有一種說法是一個新興崛起的大國和一個守成大國一定會產生矛盾和衝突,一定會落入到所謂“陷阱”當中去。我覺得現在不能下這樣的結論。因為美國對中國整體的看法,我認為還沒有最後形成,對特朗普所採取的一些政策也還沒有形成共識。不要把這一次強硬的貿易措施,看成是美國對中國的戰略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個判斷對我們很重要。也許有這樣的因素,但是不能完全這樣看,我覺得還需要觀察。


我們一直在做美國的工作,一直在向全世界說,中國的崛起不是對世界的威脅,也不是對美國的威脅。這樣一個觀點,今後還要花大力氣講清楚。這樣我們才可能不把特朗普發起的貿易措施,看成是美國整體戰略的變化。在這個問題上,要採取一個比較慎重的態度,不然我們今後就沒有做工作的餘地了,而且會使全世界感到中國的崛起就是對世界的威脅,特別是對美國的威脅。


不要因為一次貿易糾紛就動搖了對整個形勢的判斷,如果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動搖,在很多問題上就會做出誤判。



《財經》:具體來說,商務部針對美國進口鋼鐵和鋁產品232措施發佈了中止減讓產品清單,大部分為農業產品。在針對301調查的反制措施中,停止進口美國大豆也有很大呼聲。作為回應,中國應該採取怎樣的措施?


龍永圖:美國最敏感的領域就是農業領域。當時我們在入世談判時最困難的也是農業,美國要求我們為美國的農產品開放市場。現在如果要讓美國感到比較痛,就要打它的農業市場,對它的農產品進口增加關稅,使它的農產品出口比較困難。但我們不到不得已,不會這樣做。還是盡力把雙方損失控制在最小範圍。


在全球化時代到來之前,當國與國之間的貿易關係比較單純的情況下,關稅是比較重要的武器。但是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全球產業鏈的形成,關稅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這就是為什麼當初的關稅與貿易總協定,到了1995年1月1日改成了世界貿易組織,因為世界貿易所涵蓋的範圍遠遠超出了關稅的領域。


特朗普沒有看到全球貿易發展的整體形勢,還在用關稅這樣的老武器。他提出高關稅後反應最強烈的是美國消費者。美國45個零售和消費業協會,聯合給特朗普寫信反對提高關稅,其中包括科技、農業消費者協會,也包括很多公司,比如Google、IBM、沃爾瑪。如果特朗普對這些產業徵收高關稅,這些產品在美國的價格一下會增長很多,真正受到傷害的是美國消費者。


以往在貿易保護主義方面最為積極的是美國國會,總統比較收斂一點;但這次美國很多國會議員也站出來反對特朗普的貿易措施,這是美國政治上出現的重要變化。


這說明特朗普選錯了武器來進行這樣一場貿易談判或者是輿論上講的貿易戰,這個武器更多是傷害自己而不是傷害對方。所以現在不需要中國採取非常強的反制措施,我認為談判和迴旋的餘地很大。


如果美國的消費者和企業站在我們這邊,由他們向政府施壓,這是最簡便的辦法,是談判當中最有利的形勢。如果對方的企業全部站在政府一邊,我們就比較麻煩。例如,入世談判比較難的領域包括電影、音像產業,因為美國好萊塢大片的製造商都站在政府一邊。我們在北京談判的時候,好萊塢一大幫生產電影還有音像製品的老闆們全住在國貿飯店,和他們的談判代表溝通。


還有一點,在中國生產的很多產品中,零部件是從很多國家進口的,包括美國。美國的零部件供應商也會著急。如果對中國的最終產品徵收高關稅,中國在進口零部件時也要加同樣的關稅,才能夠保持生產成本的平衡。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要從全球產業鏈的佈局來看,美國的消費者和中國產業鏈上下游的夥伴會站在我們這邊,這點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財經》:特朗普把減少貿易赤字作為一個主要目標,貿易赤字並不一定都是壞事,他對減少貿易赤字是否太過糾結?


龍永圖:我們希望以市場化的方式來看待貿易赤字問題。我們長期的觀點是,一般來說,世界上凡是有貿易赤字的國家,產業都比較強大,國家比較富裕,人均消費水平比較高,所以對於全球消費品從最高檔到最低檔都有需求。


實際上,就國際貿易理論而言,國際貿易最大的受益者是進口方,而不是出口方。進口方佔據了國際貿易的主動權。它想買哪個國家的產品、想以什麼樣的價格買入,基本上都掌握在進口方的手上。那些具有強大貿易赤字的國家常常是在國際貿易舞臺上最有發言權、最有影響力的國家。


美國有這樣大的貿易赤字,主要是美國長期在全球經濟發展中處於領先地位的結果。再加上美國在國際金融方面的主導地位,使得美國貿易處在更有利的地位。


現在中美貿易出現這樣的問題是因為美國的貿易逆差主要反映在與中國的貿易逆差方面。與中國的貿易逆差是一個自然發展的過程。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後,由於放開了貿易經營權,中國貿易的力量一下突然釋放,所以中國的貿易,特別是出口以每年20%-30%的速度增加。


在出口迅速擴張的情況下,美國作為有強大消費能力的國家,從某種意義上成為中國貿易井噴的受益者,使得美國中低收入群體能夠享受到價廉物美的產品。美國最想推動的農產品出口方面,也能找到像中國這樣巨大的市場。總體上,中美貿易對兩個國家都是很有利的,都是雙方需要的。


現在中美貿易逆差從數字上看起來不好看,我也理解。中國和美國的貿易赤字雖然有歷史發展的邏輯、有市場的邏輯,但畢竟兩國之間長期如此規模的貿易逆差,確實需要解決。我也贊同中國採取一些措施削減貿易逆差。但這必須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必須以市場化的方式來解決。採取行政化的方法或者強硬的貿易政策措施來解決將欲速則不達。


只要中美雙方共同努力,中美之間的貿易赤字是可以逐漸減少的。隨著中國收入群體的增加,特別是中產階級的龐大,中國對於美國中高端產品的需求會越來越大,對美國的進口也會越來越強勁。


此外,中國產業開始升級,對美國中低端產品出口會逐漸減少,被其他新興國家比如越南、巴基斯坦的出口所代替。中國對美國高技術產品的需求越來越多,問題是美國對高科技產品出口採取控制的手段。如果美國能放鬆對高科技產品的出口管制,美國的出口就會增加25%-40%。總之,還是有解決辦法的,但這需要坐下來商量,大家都要有耐心和真誠的意願。


《財經》:從貿易的角度出發,目前中美的貿易爭端是否存在和平解決的可能?


龍永圖:特朗普這個人是做生意的,他對數字特別敏感,提出要讓美方減少1000億美元逆差。很少有哪個國家談判代表提出來你要減1000億的貿易逆差,因為這是市場決定的,不是政府定一個指標,但特朗普就是這樣的風格。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要白給美國1000億美元,是我們要多購買美國1000億美元的產品。現在中國人消費升級,也很需要美國的產品。這也是為什麼在牛肉的問題上,過去談判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讓而現在有所讓步的原因,中國現在需要高端消費品。現在我們購買美國的高檔消費品,包括牛肉、農產品、機電產品是完全可能的,老百姓有需求。


對貿易糾紛也好,處理貿易逆差也好,最好的辦法是我們表現出更加開放的態度,採取一些具體的開放市場的措施。


中國入世為什麼取得很大的成就?一方面是我們採取了很多改革措施,而這些改革措施是在一個健康的外來壓力背景下采取的。如果沒有一個健康的外來壓力,有時候我們在改革開放方面還沒有這樣的緊迫感。


如果我們把這一場中美或者國際經貿關係出現的一些對中國的壓力,轉化成改革或者說加快改革的動力,那可能變成一件好事情。各個部門逐漸落實,用實際行動證明我們中國的市場是在逐步開放的。


注:本文首刊於2018年4月2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分享到:


相關文章: